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0
|本章字节:5530字
朱亚闭着眼睛。我小心地踱到近前。这样过了许久他才醒来,一转脸看到了花束。整整十几分钟他的目光没有移动。后来他的目光又在询问:谁?你折来的吗?我摇头。谁呢?
这一大束鲜艳的月季,墨绿油亮的叶片,那细腻晶莹、娇嫩滑润的瓣朵,还有等待的蕾。我好像第一次见到。面对这一大捧、这艳丽这蓬勃,老想哭。它自己带着泪滴——在它的蕊里、在瓣朵之间……
我的兄长已经衰弱得没有举手之力了。他在难挨的痛楚中只是紧闭双目。他拒绝发出呻吟。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感到震惊。任何时候,只要剧痛一过,他就睁开眼。现在他可以注视这生的奇迹:一束鲜艳逼人的月季。
世上究竟有谁真正配得上这样一束绚丽?这是匿名者送来的。我的特别不幸与有幸的兄长啊。
第一场雪在猝不及防的时刻降临了。下了一夜。无声的雪一夜之间把整个世界覆盖住了,像我暗暗期待的一样。这一夜朱亚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早晨,他微微睁了一下眼睛。上午,医护人员来过了,照常的检查、用药。下午,两点多钟时,他的精神似乎好起来。他的嘴唇嚅动不止,我赶紧移过身子,想倾听。不可能了,这是无法分辨的声音。我只能去看他的眼睛。他的目光落在旁边的书和本子上。那是写满了歌子的笔记本、陶明教授的著作。我取到手中,他似乎微笑了。后来他的眼睛又圆睁着急切地看我。我努力地想,想,我想到了平原。我对在他的耳旁说:“我将尽一切力量,像老师那样……”他又似乎微笑了。
大约只是一个小时之后,我发觉他想用力把颈部抬起,而头颅却执拗地后仰。我问他,他不答,其实压根儿就听不见了。一种预感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头嗡嗡响。那一大束月季浓烈地释放出香气,一瞬间笼罩了病室。我跪在床头,把我的导师小心地托起。我想让他顺畅地呼吸……人瘦成了一把骨头,缩在怀中,这么轻软。
他用力呼吸。满室都是月季花的芬芳。我闲出的一只手不断抹去泪水……突然他的颈部又在耸动,头颅开始颤抖。接着是呕吐,嘴一张,吐出的全是月季花瓣那样的颜色。
我呼救起来……走廊里响起咚咚的奔跑声。五六个医护人员垂手站在床边,呆呆地、无可奈何地看着。
我不停地呼叫。我眼看着他的呼吸在微弱、止息。
月季花的香气越来越浓烈……
1如果没有这阻隔,没有这无形和有形的阻隔,真是不堪设想。缓解下来、停顿下来,徐徐地降落吧,心情、目光、睫毛,盛开又凋谢的花。到处都无法寻找无法打发的……那一些……如露珠悬起又蒸散。生命融化的秘密不过是这样。生命的隐秘不过是准备赠予另一个生命。对它而言,永远都有一个后来者的期待。期待的徒然和美丽。它的悲壮的美。
你那高傲的步态,曾有人用“母狮般的”形容过。度量时光和距离的迈动啊,让人记忆犹新。我几次想告诉你什么,至少也转述一个故事。这愿望都被你这奇异的步履给踏碎了。那含蓄深邃的目光射向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老者双眼立刻涌满泪水,不得不摘下眼镜一遍遍擦拭。
我面对生的奇迹必须敛息静气。我闭了眼睛,只用听觉捕捉那游动的、如大地呼吸般巨大而微小的气息。它在星月灿烂的午夜飞走,在黛蓝色的山尖停留了一瞬。它凝结在金丝绒一样的玫瑰和大丽花瓣上,又降落在春天平静的湖面。我伸出手,不敢奢望去触碰和挨近,而只是感受你飞翔中掠起的微风和暖流。我似乎感到了,暗暗收拾起这个激动。
我可以规避、逃亡,永远地消逝;但是谁也不能阻止我。我为你而保留了勇气,勇气又支持了我的生命。这是真切又虚幻的、不会死亡的重复。这是我在你的丛林中奔走的汗水。一丝丝擦拭,让我心殿上摆放的银器锃光瓦亮。这样需要一生,毫不倦怠,专心致志,任白发根根滋生。白发是银器的根须。第一根银发让我一阵兴奋,我呼喊着:快啊。
你的饲喂下我长得壮硕强劲。然后就是远行,是在通往高原的险路上攀登挣扎。我于是有一天看到了那个。在那儿微笑,星星闪烁,不再熄灭。我狂热痴迷地准备好了下半生,却忘记了自己的由来。就这样呆滞了末路,直到最后化为一块顽石、长成一棵黑褐色的树。这才记起你温柔的十指,长长的抚弄,你的饲喂。我瞪裂了目眦,心急如焚,却再无力移动半步。我成了高原一粒,西部的沙子,从此永世永生怀抱着不能报答的光荣。
真是对不起你,经历十二场死灭也不能赎回的背弃之罪。让我在心底喊一声吧。
当然你是听不到的。再让我长长地、轻轻地呼一句吧。这样止息着,缓解着,徐徐落地似的。
变成一粒蒲公英的种子,吮吸着飘飞的幸福。你的浓发是我的泥土,你今后要用目光的亮色照耀它萌发、茁长。你从来不懂得吝啬。你的慈悲难以察觉,在我看来却是无所不在。你的怜悯是宇宙间的大幅雨帘,垂挂在一望无际的原野上。你的长臂柔软温情,揽住了多少崖边的孩子,亲吻他们圆圆的脑壳、红苹果似的脸庞。你是他们后来的、永久的母亲。
我一再地迟疑。在夜色消退的时候,你就会看到我。我已经在冰地上站了许久。我没有携带笛子,只在月光下徘徊。无声无息的沃野,无边无垠的夜色。一团团莹粉似的时光由东往西运行,掠过树林时挂满了尖梢,像丝绵和雪。我小心地躲闪,一次次弯腰低头,最后还是有几丝落在了我的头发上。于是我再也揩不掉了。
我的没有着落也没有来由的感念啊,它们一旦涌动起来就无可遏制。我是供奉、交还、叩拜而来的,我为此而跨越了河流、飞沙、焦土和麦地,身上衣衫破损,尘土蒙面。蚂蚁在昏睡时咬伤了我的脚踝,毒鸟在追赶中啄去了我的毛发。可是什么也不能阻止我、牵动我,我一直历尽艰难万险往前赶。脚上的裂痕越来越多,渗出的红汁又化为青紫色鸢尾花。你有一天能够从那曲折的、每年春天都要如期萌发的花棵上,寻到我的来踪。
只有这一次长奔,这一程,没有第二次了。风把我吹起来的那一刻,我就领悟了全部。梦的终止处,是我迈开双脚的起步处。我不敢说出那个字,它太致命。我是那个字的圣徒,有时也是另一个字的圣徒。它们是兄弟,是银币的两面,是星斗的夜显昼隐。请缄口不言,只一意追赶吧。有鸟雀在午夜一鸣,那是告诉你生灵相伴。多么可爱的小鸟,生命。
我来了,太阳升起来了。我迟了吗?
你一语不发,注视我。我看到了这灵魂的光束,它点亮了。这神圣的时光,千万要忍住、再忍住。这是终点上的光。
与这光相伴的,是那娇艳无比的鲜花。灵魂的光束扫到哪里,鲜花开遍哪里。这光束还给了我青春、欲念、力量和忠诚。我终于有勇气说出了那个在心中压迫了一生的字,我说: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