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童年的糖是甜的(3)

作者:潘石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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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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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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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406字

小时候,我们家非常穷,妈妈又常年瘫痪,“疙瘩娃”认定我们家是她的救命恩人,所以在每年春天野菜长出来的时候,她挖到的第一篮准是送给我们家。而我带着弟弟、妹妹经过她家去给妈妈取药的时候,经常会遇见她,我总是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得出来那份感激之情和对我们的关爱。这几年,爸妈回老家去的时候,她也总是做最好吃的东西带着来看望他俩。


当生活中没有了火柴


我记得“文革”之前,在农村购买火柴,也要凭“购货证”定量购买。所以火柴在那个年代对我们来说是非常珍贵,而又不可缺少的东西。但“文革”时,城里人因停产武斗闹革命,火柴的供应也就突然中断了。所以,从相邻村子传递火种就成了我们几个小孩每天放学后必做的事情。因为,靠传递过来的火种,大家才可以烧水、做饭、烧炕取暖。


我们隔壁的村子叫“水沟里”,是一个比较大的村,离我们也有几百米的距离。放学后,我们四五个小孩就会每人手里拿着一把麦草,每隔100米左右的距离就有一个小孩,其中一个小孩把手中的火点燃另外一个小孩的麦草后,这个小孩就会一边用嘴吹着火,防止火熄灭了,一边往前跑,以便传递给下一个。但这传递常常会失败,最大的原因是,火着得太大,麦草着光了,下一个拿麦草的小孩没有接上。经常要传好几次,最终火种才能够传到我们村子里来,我们也才能够吃上饭。和奥林匹克传递火炬有点像,我想原始社会以后的人取火方式可能都是一样的,无论你是在中国,还是在希腊。


村里的老人们有抽旱烟的习惯,所以他们口袋里面总是装着一块石头。一块有点发白、发青的石头,是在小河边拣回来的,这种石头我们叫“打火石”。还有一种用铁折成的“弓”字形的东西,我们叫“火镰”。拿这个火镰撞击打火石就会冒出一些火花,当这些火花掉到准备好的旧棉花上,就赶紧用口吹,一直吹到有火苗出来之后,就可以抽烟了。但这个成功的概率也是非常低的,打十次能够着一次火就已经非常不错了。


还有另一种保存火种的办法,就是夏天割一些野草晒干后做成一种草绳,这种草绳叫“火绳”,把火绳缠成卷,挂在房梁上,这个火绳保持常年不灭,就用它来点火、做饭、烧炕、取暖。但这种方法也最危险,如果火绳的火有时控制不住,一旦要着得大了,整个房子都会被它烧掉。在我的记忆当中,大人们也时常提醒大家:要看好火绳,别让火绳的火着得太大,让慢慢的阴火往上引。但我也从没听说过谁家的房子被这火绳引着烧掉的。


回到原点


我的小学是在乡村的庙里度过的。这座庙分两部分,一部分供奉菩萨的叫耕读小学,另一部分供奉家神的叫东柯小学。东柯小学是一所正规的五年制小学,耕读小学只有一位老师,姓李。在我刚上小学时李老师成了现行反革命,被抓走了,判了三年的徒刑,耕读小学也就黄了,房间空了,除了菩萨没有活人了。一天,有位姓吴的同学悄悄地告诉我,他在菩萨面前捡了一个苹果吃了,是有人献给菩萨的。从那以后,我经常一个人偷偷地去菩萨的屋子,看能不能捡点什么吃的,我的运气不好,每次都看到慈祥的菩萨面前什么也没有。


我们小学采用的语言是当地的土话,与天水市里讲的话差距很大,乡下的人很看不起天水市城里人讲的话,总觉得他们讲话不诚实。我也发现我们村里人讲话的速度比天水市人讲得慢,也没有他们讲话那样轻。与普通话的差距就更大了,当地把普通话称为“偏言”,只有来我们生产队的驻队干部才讲“偏言”,大部分人也听不懂。我记得有一次开批斗大会,驻队干部用普通话讲了一大堆,最后让被批判的老太太做检查,谈对自己错误的认识,老太太讲,你的“偏言子”我没有听懂,气坏了驻队干部。大队书记忙着解释,我们队上的群众水平不高,没有听懂领导的讲话,不要生气。有些像抗日电影中对付皇军的情景。


小学毕业后,因为公社中学给我们学校的名额很少,照顾贫下中农的孩子还不够,我的家庭是“四类”家庭,更是排不上号。我哭着去找叔叔,他在公社的中学当老师。走后门成功了,我上了中学。许多老师讲普通话,我听起来比较费劲。化学老师就是讲普通话。他说,物质世界是由分子构成的,分子是由原子构成的,原子是由原子核和核外电子构成的,老师在黑板上画了一个原子结构的图。世界是这样的?我带着疑惑去问叔叔,叔叔告诉我:“你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了解世界是怎么构成的,重要的是你身体不好,得过肾炎,中学毕业回生产队已经参加不了重体力的劳动,要抓紧中学的时间学习一两门吃清闲饭的手艺。现在我们村里没有电,但是过几年一定会有电,所以,你要学电工,会接电灯,会装开关。还有,现在的社会政治运动多,墙上写的标语口号多,你要学习写仿宋体字和黑体字。”我后来苦练了一阵写标语口号,到现在仿宋字写得还不错,但是有了电脑,我的这点优势也显不出来了。


命运比我设想的好得太多。改革开放了,爸爸平反了,来了一辆解放牌的卡车,把我们全家人的东西拉进了城,瘫痪的妈妈没有担架,我和爸爸用床单临时做了一个担架。到了城里,我们借住在一位爸爸的老同事家,汽车开不进胡同,我和爸爸用担架抬着妈妈,一只手还拖着丢了鞋的弟弟。城里人都探出头来看我们这跟难民似的一家人,却没有人来帮我们,我感到城里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从此我们全家开始了城市生活。那年,我14岁。


《易经》中有“否极泰来”一句话,我想对应我们家的情形正好。


20年过去了,命运没有让我去当农村的电工。我已经开始给城里人盖房子,城里人叫“房地产开发商”。这种叫法绝不是抬举人,房地产开发商一般名声都不大好,如果有人叫你“房地产开发商”,尤其在电视剧里,十有八九是在骂你,远没有“盖房子的”中性一些。


小时候吃的苦,让我养成了一切从简的习惯。讲话不要讲废话,也不要讲永远正确的套话。干活别摆没有用的花架子,要有效率。建房子也少一些没有用的装饰和建筑符号。现代建筑中假惺惺地去模仿古代的建筑符号,中国的建筑去学习欧陆风情等等这些形式主义的建筑,我都认为是在无病呻吟,装腔作势。现代建筑中有一种思想叫“极少主义”“少就是多”,我能够理解并接受。近些年我们盖的房子最重要的思想是“极少主义”,尽可能少的线条,尽可能少的色彩。


世界本来不复杂,当有多余的东西出现时一定是发生了问题,比如癌症。


2004年的春天,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把我运到了我的老家。我始终没有在这里用我已经练好的仿宋字写一条标语口号。沿路还是有许多的标语口号,但是内容不再是“批林要批孔,斩草要除根”之类的口号,而是计划生育、退耕还林、“三个代表”的内容。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开了,从山头一直到山脚下,铺天盖地的黄,一直深入到我的心里。我从来没有发现我的家乡是如此地美丽。我想拿出高级的数码照相机,但是又想,再高级的照相机,也不如人的眼睛,我要用父母给我的眼睛和心,感受家乡这醉人的油菜花的美。


我去了我的小学校——那座供奉着菩萨和家神的庙。在我曾经上过课的教室,看到了我当年用过的土坯做的“桌子和凳子”,几十年过去了还在那里,老师告诉我,从我们年级用过后就再没有学生用了,改用木头的桌子了。一切都变化了,但是村里的人们把普通话叫“偏言”的叫法还没有变。车子经过村口的小河时,发现小河的两旁有了绿色,虽然看不太清楚,但我想一定有荠荠菜和斜蒿。小时候,放学了,我常采这两种菜让妈妈炝浆水吃。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想了许多,眼睛有点潮,鼻子有点酸。我又匆匆地上路了,赶向一个我已经熟悉的世界,一个现代化的、财富的世界。但是我在这个世界所做的一切正确吗?


30多年后转了一圈,我又回到了原点。菩萨还在原点。“世界是由分子构成的,分子是由原子构成的”的理论也没有改变。但是在我的心里,原点是这样的美,这样的浪漫,这样的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