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晓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30
|本章字节:10138字
那些被资助的孩子,不愿意与资助者见面的心情,大约与我在餐厅里一边吃饭一边流泪的时候心情一样。对方不想对你居高临下,但事实就是居高,怎么能不临下?你说你不是乞求,是要求,是请求,是恳求,但终究还是没离开“求”字。没有人侮辱你,但你觉得自己没有尊严。没有人欺负你,但你觉得无比委屈。更糟的是,甘居人下了,不耻相求了,尊严扫地了,你还必须感谢。素不相识的人肯帮你,你没有理由不谢得真诚。帮你的人要的肯定不是几句感谢的话,但你一定不能试着不说那几句感谢的话。不说你就太不通情理了。谁愿意帮助一个不通情理的人呢?我们从小接受的,和我们教育孩子的,都是对他人要有同情心。如果你不首先承认你是卑微的,你是贫弱的,你是无助的,又怎么能够接受同情呢?
人的心啊,简直像是一个牢笼。每一种思绪,每一种情感,每一种本能的冲动,每一种社会的理念,都像是一头怪兽,互相纠缠,互相冲撞,互相折磨。你东逃西撞,左奔右突,但是你看不见出路。你的心是牢笼,心里的东西是困兽,没人能够拯救你。你是你自己的囚徒。你是你自己的结果。
几百瓶,每瓶一百元,价值是可以计算出来的。可以想象我会多么珍惜。但是,有一天我居然会把它们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那天清晨,我像往常一样往医院赶,去照顾他的洗漱和早餐。医院不允许放很多东西,只能把药一点点儿分批带去。五瓶脂肪乳放在自行车后座的篮子里,拐过楼角有一个大坑,自行车一颠,篮子掉了下来,玻璃瓶摔碎了,药液流了一地。我下意识地蹲下身,当意识到留在瓶子里的那部分也不可能再用时,我用双手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什么是绝望?看着洒在地上一片白得耀眼的液体,你无法用手捧起来,或用任何办法重新装进瓶子里,再用来输入亲人的血管,那就是绝望,就是我的绝望,失而不能复得的绝望,错而无法纠正的绝望。我曾经丢过上万元钱,也着急,但没有像那样心疼得痉挛。虽然疏忽是每个人都可能有的,打碎东西是太平常不过的事情,但是我为什么不用绳子把篮子捆牢呢?
不只是这几瓶药,在内心深处,还有许多我深悔而不敢深究的事情。比如,他病情恶化的那天深夜,我怎么可以不在场呢?他停止呼吸的时候,我怎么可以不在场呢?有多少个夜晚和清晨,我都是在医院里度过的,为什么偏偏在最重要的时刻,我会不在场呢?医院填写的死亡通知书写着,死亡时间是早七点四十分,每天的这个时候我已经到了医院,那天的这个时候我还坐在家里,等候来修理纱窗的工人。阳台上的纱窗已经坏了两年,我要在这个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把它修理好。这是一个多么充分而又无懈可击的理由呀!没有人会在这样的理由面前责怪你;这又是一个多么偶然而又微不足道的理由呀!你自己怎么可以用这样的理由来原谅自己?
所以,尽管看起来我是个性格爽快的人,在许多事情上,却莫名其妙地反复犹豫。所以,我经常对自己对孩子对别人说:人一生会犯大大小小很多错误,有些错误是允许犯的,另一些错误是不允许犯的。如果犯了,无论你怎么认错,怎么悔恨,都是没有用的。错误永远是错误,坏事永远是坏事。我被这样一个残酷的真理教训过,变得越来越爱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转年春节前,我给那个质检科经理寄去了一个包裹,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只是想表达一点儿心意。但他很快寄回两百元钱,我只好无言地收下,我不能给别人的好打折扣。几个月后,看到报纸报道,南京军区总医院首例肠移植手术成功,我带着病历资料赶往南京。行前,我选了两件别致的小礼物,心想,南京离无锡很近,该绕道去看望那位从外国人眼皮底下偷药的质检科经理,我想去真诚地说几句感激的话。最终我还是没有去,不是因为觉得甘居人下了,不耻相求了,尊严扫地了,而是觉得,语言的分量实在太轻,太轻……我在南京市一个邮电局给他打了长途,像对一个老朋友一样,告诉他南京之行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然后,把礼品打了个小包裹寄往无锡。做完这一切我轻松了许多,不再觉得人心是牢笼,也没有困兽,而是像一片宁静的湖水,装得下友爱与慈悲、同情与理解,也装得下自爱之心与爱人之心。
做这一切,是因为爱情或者不是,都是不准确的,事实上这个问题远没有那么简单。
千百年来,世界发生的变化已经不必待言。但是,唯有爱情—不是与爱情相近,也不是与爱情相似—依旧不变。所以,相思依旧是苦的,眼泪依旧是咸的。所以,遗憾依旧,悔恨依旧。这是上帝为心灵的路途准备的驿站。
我常常在这驿站休憩。每当遗憾和悔恨从心底的深处浮上来,日常生活便像退了潮似的离我远去。我在那个时刻与你相遇,面对你,倾听你,也向你倾诉……但我永远没有机会告诉你,对于你,我真正在意和计较的到底是什么。
那是一个大年初一的上午,我把菜做好了高兴地提着赶到医院。你的口味苛刻是出了名的,但你很少提要求,我常常为不能讨好你的口味而发愁。有一次你说想吃自己家蒸的包子,我发面、剁馅、擀皮、上锅。可是你胃口不好,我用了三个小时蒸出来的包子你只吃了一个。
我看着你吃,但是你吃得很少,我等着你的评价,你却什么都不说。那年初一,我特意做了两道你妈妈常做的菜。我忍不住问,你犹豫着:“和我妈做的味道不一样,没有她做的好吃。”我默默地收拾,默默地走出病房。在水房我哭了,哭了很久。也许你事后发现我哭过了,你已经后悔不该如此地“诚实”,我多么希望你只是不好意思对我说一声“对不起”,我没有机会告诉你,一个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的女人,她真正想得到的回报到底是什么。
我还想起那件让我至今耿耿于怀的事情。我的那辆自行车已经骑了二十多年,它总是坏,用它拖着拖斗送娃娃去托儿所,让我觉得怕。每次坏了我都会告诉你,你总是拿了工具去修。最初我的感觉很好,私自感受一种“你种田来我织布”的小女人情调。次数多了我心里期待的已经不是你一如既往地修它,而是在某一天,当我风尘仆仆地回到家时,见到一辆你为我买的崭新的自行车。我无数次地这样想象,但我的期待总是落空。直到有一天,那是你住院之前,我正为你的诊断四处奔波,骑着那辆破车,我从北京城西南的三○一医院,跑到北京城东南的肿瘤医院,再回到北京城东北角去接儿子。就在离娃娃幼儿园不到两公里的地方,那车终于瘫痪了,前轮脱离车身飞得老远。我在路边捡了一截铁丝把轮子串起来,推着走。现在回想起来,我没当场把它扔在路边真是太奇怪了!我不会为几年不买一条新裙子而冤,也不会为不曾使用过洗面奶而怨。我哭,不是因为我们没有足够多的钱买一辆自行车。那么,眼泪为什么而流呢?我为什么故意地渲染甚至是唠叨而不把要求提出来呢?况且咱们家的钱都是我管,我为什么就不能干脆自己跑到商店推回一辆呢?这听起来有点儿可笑。是呀,我自己不说可又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呢?这对你来说也许是个千古冤案,对我来说却是个公开的谜语。它如此简单,以至于我不好意思说出口。我哭,只是因为女人渴望而没能得到的领会。那领会才是女人的体面、满足和骄傲,虽然那只是一辆自行车,不是一部汽车,不是一所豪宅。那是物质的世界里没有的物,那是形式的逻辑里没有的形。然而!荒诞的是,在我的记忆里,在我的语言里,它最终仍然还是一辆自行车!
也许只有你知道,我讲述的这些,都是事实,但并不是事实的全部。全部的真相是,我为你活着而拼尽全力,同时我也祈祷别的,那“别的”我不能告诉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人。
不知你是否还记得,就在我们等待了五个多月的手术的前一天,我突然失踪了一个上午。我回到医院时,你刚刚自己用剃须刀在小腹部做完备皮。你虚弱得连说话都困难,我却把你一个人丢下。我去哪儿了?你问我。我说,去办点儿事。但眼睛不肯看着你。你是如此敏感的人,一定知道我并不想说;你又是如此磊落的人,一定不会对我的不解释胡思乱想。
我自认为是缺乏灵性的人,宁愿面对今生,不愿寄希望于来世,更不烧香拜佛乞求实惠。现在我告诉你,那天我去了北京城南道教的寺庙白云观。我在每一尊神像前都敬上几炷香,放下一些钱,然后虔诚地下跪、磕头。我乞求神保佑你手术成功。同时,我还乞求:如果手术不成功,保佑你尽快解脱。
我坦白我的罪,罪名是自我亵渎,它将抹杀我所做过的一切。我相信你自己也一定这样愿望过。所以,我发誓,你少受点儿罪是我希望你尽早解脱的唯一理由!但是,你相信吗?其他人相信吗?我自己相信吗?事实是,你病着,我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时间,金钱,儿子的成长,我自身的向往……那时候,我们并不知道那煎熬会延续三年五年,还是十年八年……
你的问题,和我的问题,本来是两个问题,但它们变成了一个问题。
好的,与不好的,甚至是坏的,都在一起,它们成为了一个整体。
善与恶,本能与理性,简单与复杂,都是一个整体。
事物的本质是什么?当一个事物是由另一个事物引起的;当这两个相互因果的事物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结果;当你清楚地知道,成全了一个,另一个也同时得到成全,你怎么能保证,不把你真的想要的,当成是你顺便得到的?边界如此模糊,本质也变得不那么纯粹和绝对。
其实,我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么坚强,甚至怀疑根本不存在所谓坚强。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嫁给一个健康的男人。然而,我被一种自己无法把握的力量操控着,我决定不了不嫁给你,也决定不了不后悔嫁给了你。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叫做信念。坚强或者软弱,不是由性格决定的,是由信念决定的。而信念早已超越了自我,像一架马车,拖着渺小虚弱的我飞快地奔跑。虽然我已经不堪其颠簸,不堪其辛劳,但我无力让那马车停下来。我不能不对你好,我只能祈祷让你解脱,好让那架不停奔跑着的马车停下来。
这次手术的彻底失败,是证明了神的无用,还是证明了我的不够虔诚?总之,我庆幸祈祷没有真的灵验。我累了,但马还没累,它拖着我,一直又跑了三年……
世上原本没有孤零零的“你”,只有当“我”,还有“他(她)”存在的时候,才把你称作为“你”,也才有所谓“我们”。我们的留恋是千丝万缕的,我们的胶着是无所不在的,我们的瓜葛是没有穷尽的……我的坚强在你的忍耐里,你的尊严在我的执著里,你的生命在我余生的记忆里,我的余生在你死亡的阴影里……
你住院期间,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曾经问你:如果我有了别人,你能不能接受?你想了想,回答说,能。我不知道她何以谈起这个话题,也许是对夫妻伦理的理想主义向往,也许是对情爱观念的形而上探讨,甚至仅仅是出于对我个人的善意,否则她不会在事后向我描述这番对话。
我痛恨这个回答。我觉得,与其说这是宽容,不如说这更像是一种亵渎,对我的,也是对你的。我是说,如果你不是重病缠身,也许我会把这看成是一个男人的大度。这样想非常矫情。但我不允许自己从相反的角度面对这个问题:如果你已经面临这个问题,如果你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你该怎样回答,才更能表明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和对于我的尊重?如果你说“不能”,我会感到满足呢,还是会指责你自私?我甚至赌气地想,要让你真实地宽容一次、大度一次。
我更加痛恨这个问题。你会敏感地误认为,这不是一个假设的问题,而是一个已经存在的事实。更糟糕的是,我无法解释。解释是庸俗而可笑的,也是我的自尊和你的自尊不允许的。在任何情况下,我都没有义务向任何人承诺忠诚,当然也包括你。忠诚不是两性关系的前提,只是一种可能的结果,而在我看来,解释就是承诺。
那个朋友绝对不会想到,我会如此在意她的问题和她向我转述的你的回答,她至今不会想到,无意间的伤害,像刺进肉体的一根芒刺,不偏不倚地嵌在心里,持续地隐隐作痛。一个女人为爱情而活,很可能是真实的;说一个女人仅仅为某一个男人而活,一定是虚假的。一些人一生可能不止恋爱一次,但是为爱情而活的女人,每次恋爱都是对同一种理想与精神的追随;另一些人一生可能只恋爱一次,但是标榜只为某一个男人而活的女人,很可能已经泯灭了理想放弃了精神。
爱一个人能有多久?这应该是向上帝提出的,而不是向心灵提出的。就像接受命运一样,好像我是被特地选出来接受这个命题的。这么多年过去了,它一直纠缠着我。爱一个人能有多久?它也许不适合做一篇文章的题目,却实实在在是关于你和我,关于你们和我们的永远的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