作者:明一居士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3:13
|本章字节:8096字
时光荏苒,自大中二年(公元848年)闲旷禅师恢复岳林禅寺起,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四十年的岁月,已经将他从一个豪情万丈的禅者,雕琢成了睿智通天的古稀老人。似乎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都是智慧的杰作;尤其是他的那一双眸子,纯净宛若初生婴儿,却又锐利如刀锋,仿佛能直接透视到你的魂灵!
幽潭至清,内外通彻;
铜镜至平,照天照地。
这一天,夏安居结束,僧人可以四处云游了。闲旷禅师从岳林寺最后面的禅堂开始,寮舍、殿堂、仓库、厨房,他徐徐走过寺院的每一座建筑,轻轻叹了一声——四十个冬夏,风吹雨打,岳林禅寺像一个垂垂老者了。那年,他孤身来到这里,一片断壁残垣,满眼凄苦苍凉。菩萨愿力,平地起楼台;一念诚心,空拳建道场。当初,岳林寺这个用劫灰重塑的佛国世界,因为财力以及当时的社会环境所限,许多地方只能凑合,经过几十年的自然老化,而今已经露出了残败的景象。尤其是天华寺并入岳林寺之后,僧人众多,寮房、斋堂十分紧张,就连作法事时,大雄宝殿也显得过于狭小,居然容纳不下所有的人。还有,岳林寺应该增建几座殿阁……
闲旷禅师预知自己两年之后即将回归常寂天,住世的岁月无多,所以他要在有生之年再次扩建、改造岳林寺,留给后人一座坚固、辉煌的道场。
闲旷禅师来到了天王殿。自从那年天王殿中央供奉的天冠弥勒跌下来摔坏之后,这里的佛龛一直空着,没有重新塑造弥勒菩萨的像。
闲旷禅师把禅杖伸进空空如也的佛龛里,敲了敲空空荡荡的须弥座,喃喃说道:“该走之时必须走,应回的时候要回来。再若贪玩疯耍,老僧敲破你的脑袋。”
布袋和尚在杭州期间,钱镠的部将先后攻占了隶属于镇海军(总部镇江)的阳羡(今江苏省宜兴市南)、常州,大大扩充了地盘,而原来双方经常激战的前线——苏州一带,恢复了人间天堂的祥和。
布袋和尚静极思动,他杖头挑着布袋,从西湖之畔优哉游哉地走出武林门,向东来到了大运河码头,坐上了一条开往苏州的小船。然而,船夫刚要解开缆绳,引桨北上之时,布袋和尚忽然双手捂着屁股,跳将起来。看他又躲又闪、疼得龇牙咧嘴的模样,活像有人在用棍子抽打他的屁股一样。
船夫十分疑惑,因为他连个鬼影都没有看到。
然而,谁疼谁知道。布袋和尚一边用手护住屁股,一边嘻嘻笑着说道:“我不去苏州了,马上回去,马上回去!”
于是,他立马背起布袋,扔下目瞪口呆的船夫,跳上码头,转而向南奔去……
布袋和尚奔波了好几百里,回到了阔别多年的奉化岳林禅寺。
近乡情更怯,菩萨也动容。
当岳林禅寺的轮廓在他眼***现的时候,他的心不禁忐忑不安起来——师父,你老人家可好吗?
近了,更近了,接近山门的时候,布袋和尚看到闲旷禅师正站立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好像他老人家特意等着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一样!好像十几年前,他送走契此之后,就一直站立在这里,一直在等待着契此重新归来!
清风徐来,舞动着他的衣裾。远远望去,他衣袖飘飘,仿佛要冉冉而起,涅槃升天……
当年的小契此,今日的布袋僧,小跑着奔来,来到岳林寺高高的台阶之下。他看到师父须发全白,老态毕现,不禁心中一股酸楚涌上鼻腔,热泪夺眶而出!他匍匐在台阶上,一步一叩首,一直跪拜到闲旷禅师脚下,然后抱住他的腿,像个孩子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放声大哭……
闲旷禅师与布袋和尚在方丈里手拉着手、脚抵着脚,畅谈了很久。当布袋和尚说到自己这只布袋的来历时,闲旷禅师惊呼道:“那无名老僧,是文殊菩萨显化啊!他老人家专门现身点化你悟道,看来,你与文殊师利法王子大有因缘。”
布袋和尚却笑道:“文殊是文殊,布袋是布袋;文殊与布袋,两相无挂碍。”
闲旷禅师颔首:“是的、是的,个人吃饭个人饱,自己生死自己了。佛菩萨虽然无限慈悲,却不能代替我们每一个人觉悟。”他掂了掂那只布袋,再看看契此的大肚皮,笑道:“契此啊,当年,我让你去天华寺,你还老大不愿意。你看,你在天华寺不是大有收获,得了两件宝贝?”
布袋和尚不解,挠挠头皮说:“师父,我仅仅得了一只布袋。文殊菩萨的那支禅杖,化成了松树,又被弟子采光了树叶,撒到大海里去了。”
闲旷禅师笑着说:“除了布袋,你还有一个大肚皮啊!”他随即念诵道:
布袋空空,何物不容?
肚皮大大,能装天下。
布袋和尚由天华寺想到了岳林庄,问道:“我离开之后,岳林庄的情况怎么样?”
“很好。因为有你当年制定的那些规约,住庄的僧人各司其职,互相监督,进入了一种良性循环的轨道,给岳林寺提供的钱粮年年增加。”
布袋和尚欣慰地笑了。
这时,寺里的大钟鸣响起来:
“当——”
寺院钟声,既是丛林号令,又有不可思议的妙用。晨晓击之则破长夜,警睡眠;临暮击之则觉昏衢,疏冥昧。远在佛陀时期,每当说法集众时,阿难即敲响犍稚,并说偈曰:
降伏魔力怨,除结无有余。
露地击犍稚,比丘闻当集。
诸欲闻法人,度流生死海。
闻此妙响音,尽当云集此。
钟声就是命令。尽管布袋和尚一路劳顿,风尘未洗,听到钟声也必须到法堂集中。路上,他问道:“师父,现在鸣钟集众,有什么事情?”
闲旷禅师笑而不答,只是说:“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们走进法堂的时候,全寺院数百僧人已经齐集其中,按照僧腊排列得整整齐齐。闲旷禅师在布袋和尚的服侍下,登上高高的法座,“咚”的一声戳了一下禅杖,开口说偈道:
吃饭品茶皆佛性,搬砖运瓦有禅机。
出世要于世间求,菩提就在日用觅。
闲旷禅师停顿片刻,说道:“山僧命维那鸣钟集众,有劳大家法堂久站,然则,今天一不说佛,二不谈禅,要说些什么呢?就说说我们这座大中岳林禅寺。自从四十多年前山僧重建以来,住众日多,不但禅房僧舍难以敷用,而且原来的殿堂落成草草,陈旧狭小,委屈了我佛丈六金身。因此,山僧古稀聊发少年狂,再发心,重建梵宫,庄严道场!”
众僧议论纷纷,其中一人说道:“殿堂是供奉佛菩萨的地方,应该极尽巍峨宏阔,方能衬托出我佛的神圣庄严。唯有粗大的梁柱,才能建成高大的殿宇。然而,我们奉化这一代,都是农田水网,没有这样的大树,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另一个老僧说:“栋梁之材,出自深山。唯有高山之中、大川之畔,才能找到这样的树木。因为那里远离人群,树木不会被刀斧所伤,能顺利长大,日后才可能成为擎天之柱、栋梁之材。前些年,我在岭中武夷山住茅棚,曾经看到深山幽谷之中到处都是高大笔直的海杉,粗的要两三个人合抱,细的也比水桶粗。”
“好,那么我们就到南方岭中去募化建大殿的梁柱。”闲旷禅师殷切的目光一一掠过众僧,然而人们都回避着,不与他的目光交流。因为,化饭容易化钱难。试想,光重建大雄宝殿,就需要两三个人合抱粗的立柱、栋梁三十六根,再加上规模相当的天王殿、大悲阁,需要一百多棵大树!没有大把大把的银两,根本买不到。何况,奉化到武夷山遥遥上千里,将这些每一根重达万斤的大木头运回来,更需要十倍的经费!成千上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对于身无分文、靠化缘度日的僧人说来,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闲旷禅师说:“菩萨愿力,不可思议;建设佛殿,功德无量。哪位大心菩萨,愿意挺身而出,做这一个化主?”
他反复问了三次,全体僧人都知难而退,默默不语。无奈,闲旷禅师只好将目光转向了挺着大肚子站在他身侧的布袋和尚。布袋和尚嘻嘻一笑说:“老和尚故弄玄虚,结果是酸糍粑贩卖不出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闲旷禅师说:“做菩萨最容易,关键是要自己发心。心有多大,愿有多大,力就有多大!只要发心,世界上就没有做不到的事情。”
布袋和尚点点头说:“是的、是的,佛道无上,尚能修成,何况几根梁柱,定能化来。”
闲旷马上不失时机地说道:“那就有劳你了。”
布袋和尚哈哈一笑,道:“我早就知道老和尚设好圈套等我钻。”
闲旷禅师说:“垂线三尺,愿者上钩。”
当天午后,布袋和尚就踏上了前往武夷山的路。闲旷禅师有些恋恋不舍,师徒十几年不见,小聚片刻马上分手,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小住一晚上吧,早晚也不在乎这半天。”闲旷禅师说。
“有一个人正在路上走着呢,若是错过了机缘,就费事了。”布袋和尚说。
布袋和尚穿过苍茫的四明山,取道婺州(今浙江金华)、衢州,一路向西南而去。他披星戴月、日夜兼程,风尘仆仆赶到了浙江(今富春江、衢江)上游的一个江边小镇——溪口。
这一代是两浙与福建、江西的交界之处,沿浙江水路,顺水直通杭州;陆路交通亦是四通八达,有古老的驿道通向信州(今江西上饶)、处州(今浙江丽水)、歙州(今安徽歙县)。更重要的是,这里是福建武夷山地区通往浙东的两条道路的交汇处。
布袋和尚在小镇正中的十字路口坐了下来。他的两眼,一只看着西面从常山县过来的道路,一只盯着南方由江山县而来的通途,时不时还要望一望江边小码头的水路。
忽然,他如释重负,脸上泛起了欣慰的笑容,因为他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从西边匆匆走来的年轻男人。
等那人走过十字路口,布袋和尚在他背后突然喊了一声:“陈达须!”
那个正在急匆匆走路的男人应声转回头来。他惊奇地看着布袋和尚,十分疑惑地问道:“师父,你是喊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