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控告(2)

作者:张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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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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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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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318字

我的声音——它们之中好像缺少了一点什么——是什么?在彻底弄明白这一切之前,我将尽可能地收声敛口。因为除此之外已别无他法。此刻,在这徘徊与焦愤的时刻,我正审视着自己的浅俗和平庸:起码没有像这片平原一样涓聚着缄默和自尊。这片给了我生命的土地啊,你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我只有永远地匍匐和依偎。


我那一丝呻吟,应该尽快止息。


今夜,我不能销磨的记忆里倏然跳出一个名字。然而我不能说出。我之所以不能说出他(她)的名字,完全是因为一种深爱和禁忌。一些故事堆积如山,它们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在大地上自然堆积,卷裹了各种虫卵和病菌,覆盖了清新的泥土。在这个时刻,也许是为了遗忘,为了沉浸和寻找,也为了挨磨,我有时竟能长达几个小时地回想他(她)。我像个搜索渣食的动物一样,在令人疲惫和沮丧的开掘中,任白发从乌丝中悄然探露,一双眼睛也被无始无终的刺痛弄得愈加浑浊……我好不容易才离开了那座燃烧的、日夜旋动的城市,试图从熟悉得发馊的面孔间、从繁琐得悲惨的聚会里走出。回忆我从那所地质学院毕业、到地质所再到杂志社,我几乎只为了抵达一个梦想而不停地奔波。从地质学院的假期勘察开始,我就很少离开这套精心置备的行头:大大的背囊,地质锤指南针各种图表,以及无数野外生活的器具。我不会长踞于喧嚣的街区——长长的逃路没有尽头,从城区到郊野,从平原到山区,不停地走,走,走遍太阳灼伤的大地,走遍夜色深渍的大地。我的不可遏制的长吟的欲望在推启喉咙,可又生怕轻薄的认识蜇疼了自己。我真的要像挚友所告诫的那样:你啊,请三缄其口。


可这海浪一般涌起的感念和愤激啊,又让我如何阻止……


茫茫大地,渺渺视野,我越来越明白爱与恨是同一片叶子,是绕过它的齿缘铺开的两面。对不起,又想起了那些可爱的先生。我仍然无法相信他们廉价的微笑——正像我无法相信中年的宽容一样。因为我总是看到,那些微笑常常经不起一点推敲。我想展示的只不过是一片自然的叶子,有人却对它充满了恐惧。


原来它们是同一片叶子,只被浅浅的齿缘隔开。


毁灭这爱的,应该招致诅咒,因为它就是罪恶本身。怜悯和宽容是有的,但他们仍然不是直接的流血者,不是挣扎者,而大抵是一些清客和看客。


他们没有揪心的痛苦,没有一个亲生骨肉刚刚死去。


他们没有权利倡言这“爱”;况且他们之中混藏了一些劣迹斑斑的骗子。他们口口声声的“爱”,并不能保证自己在未来的一天不受追究。


我想起那些令人心冷的聚会。我只想请朋友睁大自己的眼睛,看看平原上这鲜浓的血;我只想请他们稍稍地回顾,以警惕自己的遗忘……人哪,没有一个不是行走在悲惨的长旅中。多么可怕的遗忘和冷漠,它将使人丢失明天。他们害怕记忆,也害怕睁开眼睛。可是我的小果园里的伙伴、那个脸颊像红苹果一样的孩子呢?如今,我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手指被割伤,鲜血一滴滴渗下……


它像玫瑰花瓣一样颜色我惊骇地看见一道脉管在阳光和黑夜里爬升夜的叶子悄悄生长肥厚的叠瓣积压山峦之巅脆弱的角质膜呈现暗紫色荒原之心被小心地包裹那汩汩流动之声宛如月晖它铺展成一层静宁的薄片它滴落下来的一瞬谁也听不到金属之声我地下的滔滔河流啊我不为人知的痛苦的脉管它痉挛的时刻大地就会抖动它在无边无际的母体上渗流在早晨和暮色中彰示这最美丽最致命的颜色……


2


老骆夫妇让我吃过饭再走。简单的一餐:玉米饼、咸菜条、花生糊糊,还有蒸梨和蒸苹果。他们在饭桌旁没有说一句话,只在昏黄的灯影下咀嚼。屋子里悬了极小的一个灯泡,这儿的光线实在是太暗了。这种光色就像我们此刻的心情。它让我想起记忆中的小茅屋里的油灯,还有眼前的小木桌、菜饭,连同这屋里的气味,都像我们当年的家。我发现自己待在这种光色里时间久了,会越发难过。我们都没有提到孩子。我只想在今夜更多地陪他们一会儿。


走出小果园,登上了北边的沙岭。夜风平缓得就像无浪无涌的河湾。这个夜晚让人格外孤单。这样的时刻,我在这条小路四周徘徊,看着已经变得稀疏的林子。小动物们消逝了,隐匿了,无声无息。我站在沙岭上很快发现,昨天的全部都罗列在这个夜晚:沙岭,小果园,弯曲的小路,还有前面朦胧的灯光——那是爱恨交织的园艺场子弟小学……今夜,那里的风琴声没有撒在风声里。我站在一株野椿树下,感受着秋天的凉意。


我在小路旁待了一会儿,然后走向了那片朦胧的灯光,那里是园艺场子弟小学。


我进门时,肖潇正站在窗前,像在等一个人。她看了我一眼,目光十分平静。屋内,桌上的清水瓶里是一束焦干的花,四周是一些垂落的叶子和苞片。她擦拭桌子,小心地把苞片拢在一起,并不拭去。这个夜晚她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衣服,领口那儿有一条纱巾,白得像鹅羽。这灯光昏黄的小屋里,只有寥寥星晖掺进来。


我想看清她的目光。我稍稍坐近一点,看到了夜色一样的眸子。


“……我不知道还能在这儿工作多久。可我想在这儿待下去。我将坚持到最后一刻……我很少这样鄙视一些人。”


一番话有点突兀。我惊讶地望着她。


她苦笑一下:“教育局长又一次找我谈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我在回来的路上想过——也许一切就该如此,不这样反倒不正常了。关键是我自己怎么做……真的,现在就看我自己了。是这样,那个局长一开始吞吞吐吐,我说你就不用绕圈子了,有话干脆直说吧。他这才说:好好,那我就全说了吧!他说自己是受一个‘人物’之托来做说客的——说服我到一个公司里去受聘。他的话刚停我就想到了那个夏令营,知道是那个公司姓苏的老总。他说人家看上了你,点名道姓说要聘用你。


“我忍住心里的厌恶问他:你怎么看这件事呢?


“‘这还用问吗,我当然赞成。我非常赞成。人家愿意出那样的高薪,选人可以说是百里挑一,对你来说也是难得的一个机会,你应该抓住这个机会。’


“‘那你为什么不抓住这个机会?’


“‘瞧你说的,我是男的嘛,再说年纪也大了。人家要女的,还要年轻——就要你,知道吗?这点还不明白?你该明白嘛!’


“‘你的亲戚当中没有女的吗?还有,你的女儿多大了?她们是不是可以抓住这样的机会呢?这个机会我愿意让给她们。’


“局长听了这番话不但没有一点恼怒,反而感激地瞪大了眼睛,说:‘这可是我亲耳听说的,要不她们也不会相信的。唉,可惜她们当中没有合适的人——我女儿还小;她要早生几年就好了……得了,咱不谈这个了,谈也没用。直说吧,你应该去,你知道我可是一片好意哎,嗯,全是好意。人家口刁得很,一般人他才看不上眼呢!’


“我尽可能平静地问这位局长——‘你认为我在这儿的工作合不合格?’他叹了一声说:‘唉,这本是两搭子事嘛,你的工作都说好嘛,这已经不必我来评价了!’


“我听了终于忍不住了,当时提高了声音。在过去我是不敢这样跟领导说话的。我说:‘那好啊,你是一个教育局长,却动员一个称职的老师离开学校,目的只不过是为了讨好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你可以这样做,但你别想指望其他人都像你一样,因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喜欢自己的工作,他们不想变卖自己——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


“他的脸变了色,好长时间没有愣过神来。后来他可能琢磨起我刚才的话,想到我刚刚还把这个机会让给他的女儿,就嗷嗷叫了起来。他伸手指着我:‘好好,你!你!你真是狂妄到了极点,你谁都敢污蔑,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长了副脸壳子吗?你这样水平的,全市教育系统有的是!你别烧包,我今天也这样告诉你,嗯!嗯!’


“我听了一点没激动,差不多都要笑出来了。我说那好吧,那就从全市教育系统去找吧,就不必在这儿跟我磨牙了,惹您生气真是过意不去。他说你也不用巧嘴滑舌的,你是什么意思我全能听出来,你才吃了多少年的咸盐豆子……


“他跳起来又坐下,后来发现自己有点失态,而我却在旁边不温不火的,立刻就有些后悔了。不过他一时还平静不下来,脸色一直紫着。我说我要走了,局长再没什么事了吧?他说不行不行,你不能就这么走……我知道他回去交不了差——当时他一定是在公司面前拍了胸脯。我于是十分快意。这样僵持了一会儿,他不说话,我也不说。他叹气,我就冷笑。呆了许久,他才长长叹了一声,说你呀,你主要的缺点就是太年轻了!我想这句话也太幽默了,只可惜他自己并没认识到这一点。我听下去,很想知道自己的这条‘主要缺点’会造成什么后果。


“他说:‘你太年轻了,考虑问题只是从眼前、从局部;你知道现在的事情有多复杂,这可不是你这样的年纪所能预料的啊!你以为公司是一般的地方吗?他们想做的事儿,老实说根本用不着求我们——我是说,‘得耳’和苏老总他们真正想做的事儿,在我们这儿还没有做不成的——这是真话啊!我们教育局在他们眼里算个什么?他们为这事找到我,不过是想给我一个面子罢了,人家其实完全可以直接去找市里领导……’


“我知道这里面有威胁的意思,就打断他的话说:‘我宁可失业,也不会到他那里,这点你尽可放心好了。他们该知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见了有钱有势的人都那么恭顺、那么下贱!’


“他开始吼叫:‘我下贱?这是你说的吗?你敢承认这是你刚才说的吗?’


“‘是啊,就是我说的嘛。有人不仅下贱,而且胆小,是一群胆小鬼……’


“‘说我胆小?那我怕谁?我难道怕你、怕你们不成?’


“我告诉他:你们心里有鬼,所以你们实际上谁都怕;你们特别害怕孩子的眼睛!……”


2


这个夜晚肖潇非常激动。自我们认识以来,这些天来大概是她最冲动的日子。原来她在许多时刻也是不能忍耐的,这是十分少见的——即便是那个夏令营的可怕遭遇,也没有使她这样。


她告诉我,就在“小苹果孩”出事前不久,另一件事曾深深地震动了她。这之后她一直不敢去想,但还是做了许多噩梦。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去恨那个传递消息的人。


那也是关于一个孩子的故事,一个美丽的女孩的故事。


她说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今天面对这个教育局长,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孩子……


一切还得从那个夏令营说起。


从那个岛上回来之后,她的情绪糟到了极点。学校不久之后召集的假末学习班她称病未去,而这之前是从未有过的。海岛之行让她第一次有机会深入到生活的另一面,不期而遇地与那个公司之类打起了交道。一切比预料的还要糟糕十倍。这一回让她感到了深深的惊讶。令她痛苦的是,从夏令营归来,一些同去海岛的女员工兴奋得差点没哭出来。


“多么好啊,哎呀人家公司对咱真叫好啊,吃住全包了,财大气粗,就是大方。啧啧,啧!”


她们的嚷叫响在校园里,弄到最后所有没去夏令营的家长都有些后悔了。有人问起肖潇,肖潇回答:“糟透了!”“怎么了?”“要多糟就有多糟!”对方愣住了,说:“天哪,这听谁的才是呢!”肖潇说:“听我的,因为我是领队,我更了解全部情况。”


那些通过夏令营与学校几位不道德的女人建立了联系的公司人士,常常把车开到学校门口。有一天校门口停了一辆“林肯”轿车,下来的人就是公司公关部的一个主任,姓潘,他开口就说要找肖潇——肖潇问有什么事?他说公司要搞一个大型酒会,她作为贵宾被邀请了。肖潇冷着脸说:“谢谢,可惜我今天要为一个孩子辅导功课。”


就在同一个秋天的学术会议上,肖潇与另一个人不期而遇了。


会议在市里的一个宾馆举行,整个会议要开三天。空余时间她总是一人独处,因为她喜欢如此。


一天晚上她正在房间里读书,突然有人轻轻敲门。她以为是会上的朋友,开门后却愣住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在门口站着,有些腼腆。她还没有叫出声来,一颗心先自怦怦跳了。这是那个市长——这个人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给她写下了许多热烈的情书。她至今还没有回一个字。


“我不知是否可以进去……”


“请吧。”


他的脚跨入门槛的一瞬间,她的一颗心才安定下来。倒是对方有些慌促了。她为他倒水、端桌上仅有的两枚桃子。他这次来访多少使她有点吃惊——同样让她吃惊的还有那些锲而不舍的书信、那股劲头。作为一市之长,他无论如何不能说有多松闲,但他真的为她花了不少时间。她原以为对方不过是那种轻薄之徒,是又一次情场即兴而已,虽然那些信件还称得上情真意切。她没有回,压根就不想回。她对这一类人不是敬而远之,而是厌而远之。她为对方感到难堪和羞愧。虽然“他们”也并非全都一样,但她没有理由对这一类人抱有什么希望。她认为自己不会错的。


从那些信中她了解到他是一个“情感生活不太幸福的人”——是的,这些人无一例外地都“不幸福”,而且都不愿离婚——最后这一条他却是稍稍不同了,离了婚,并且已经独身好多年了。他说自己把所有的精力和热情都献给了眼前的事业——这座可爱的城市……她虽然看不出这座城市有多么“可爱”,但还是产生了一点点同情。


眼下这个人就坐在对面。他已经四十七岁了,他说自己的所有黑发都是染成的。虽然面色很好,但眼角那儿有了几道深深的皱纹。尽管他总是极力掩饰,一种笨重的气息还是从一举一动中流露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说道:“我知道,我的这个做法有些过于勇敢——过于冒失了。我知道这不会有理想的效果,甚至会引起对方的反感。既然明白这些,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坦率地说,就是太焦躁,觉得时间紧迫,已经有些来不及了!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虽然我也明白‘欲速则不达’的道理。”


“为什么就‘来不及了’?”


“因为我认识你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在一个会上,那也不是第一面;有一次你到书店去——我记得非常清楚,是两年前的一个下午,春天,你穿了一件风衣;同行的有我认识的一个女同志,我问了她……就这样知道了你。从那天起就没能把你忘掉——这有点像是老一套了,但这是真的。在你看来可能我是过于莽撞了,可我倒是鼓了不知多少勇气呢!”


肖潇的脸有些发烫,声音低下来:“为什么就‘来不及了’呢?”


他口吃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常态,“怎么说呢,是这样……有一天我照镜子——我这个人总是在情绪糟透了的时候才照镜子!我发现自己真是太苍老了,时间过得比我想象的要快多了。时间这么快就滑过去了,可我都做了些什么啊!年轻时候那些抱负啊,它们不仅没能实现,而且还有点南辕北辙。我不敢回想刚刚毕业时的心气,看看吧,我每天都做了些什么!我觉得青春花得太不值了。那天晚上我沮丧透顶,想让一切都重新开始。我该过自己的生活了——这种情绪是早就有过的,它常常在脑子里闪动,可惜闪过也就闪过了。只不过近来发生的一些事让我坐卧不安了。它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只害怕引起波动,所以有些事一直没有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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