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巴金
|类型:文艺·名著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4
|本章字节:5570字
一
我知道魏以达同志把我的《家》译成了世界语后十分高兴。三十年代中我曾经想望我的长篇有一个世界语译本,我甚至打算自己动手试一下。那个时候我经常接触世界语书刊,使用世界语的机会较多。可是我对自己的要求不够严格,下不了决心,害怕开了头完成不了,一天拖一天,后来别的事情多起来,我和世界语接触的时间越来越少,对世界语又由熟悉变为生疏,也不能再做翻译自己作品的考虑了。
四十几年过去了。中间我经历了八年抗战和十载“文革”,但是我对世界语的感情却始终不减。我为近四十多年来世界语运动的发展感到兴奋。我个人的心愿也并不曾落空,我想做而没有能做的事情魏以达同志替我做了,而且做得好。他不是按照英文删节本翻译,他根据的是我在一九五七年改订过的中文原本(一九七七年版)。我希望什么时候也出现一个完全的英译本!我不喜欢整章的删节。
《家》不是自传体的,不过我在书中写了一些真正发生过的事情。像高家那样的四世同堂的封建大家庭在中国似乎已经绝迹,但封建社会的流毒还像污泥浊水积在我们的院内墙角,需要我们进行不懈的努力和不屈的斗争,才能把它们扫除干净。有一个时期连我自己也误认为我的早已“过时”,可是今天我还感觉到我和封建家庭的斩不断的千丝万缕的联系,太可怕了!我才明白我的并没有“过时”。
当然它总有一天要“过时”,我是指到了污水给打扫干净的时候。但新社会总是在旧社会的废墟上建立起来的。要了解今天的人,就不能忘记昨天的事,我们都是从昨天走过来的。对我来说,《家》今天还是警钟,多么响亮的警钟!
一九八二年九月二十四日
二
以上是《家》的世界语译本的序文。在翻译这的时候,译者曾来信要我为译本写篇短序,我说我为《家》的重印本和一些外文译本一共写了十篇以上的序,说来说去,意思相差不多,我不想再炒冷饭,决定不写什么了。后来见到译者,我也表示了这样的意见。这次出版社准备发稿,来信中又谈起了写序的事,我一口答应,动笔写了六七百字,过两天就寄出去了。
惟一的原因是:我有话要讲。但在序文里我只是简单地讲了几句,我害怕读者会感到厌烦。我读就不看什么前言、后记,特别不喜欢那些长篇大论。
在短短的序文里我讲了两件事情:一,我对世界语仍然有感情;二,我不喜欢删节过的英译本《家》。
先谈世界语,一九二一年我在成都的《半月》上发表了一篇短文《世界语之特点》。当时我不到十七岁,还没有开始认真学习世界语,我只是在这之前在上海出版的什么杂志上读过宣传世界语的文章,自己很感兴趣,就半抄半写,成了这篇短文。短文发表以后,有一位在高级师范念书的朝鲜学生拿着《半月》来找我商谈开办世界语讲习班的事。我只好告诉他,我写文章是为了宣传,我手边连一册课本也没有。他也懂得不多。因此讲习班终于没有办起来。
一九二四年我在南京念书,找到了世界语课本,便开始学习,每天一小时,从不间断。读完课本,我又寄钱到上海一家很小的“世界语书店”,函购国外出版的世界语书籍。仍然每天一小时(或者多一些),遇到生字我就求字典帮助(我有一本英国爱丁堡出版的世界语—英语小字典),一个字也不放过。一本书读完,我又读第二本。那家惟一的世界语书店里只有寥寥的几十种书,不过也能满足我的需要。它有什么书,我就买什么书。首先我读了一本厚厚的《基本文选》,这是创始人柴门霍甫编译的。接着我又读了《波兰作品选》、《安徒生童话集》和别的一些书,如卜利瓦特的《柴门霍甫传》等等,不到一年我就可以自由使用世界语了,在通信、写文章这方面用得多些。到一九二九年我才开始用世界语翻译了一些文学作品,但也不过薄薄的四五本,其中有匈牙利作家尤利·巴基用世界语写的中篇《秋天里的春天》。此外,我还为上海世界语学会编辑了几期《绿光》杂志,在上面发表了两三篇像《世界语文学论》那样的文章,谈个人的印象,当然很不全面,因为我读书有限,只读了学会的半个书橱的藏书,而且不久连这些书也被“一·二八”侵沪日军的炮火毁得干干净净。这个学会在闸北的会所给烧光之后另在“法租界”租了一间屋子,继续活动了一些时候,到一九三三年就“自行消亡”了。
以后成立了新的世界语学会,但是我已经离开了运动。我是旧学会的会员,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从法国回来不久参加了学会,后来又当选为理事。在“文革”期间“巴金专案组”的人审讯我的时候,就揪住这个“理事”,这个“会员”不肯放。他们问来问去,调查来调查去,我在解放前就只参加过两个团体,另一个是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我也是这个协会的理事,别的我再也编造不出来,他们梦想发现什么“反动集团”,结果毫无收获,幸而他们只会使用斥骂、侮辱这一类的手段,没有采用严刑拷打(文艺界中吃过这样苦头的人确实不少),否则我也不可能在这里漫谈对世界语的感情了。这感情今天还存在。虽然我已经没有精力继续做从前做过的那些工作,但是我仍然关心世界语的事业,并且愿意为它的发展尽一份力量。
再过五年,一九八七年,将是世界语诞生的一百周年。一百年!它应当有更大的发展。
三
关于《家》,几十年中间我讲了不少,现在似乎无话可说,其实也用不着我饶舌了。
这次我在序文里提到英译本中整章的删节,并且表了态,只是因为编辑同志来信说:“我们发现英文版有较大的删改,据说是你亲自为外文版删改的。”他们“征求”我的意见:世界语版的内容以中文原本为根据,还是按照删改过的英文版。
这样一来,我不得不表态了。其实我早就应该讲话。从一开始我就不满意那样的删改法。但删改全由我自己动笔,当时我只是根据别人的意见,完全丢开了自己的思考。这“别人”便是中文底本的责任编辑,由他同我联系,底本大概也由他定稿。他的理由似乎是:一切为了宣传,凡是不利于宣传的都给删去,例如在地上吐痰、缠小脚等等等等。他的意见我全部接受。大段大段地删除,虽然我自己也感到心疼,但是想到我的会使人相信在中国不曾有过随地吐痰和女人缠脚的事,收到宣传的效果,我的民族自尊心也似乎得到了满足,而且英译本早日出版,还满足了我的虚荣心。此外,我还有一张护身符:“政治标准第一”嘛。我在“双百”方针发表前交出了删改本,英译本则在反右运动后出版,我害怕犯错误是可以理解的。但作为一个作家,不爱护自己的作品,却拿它来猎取名利,这也是一件可耻的事。英译本可以说是照出我的“尊容”的一面镜子。让我牢牢记住这个教训吧。
现在,我的座右铭是:
尽可能多说真话;
尽可能少做违心的事。
十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