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30
|本章字节:9410字
宁珂也听到了。他坐起来,披了衣服:“是姑妈,她夜里睡不着,在楼下活动。”
“不,好几次她都走上楼来,走到门边又折回去。”
这天夜里脚步声使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安睡了。尽管那脚步放得再小心不过,两个年轻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宁珂穿好衣服,开了门,同样小心地穿过一段短廊,下了楼。他尽量不把楼梯踏响。一楼拐角处就是那个厅,那儿有微微的光亮。他一点点挪蹭过去,想在这个时刻看看那个老太太——殷弓的、也是所有人的姑妈……他看到了,她坐在一个加了紫色罩子的台灯旁,穿了睡衣,肩上搭了一条深色花巾。她的背弓得很重,两手合在一起,看着台灯投下的光晕。
这样约有十几分钟,老太太一动没动。宁珂的目光停留在她雪白的头发上,真想走过去捧住她粗糙的手。这手每天为大家操劳……但他忍住了。他不想在这样的时刻打扰她。
回房间时,他先倚墙站了一会儿。
就在这段时间里,他突然感到了一阵什么——这种感觉让他浑身一颤。
……他想到了“分离”。
那不是一般的分离,而是每个人都必将面临的真正的分离。分离是令人恐怖的黑色。“我的子!”他嫌冷似的吸了一口,扑进门去。
他们紧紧抱在一起。
这一天姑妈又来了一个客人,他穿了崭新的黑绸衣裤,露着白白的衬衣。当时曲予正在老太太身边,看着老人和客人热情地握手。当她转脸时,那个人也正好在看她。她的脸马上红了。她觉得那个人有点面熟,特别是那个尖鼻子——对方先认出她来,大声叫着“小姐”,飞快地抬腿上前一步。这使曲予又注意到他下边扎了宽宽的腿带子。“交通员飞脚!”她心中一喊,不知为什么心跳起来。
飞脚为遇上他俩而兴奋,又小又尖的鼻子冒了汗,鼻子两侧的一小块皮肤闪着奇怪的白光。“真是好……不过……也好!”他对宁珂说。
宁珂对这个人难以亲近。他总能从对方身上滋生出不愉快的感觉。尽管飞脚的资历不浅,但宁珂更喜欢许予明,虽然后者有着明显的、非常严重的毛病。
“副政委!我们里边谈吧!”飞脚伸着右手,把宁珂从曲予身边引走。
他们不知怎么进了那间挂了女式衣服的房间。飞脚从衣兜里抽出一枝粗大的雪茄点上,牙齿把它拨弄得一翘一翘。宁珂真不明白他从哪儿搞来这么粗的雪茄——以前只在英国人的海关那儿见过。飞脚长吸一口:
“你可能知道了,我们的队伍要从山区转出去了!”
“我是第一次听说。殷弓没有提过这事。”宁珂对于八一支队离开山区一事特别激动,要知道这种战略转移会直接改变平原地区的战局。谁忘得了八司令的残暴,特别是黑马镇大劫呢?平原上的人眼巴巴地盼望他们的守护神。他明白战事又到了一个重要转折关头——一想到这里他就一阵揪心的急切。他是这支队伍的副政委啊!
“我必须赶回队伍上!”
飞脚的粗雪茄翘得更厉害了:“这个时候回队伍?”
“当然。”
飞脚笑了。他再未说什么,哼了一声:“吃饭!”
飞脚是到这个城市办事的,只住了两个晚上就离开了。宁珂从此心神不宁。他对自己说,一定要回队伍,如果那儿真的不需要他,如果真的可以离开,他还会返回的。怎么办呢?把曲予送回曲府大院吗?那也许是最合适不过了,但那样就要花费大量时间,他只想从这儿直接进山。
就让姑妈陪伴她吧。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分离。
子哭了,呜呜地哭。一切还是刚刚开始——她简直不能忍受任何分离。
03
宁珂匆匆赶回山区。入山时是一个傍晚,全身衣服都湿透了。天真热啊,这使他想到已经进入初夏。山阴处的鹿角卷柏爬出长长的茎蔓,好几次把他绊倒。他太急切了。沿着一条驶独轮车的小路往前,整个黄昏没有遇到一个人。没有风,紫红色的云块凝固在天上。脚下的牛筋草和长芒棒头草遮住了踝骨,不断有些小蚂蚱从中飞出,有的还溅到脸上、手上。他不知怎么对这些小生灵有了那么大的感激。有一次顺手握住一个生了绿翅的蚂蚱,好好看了一会儿它那神秘的复眼……
驻地上空空荡荡。他只看到一个留下的人,他已扮做“学堂先生”。他告诉宁珂:官军集结了好几个团的兵力,以剿匪为名,当然也要多少收拾一下八司令,安抚一下黑马镇大劫以来的民众;但主要还是冲着八一支队来的。队伍发展得太快,有人恐惧了……我们的部队不得不转移到海边丛林,而且从今以后很长一段时间难以有个安定的驻地了。
宁珂的心情非常沉重。他想到度蜜月前,他与殷弓那一次有些奇怪的、压抑的谈话。现在算是明白了“我们正面临最艰苦的……”一句是什么意思。也许那时转移的命令已在准备中了。那人告诉:殷弓希望宁副政委先不要急于回部队上,而是在宁家大院待住,完成上一次那个重要计划:组织一支民团,搞军火。他补充说:
“殷队长很焦急,有点急不可待了。”
看来只能如此。返回老家大院时,他的心情沉重到了极点。不知为什么,他并没有重任在肩的自豪,而有着难言的失落感、被遗弃感。无论在内心怎样自我叮咛都没用,这种感觉是越来越清晰了。他后来想,这也可能是与那支心向往之的部队分离的缘故——还有,与子的分离……
执掌宁家大院的堂叔对宁珂的归来有一层虚虚的、巨大的热情。他尽一切所能表示这种热情,终于让宁珂有些警觉。后来他从与李家芬子的交谈中才得知,堂叔是害怕侄子越来越多地出入大院,最后会长留不去。而这个年轻人必然是宁周义更为信托的,那时他这个当家人的使命也就结束了。宁珂心头荡过一丝蔑视。当然他发现一切远不是那么简单:这个大院的当家人对他的任何警惕,都会对那件大事构成巨大威胁。
宁珂故意时不时地在李家芬子面前、在堂叔面前,流露他难以久待的心情。堂叔毫不犹豫地说:“年轻人见世面大了,哪能住得惯。来家看看,尽了孝心也就行了……”李家芬子却希望侄子一直待在身边。宁珂对堂叔说:“爷爷常埋怨我不顾恋老家,世道乱起来,连个退身之地都没有!”
李家芬子听到这一句就泪眼涟涟。
堂叔阴着脸:“如今世道就够乱的了,土匪进山了……”
宁珂紧接着说:“该是我们出面办民团的时候了,家里这几枝枪顶什么用?官军现在保着我们,可官军属于官府的,他们说走就走……”
李家芬子和堂叔一声不吭。又停了一会儿堂叔说:“那要听你爷爷一句话了,原来这几枝枪还是他留下话才办的……”
宁珂一急,说出了一句自己深为后悔的话:“这也是爷爷的意思……”
堂叔看看李家芬子,立刻缄口不语了。
宁缬在宁珂归来之前一个多月就离开了。她先是与许予明成双成对地出入,后来许予明走了,回省城了,她也跟了去。官军营长老雕死在松林中,此事引起了兵营的大骚动。很多人都认定这是一起谋杀,而且必定与那个胖胖的风流娘们儿有关——他们终于设法在一天傍晚劫走了宁缬。宁缬只是一会儿嚎哭一会儿大笑,说自己正与老雕在松林河边漫步,突然遭到了冷枪——她巧妙地隐下了凶手许予明。谁对于这个奇怪的案子也没有办法,最后有人将拘捕宁周义女儿的事透给了一个军长,军长立即勒令释放宁缬……宁缬平安无事地回到大院,只是眉宇间平添了几分悲壮的神气。许予明返回后,了解到宁缬被捕后的每一个细节,感动得不能自已。他从此对她更是爱不释手,并从心里认定对方是人世间的一块珍宝。当时的许予明正好在东部城市有事,匆匆赶来,在大院住了半个多月,又携上宁缬匆匆离去。
但两个人在大院中留下了难以消除的恶声,就像狐狸留下了臭迹。那个兵营也暗暗嫉恨大院,竟然怂恿一些散匪骚扰宁家。一天半夜响起枪声,好多只狗一开始狂吠,后来吓得悄悄藏在一角哼哼。大院乱起来,几个持枪的比赤手空拳的人还要慌张,当家的堂叔急得两手奓着,跟李家芬子说话已是商量后事的口气……宁珂喝住了乱跑乱窜的人,将持枪的几个推到垛口上。堂叔不断地咕哝给官军送信,宁珂不得不提醒他:“枪声就是最好的讯息,人家正想看我们的热闹呢。”
一夜惊扰终于过去。值得庆幸的是那只是一小股散匪。宁珂想不到这会给他的筹划带来一个大大的转机。堂叔亲自谋划起购枪拉人的事,一遍遍算计银两使费,还跑了几次县城,找了县长。县长是个满脸胡楂的油胖子,紧追着堂叔的脚步进了宁家,后边就是一大叠子礼品:绸缎、茶叶、银元……堂叔看了礼单有些慌,不知如何是好,李家芬子却大大方方把单子收下,说这就是办民团的钱。
从道理上讲,未来的民团属于这一带乡民,且由官军代管。但实际上操办者是宁家,宁家将成为它的实际主人。宁珂在堂叔的应允支持下,一个人奔波起来——匆匆地去海港、东部城市,又与军营的人打起了交道。他这期间有好几次在妻子身边停留的机会,都因为手头的行程紧迫而放弃。他只在午夜仰躺着想一会儿子,最后幸福的微笑挂在嘴角,缓缓进入睡眠。
那个“学堂先生”偶尔来宁家做客。他是宁珂请来的“乡下名士”,博学而尚武;交往下来宁家的人都发现,这个人博学倒谈不上,尚武却是真的。先生不足三十,兵器样样精通,脸上时而流露一股杀气。不久宁珂就与当家的商量,聘他做民团教练,此刻的民团尽管只有几十枝枪、三十多个人,但已具备雏形。训练就在北部山下河套子里,摸爬滚打,投掷、瞄准、队列等等,但大部分时间是围坐了听教官训话。
宁珂自从将队伍交给了“学堂先生”之后,就很少到民团队伍中去,而将大部分时间花在外面。一大笔军火生意正在运筹中,这当中他终于回了一次队伍,见到了殷弓。他发现殷弓尽管对他十分满意,谈话中几次赞扬,但脸上始终有着难以祛除的阴郁。从殷弓那儿走开,他又回了一次东部城市。当踏上那个老式洋房破旧的木头楼梯时,两手都开始颤抖。他找到了那扇门,里面只留有淡淡的白玉兰香气。衰老的姑妈告诉他:子等不到他,就回曲家大院了——她在那儿等待自己的丈夫……
宁珂在有着昨日气息的新房中度过了一个难眠之夜,一大早又匆匆离开。他不能耽搁,只想赶回山区……
我的子!我该有一匹好马了,一匹纯种红马,骑上它驰骋原野。有人说:看,又一个浪子!你会说:看,我的夫君!
宁珂如果直接回那个大院就好了。可他心里挂记着那笔交易,就直接去了军营。他不知道离开这短短一段时间发生的巨大变故:那个充当民团教官的“先生”神秘地失踪了,接着上峰又下了一道指令,解散民团。宁家大院的堂叔正到处打听缘由,找宁珂,还日夜兼程去见了那个油胖县长。县长推说什么也不知道,满脸堆笑送了他很远……宁珂与一位团副过从甚密,他们正联手做事。这一次宁珂见到他,他好像有些慌张,脸色通红,一边让座披衣服,一边吩咐旁边的人添水,说去去就来。
宁珂喝着茶,并未想别的。待了没有十分钟,突然进来三个剃了秃头的士兵,其中的两个端了长枪,一个提着盒子枪,一下子围起他。
宁珂腾地站起。端长枪的上来就拧胳膊,被他甩开了。这时一边的人把盒子枪插到腰上,骂了一句:“妈的,想耍少爷脾气!”接着照准他的腮部就是一掌。他没提防这一下,只觉得一阵剧疼。他明白反抗已经没有必要,承受吧。他们拧住了他。
他被押着往外走时,看到那个副团长站在窗帘后边,全副武装,正注视着这边。
这是个早晨。
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