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阎崇年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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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金汗努尔哈赤的“计丁授田”和“按丁编庄”,对于满洲社会完成由奴隶制向封建制的过渡,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进步;但对于辽东地区相当发达的封建经济,又是一次历史的洄漩。
建州女真社会经济的发展,是努尔哈赤在历史政治舞台上,演出威武雄壮活剧的物质基础。
女真奴隶制已有长久的历史。明初的建州女真,奴隶制经济形态占据支配地位;但是,它既出现了封建制因素,也保留着氏族制残余。在女真奴隶制形态下,奴隶的主要来源是虏掠:“劫掠人口、牛马、财产,孤人之子,寡人之妻。”(《李朝世宗实录》第60卷)这是因为,“野人之俗,不相为奴,必虏汉人,互相买卖使唤”(《燕山君日记》第17卷)。所以奴隶也叫“使唤人口”。据明朝辽东六件《信牌档》的不完全统计,仅永乐二十一年(1423),被虏人口竟达一千零八十九人。但女真内部也有少量债务奴隶或罪犯奴隶。此外,奴隶即阿哈被允许结婚后所生的子女,也是奴隶。
女真奴隶主经常剽掠汉人和朝鲜人卖作阿哈。据朝鲜史书记载,许多辽东汉人“被童猛哥贴木儿掳掠到阿木河为奴使唤”(《李朝世宗实录》第36卷)。奴隶既用于家内使唤,又用于农耕、渔猎、畜牧、采集等生产方面,也用之于经商,做“贸易使唤人”。在猛哥帖木儿的斡木河时期,由于建州女真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明朝和朝鲜封建经济的影响,在其奴隶占有制经济形态中,已经出现了封建因素。斡木河地区社会生产组织是封建制的。猛哥帖木儿在这里拥有大量的耕牛和农器,从事农耕。朝鲜史书记载,建州女真人,耕田交租,或“服役纳赋,无异于编户”(《李朝太祖实录》第8卷)。这就为后来努尔哈赤进行社会改革播下了种子。
建州女真辗转迁徙至苏克素浒河、浑河流域之后,这里的土壤和气候比较适宜农业生产;与抚顺毗邻,受汉族高度发达封建经济的影响;汉人的大批流入,以及通过“朝贡”和“马市”换回大量铁制农器与耕牛,使女真社会生产力迅速提高。耕牛和农器为建州女真“所恃以为生”。早在天顺三年(1459),建州卫头目从北京返回旧居时,“沿途买牛,带回耕种”(《明英宗实录》第300卷)。到万历初年,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买回的耕牛、农器数量是很大的。如万历十二年(1584)三月的十七次农具交易,女真人买进铁铧四千三百八十八件,其中一次为一千一百一十三件;同月二十九次买牛交易,买进耕牛四百三十头,其中一次为九十七头(东北档案馆藏:明档乙107);同月的二十七次交易,参加的女真人共有一万三千七百八十人,平均每次五百一十人,最多的一次达一千一百八十人。
同时,建州等卫女真人到北京“朝贡”,人数众多,“借贡兴贩,显以规利”(《明神宗实录》第495卷)。据《明神宗实录》记载,“祖宗朝建州、海西诸夷世受抚驭,故进贡许一年一次,每次贡夷数逾千名,天顺、成化间为其供费浩繁,量议裁减,嗣后仍复加至一千五百名”(《明神宗实录》第530卷)。即到万历中期,“海西每贡千人,建州每贡五百人”(《明神宗实录》第373卷)。他们车辆辐辏,汇聚京师,熙来攘往,开市贸易。在返回时,将所买货物装车,货位高达三丈余,仅瓷器一项,有时“多至数十车”。尤其是建州灭哈达之后,原哈达的三百六十三道敕书,“奴酋夺而有之”(《明神宗实录》第519卷),扩大了对明朝的直接贸易权。由于“朝贡”和“马市”贸易的不断扩大,汉族先进的生产工具和生产技术进入女真地区,促进了女真奴隶制经济的发展。
建州女真的经济,以农业为主,也有渔猎、采集、畜牧、矿冶、手工业和商业等部门。努尔哈赤在费阿拉“称王”后,建州女真的农业经济,由于普遍使用耕牛和铁制农具,以及耕作技术的不断提高,已经达到较高的水平。如申忠一到费阿拉,见婆猪江、苏克素浒河一带地方,“无墅不耕,至于山上,亦多开恳”;粮食产量较高,“田地品膏,则粟一斗落种,可获八九石,瘠则仅收一石”(申忠一:《建州纪程图记》图版17)。后来李民寏也有同样记载:“土地肥饶,禾谷甚茂,旱田诸种,无不有之。”(李民寏:《建州闻见录》)并大量种植山稻,如兵士出征打仗,常携带蜂蜜炒米。努尔哈赤强调说建州不同于以吃肉衣皮为生的蒙古,而是以“种田吃粮为生”(《满文老档·太祖》第13卷)。所以他重视女真农业生产的发展。如出征不违农时;不许将牛马拴在果树上,以防啃磨树皮;牛群毁坏庄稼,牧人要鞭二十;牧畜踏坏农田,每匹罚银一两。他在春耕季节,带领诸贝勒大臣等出城巡视农耕。他还责令额真要重视种植粮棉,如额真所属诸申等秋后衣食不足可告状,然后将其从收成较差额真那里,拨出交给收成较好的额真,以示奖惩。
农业之外还有渔猎经济。女真人渔猎经济源远流长,如辽金元时海东青的捕猎,明初的貂皮贸易都可说明。但是,努尔哈赤兴起之后,貂皮、明珠等贸易,使其民殷部富。《清太祖武皇帝实录》记载:
本地所产有明珠、人参、黑狐、玄狐、红狐、貂鼠、猞狸狲、虎、豹、海獭、水獭、青鼠、黄鼠等皮,以备国用。抚顺、清河、宽奠、叆阳四处关口互市交易,照例取尝,因此满洲民殷国富。(《清太祖武皇帝实录》第1卷)
可见渔猎经济在建州女真中有重要地位。后来明开原道薛国用也呈称:“盖奴酋擅貂、参、海珠之利,蓄聚綦(qi)富。”(《明神宗实录》第519卷)为着捕获貂鼠和捞采珍珠,到了采捕季节,女真人成群结队,或深入松林,貂巢其上,张弓焚巢,貂坠于网;或拥入河汊,猎架渔梁,幕棚马迹,珠采于袋。
畜牧业也是一个重要的生产部门。家畜的驯养比较繁盛。如申忠一目睹建州女真,“家家皆畜鸡、猪、鹅、鸭、羔、羊、犬、猫之属”(申忠一:《建州纪程图记》图版17)。自给自足的个体经济占有相当的地位。牛马的牧放非常兴旺。《建州闻见录》载:“六畜惟马最盛,将胡之家,千百为群,卒胡家亦不下十数匹。”女真的雄马不骟,马匹也不喂菽粟,夜间圈围在不蔽寒暑的棚栏里,白天牧放在水草丰足的原野上。因马匹牧放的膘情直接影响其军事力量,所以努尔哈赤常常亲自检查马匹肥羸——肥壮的受犒赏,羸弱的受鞭责。
采集经济仍占很大的比重。采集主要包括挖人参、酿蜂蜜、拣松子、摘蘑菇、收木耳、拾榛子等。建州女真地区盛产蜂蜜。蜂蜜是努尔哈赤岁贡和市易的重要物品,“酋岁贡蜜,兼开蜜市”(黄道周:《博物典汇·四夷附奴酋》第20卷)。为建州蜂蜜事,有人敷衍出一个贻笑远人的故事。
人参在女真采集经济中占据首位。人参喜欢生长在露水浸润的丛林里,在美丽的小花凋谢后,结着圆圆的蒴(shuo)果。每逢采参季节,倾部出动,百十为群,深入密林,挖掘人参。女真人在挖参前,虔诚地默默祷告;挖参时,顺着参茎掘其根部,小心翼翼地唯恐误伤根须;挖完后,将人参放在河溪中洗涤泥土,用桦树皮包装,再回到原地祷告。世界上可能再也找不出第二种植物像人参那样神圣,引出那么多的神话和传说。这是因为就某种意义说,人参是建州女真经济的生命线。为此,明廷官员试图以减买人参,遏制努尔哈赤就范:“奴儿哈赤擅参为利,该道欲于市易中默寓裁减之意,使商贩渐稀,参斤无售,彼之财源不裕,自将摇尾乞怜。”(《明神宗实录》第531卷)明廷一度停止互市,建州女真两年间腐烂人参达十余万斤。努尔哈赤为打破明人对人参贸易的控制,对人参生产技术进行革新,于万历三十三年(1605)即改浸润法为煮晒法:
曩(nǎng)时卖参与大明国,以水浸润,大明人嫌湿推延,国人恐水参难以耐久,急售之,价又甚廉。太祖欲煮熟晒干,诸王臣不从。太祖不徇众言,遂煮晒,徐徐发卖,果得价倍常。(《清太祖武皇帝实录》第2卷)
努尔哈赤的上述改革,不仅是对中药学的宝贵贡献,而且使女真人获得实际的物质利益,更提高了他在女真人中的声望。
手工业也得到发展。建州女真早在明初就有冶匠,但“箭镞贸大明铁自造”(《李朝睿宗实录》第2卷)。后又能淬(cui)火,“设风炉造箭镞,皆淬之”(《李朝成宗实录》第255卷)。到万历二十七年(1599),女真经济中发生一件大事:三月,始炒铁,开金、银矿。开始较大规模地采矿、冶炼。这更促进建州手工业的发展。当时主要有官营军事手工业和家庭民用手工业两种。如申忠一往费阿拉,见“峰上设木栅,上排弓家十余处,栅内造家三座”(申忠一:《建州纪程图记》图版12)。其后汗城的官营军械工匠,“北门外则铁匠居之,专治铠甲;南门外则弓人、箭人居之,专造弧矢”(程开祜:《筹辽硕画·东夷奴儿哈赤考》首卷)。手工业内部有分工,“银、铁、革、木,皆有其工”(李民寏:《建州闻见录》)。工匠有女真人,如朝鲜通事河世国见费阿拉的“甲匠十六名、箭匠五十余名、弓匠三十余名、冶匠十五名,皆是胡人,无日不措矣”(《李朝宣祖实录》第69卷)。但后来更多的工匠是汉人,也有朝鲜人。这些善手工匠加速了建州手工业的发展。“一自铁人入去之后,铁物兴产”(《李朝宣祖实录》第134卷)。他们制造的锁子甲等,坚硬精巧。明官员徐光启言:后金“兵所带盔甲、面具、臂手,悉皆精铁,马亦如之”(《明经世文编·徐光启辽左阽(diàn)危已甚疏》)。《满洲实录》称征叶赫“盔甲鲜明,如三冬冰雪”。这些都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后金手工业的迅速发展。特别是在进入辽沈地区之后,后金社会已能淘金、炼银,掌握焊接技术,炼制黄色火药成功,并接管明朝辽东的铁矿、冶炼设备和大批工匠,从而手工业有了更大的发展。
在手工业中,车船、纺织、制瓷、煮盐等均有所发展。女真人的陆路运输用独轮车,“家家皆用小车”;水陆交通用船,制造的“小船可乘八九人,极轻捷”(李民寏:《建州闻见录》)。船的数量较多,据朝鲜备边司启文称其“造舡千艘”(《光海君日记》第7卷)。这或有所夸饰,但足资说明建州造船手工业的规模。天命初为进取萨哈连部,在兀尔简河造船二百艘。女真人的纺织,李民寏目睹“女工所织,只有麻布”(李民寏:《建州闻见录》)。自从汉族缫丝、棉织技术传入建州,其纺织业有了发展。如攻抚顺时遇雨,四旗后金军有雨衣,“弓矢各有备雨之具”(《清太祖武皇帝实录》第2卷);攻辽阳时,自称“旌旗蔽日”。显然后者含有夸张之意。后金进入辽沈地区,已能织蟒缎。女真人的制瓷是在占领辽阳之后。先前他们用木制碗、盆,后来逐渐使用汉人烧制的绿碗、盆、瓶等器皿。女真人的食盐,先是来自“贸盐”(李民寏:《建州闻见录》)。后明廷断绝盐路,建州吃盐困难。努尔哈赤说:“包衣阿哈们逃走,都是因为没有盐吃。”(《满文老档·太祖》第21卷)于是,万历四十八年,天命五年(1620)六月,努尔哈赤派兵去东海煮盐。据朝鲜国王李珲奏言,“俄倾之间,收得四百余驼”(《明熹宗实录》第13卷)。收得的食盐,按男丁分配。努尔哈赤特命给修筑萨尔浒城者每人半斤盐,以资恤励。至占领辽东海、盖、复地区,许灶户不纳公差,鼓励多煮盐。如盖州一次贡赋盐一万斤(《满文老档·太祖》第26卷)。后金的食盐问题始得到解决。
建州手工业的发展,是与努尔哈赤重视工匠分不开的。他出于征战的需要,对进入女真地区的工匠,“欣然接待,厚给杂物,牛马亦给”(《李朝宣祖实录》第134卷)。夺占辽沈地区之后,更为重视工匠的作用。努尔哈赤在下达的文书中说:
有人以为东珠、金银是宝,那是什么宝呢?天寒时能穿吗?饥饿时能吃吗?收养国的贤人,理解国人所不能理解的事情,制造出国人不能制造物品的工匠,才是真正之宝。(《满文老档·太祖》第23卷)
后金汗在文书中视工匠同贤人,列为国中之宝,这是难能可贵的。显然提高工匠社会地位,给予各种优厚待遇,有利于建州手工业的发展。但是,实际上他们仍处于工奴的地位。
还有商品交换经济。建州通过“朝贡”、“马市”和行商,同明朝、蒙古和朝鲜等进行贸易,以貂皮、人参、东珠、马匹、皮张、干果、蜂蜜等,换取牛、铧、锅、针、盐、布、猪等。努尔哈赤在青年时期即往来抚顺经商,后多次到京师边“朝贡”、边贸易,又曾一次派三十名商人往黑龙江地区做生意,还在家中同蒙古商人交易,也通过女真商人把光海君咨文从朝鲜王京带回赫图阿拉。建州商业的活跃,推动其生产的发展,促使其生活的提高。但是,长期以来,女真的商品交换主要是以物易物。所以“掠钱无所用,高积如山”(黄道周:《博物典汇·四夷附奴酋》第20卷)。随着商品交换经济的发展。万历四十四年,天命元年(1616),“铸天命通宝钱”(《清文献通考·钱币考一》第13卷)。今天见到的是用红铜铸造的“天命汗钱”。它一面无字,另一面为无圈点满文:左为abkai,汉译天;右为fulingga,汉译命;上为han,汉译汗;下为jiha,汉译钱。但努尔哈赤的铸币并未大量流通,后以“银子充足,不必铸钱”,而停止铸币。当时主要流通的货币,仍是明朝的白银。努尔哈赤攻占辽阳后,设置管理贸易的额真,商品的价钱和税收,援依明例,并允许原有商人继续开店做生意,只是对偷税者实行惩处。
总之,后金汗努尔哈赤从巩固其统治和征战需要出发,重视建州社会经济的发展,也关注商品交换的发展。努尔哈赤同其他各部女真首领相比较,确实对建州社会经济的发展和女真人民生活的提高,更多地做了一些有益的事情。他因而赢得女真人的拥戴,击败角逐争雄的对手,取得统一女真各部战争的胜利,也夺取对明战争一次又一次的胜利。女真的各部统一,对明的战争胜利,不仅促进其经济的发展,而且推动其经济的改革。所以,在建州社会经济发展过程中,其社会内部的经济结构,有许多严重课题摆在努尔哈赤面前,亟需加以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