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吉卜林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本章字节:12906字
对天生不是吃那碗饭的人。
抽一把剑让他抓,
扔些铜钱让他拿,
给人让他陷害了再医好,
给蛇让他去玩弄并诱惑。
他会被自己的剑刃所伤,
蛇会不听从他指挥,
本领的拙劣使他泄气,
受他愚弄的人嘲笑他!
天生的变戏法的可不同!
一撮灰土或一朵枯萎的花,
投来的水果或借来的杖,
足够他大显他的身手,
令人入迷神往或笑声大起。
hejuggler’ssong。
跟着忽然有个自然的反应。
“现在只是我一个人完全一个人,”他想,“全印度现在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茕然一身!要是我今天死掉,谁会传出噩耗而且传给谁?要是我活着,天对我好,就会有人悬赏我的头,因为我是一个符咒之子我,基姆。”
极少白人但是许多亚洲人,只要反复叫自己的名字,就能使自己的脑筋毫无拘束地揣测所谓的个人面貌究竟是什么,人渐渐大了这种能力就消失,不过它有的时候随时会来。
“谁是基姆基姆基姆?”
他蹲在声音叮当的候车室一个角落里,心移神驰,不受其他念头所扰;两手交叠放在膝上,眼睛瞳仁眯成针头。再过一分钟再过半秒钟,他觉得他就可以解出自己是谁的莫大疑团;可是在这里,情形总是如此,他的念头忽然像一只受伤的马一般、从崇高的境界蓦然跌落。他用手在眼睛前晃一晃,又摇摇头。原来是一位长发苦行者刚买了车票,在他面前突然停下,对他目不转睛地望。
“我也已失去了,”他黯然说,“那是得道之门之一,可是对我早就关闭了。”
“你讲些什么?”基姆赧然说。
“你元神出窍,在想自然的灵魂究竟是什么。这种念头是突如其来的。我知道,除了我以外别的人凭什么会知道?你到哪里去?”
“到凯安(贝纳尔靳)去。”
“那里没有神灵。这我已经证明了,我第五十次去普拉耶格(阿拉哈巴德)寻找顿悟之道。你是信什么宗派的?”
“我也是个寻求者,”基姆说,那是喇嘛的口头禅。“不过”他一时忘掉自己身上的北方服装,“不过只有真丰知道我寻求什么。”
车站上宣布到贝纳尔斯去的火车要开了,客人快上车。基姆站起来,那老圣者便把拐杖夹在腋下,坐在一块赤豹皮上。
“满怀着希望去吧,小兄弟。”他说,“走向世尊足下的道路长得很,可是我们人人都要到那里去。”
此后基姆便不怎么感觉孤寂了,在拥挤的火车上坐了才二十里路,他就讲起一连串关于他自己和他师父法术的极动听的故事,以使同车的人高兴了。
他再也没想到贝纳尔斯是个脏得出奇的城市,不过人人见到他的僧衣都很尊敬,这点倒令他觉得愉快。全城居民至少有三分之一经常求神拜佛,津崇各式各样的苦修圣者。基姆是由一个偶然碰到的旁遮布农夫指点来到特丹卡庙的,那庙在城外大约一里,离萨纳斯不远。那农民是属于坎波阶级,家居朱伦多尔道。他把家乡所有神祗都拜过了,求他们医好他的小儿子,最后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试试贝纳尔斯看。
“你是从北方来的?”他像他家里那条心爱的公牛一样,排开又窄又臭的街道上的人群,问道。
“啊,我知道旁遮布。我母亲是个山地姑娘,我父亲是安里察尔省的亚拉人。”基姆油嘴滑舌地说那老走江湖的话。
“何处的亚拉朱伦多尔?哎呀!那我们等于是邻居。”他对自己怀抱着的那个哭泣的孩子充满慈爱地点头,“你替谁服务?”
“特丹卡庙里一位极有圣德的人。”
“他们大都是极有圣德也极贪心的人。”那位贾特农夫愤然说,“我在多处寺庙里把脚都走得皮开肉绽,可是我那孩子一点都没好,他妈也病了……嘘,别做声,小宝贝……他发烧的时候我们替他换了一个名字。我们给他穿上女装……我们什么都做了,除了他妈打发我到贝纳尔斯来的时候她其实应该跟我一起来的我说萨基·萨瓦苏丹对我们最灵验。我们知道他多么宽大仁慈,可是南边的这些神对我们是陌生的。”
那孩子在他父亲肌肉虬结的粗臂形成的软垫里转过身来,透过沉重眼睑望着基姆。
“难道都不灵验吗?”基姆轻松地带着兴趣问。
“都不灵验都不灵验。”那孩子说,嘴唇烧得干裂。
“神至少给了他一个好脑筋,”那父亲得意地说,“再也没想到他那么聪明地听我们讲话。前面就是你那个庙。现在我穷了,许多和尚跟我打过交道可是我的儿子究竟是我的儿子,要是把这个礼给你师父便能治好他的痛我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基姆思量了一下,心里不无得意。三年前他会迅速利用情况赚到钱便毫不考虑地溜掉;如今那贾特农夫对他的尊敬证明他是个大人了,他自己也已尝过一两次这种发烧的滋味,而且一看就知道是饥饿造成的病象。
“你把他叫来,我会把我最好的一对公牛抵押给他,请他把我孩子的病治好。”
基姆在雕琢的厢门前停下。一个从阿兰米尔来的奥斯瓦尔阶级放债的刚消尽了放高利贷的罪,问他做什么。
“我是西藏圣者德秀喇嘛的弟子他在庙里,是他叫我来的,我在外面等着,请你告诉他。”
“别忘了我的孩子,”那可怜的贾特人回过头来说,跟着又用旁遮布语大声喊道:“啊,圣者啊,圣者的徒弟啊,全世界的神灵请看门口坐着病患!”这种哀号在贝纳尔斯遍处可闻,路人根本不理会。
那赎了罪与世人无忤的奥斯瓦尔发债的把话传到他身后黑暗处,那从容而不计究的东方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溜过去;因为喇嘛在他禅房里睡觉,没有僧人肯叫醒他。等到点球咔哒咔哒的声音又打破有塑像的内院恬静时,便有个沙弥轻轻说:“您的徒弟来了。”老喇嘛急忙神情肃穆的从阿罗汉神像所在的内院大步走出去,连祷辞也忘了收尾。
喇嘛修长的身子在庙门一出现,那贾特人便跑上去,举起他的孩子,喊道:“瞧瞧这孩子,圣者,如果神要他活下去,他就活得了活得了!”
他在腰带里探索,掏出一枚小银币。
“什么事?”喇嘛的眼睛转注在基姆身上。他说的鸟尔都语显然比许久以前在那门参参玛大炮下清楚得多;可是那贾特人不给师徒谈话的机会。
“只不过是发烧罢了,”基姆说,“那孩子营养不良。”
“他吃什么都不舒服,他妈又不在这里。”“只要您答应,我可以治这个病,圣者。”
“什么!他们把你变成一个郎中了吗?等一等。”喇嘛说,一面在庙阶最低一级那贾特人身旁坐下。基姆一面用眼梢儿望,一面打开那小槟榔盒,他曾经在学校里梦想以洋大人面貌在喇嘛面前出现先戏弄那老人一番,然后显露出自己的真面貌这完全是孩子的梦想,他皱着眉在药瓶中找来找去的时候,这出戏还没有演完,停一停想一下,又不时念念有词。他有奎宁片和深褐色的肉汁片极可能是牛肉做的,但是这不关他的事。那小孩不肯吃,只贪婪地吸吮肉汁片,说是它的味儿像盐。
“那么你拿这六片去,”基姆递给他,“赞美众神,把三片放在牛奶里煮;另外三片泡在水里。他喝了牛奶之后再给他这个(半粒奎宁丸),要把他盖得暖,给他另三片泡的水,等他醒了再把这白药丸的另半粒给他。这里还有一片褐色的药他一路可以吸吮回家。”
“神哪,多么高明!”那个贾特农夫一面迅速把药抓过去一面说。
基姆对于自己患秋疟时的治疗法只记得这么多除了嘴里的念念有词,那是做给喇嘛看的。
“现在你走吧!明天早上再来。”
“可是医药费医药费,”贾特农夫扭回他熊肩说,“我的儿子是我的命根子,现在您要是把他医好了’,我回去怎么对他妈说我在路边求医却连一碗奶酪都没给人聊表寸心?”
“这些贾特人,都一样。”基姆柔然说,“一个贾特人站在他的粪堆上,国王的象群走过。‘哦,赶驴的,这些小驴子你要卖多少钱?’”
那贾特人听了哈哈大笑,几乎气也透不上来,频向喇嘛道歉。“那是我们家乡的老话一点不假。所以我们都是贾特人,我明天再带孩子来;愿土地公公保佑你们俩他是很好的小神……现在儿呀,你可以又好了,别吐出来,小宝贝!我的心肝,别吐出来。你明天早上就会变得又壮又大,像摔角手和舞棒汉子那样。”
他连哼带唱地走开。喇嘛回顾基姆,细细的眼睛露出一片慈爱。
“医病是积功德。可是先要有这种学问,你做得很好,世界之友。”
“圣者,是你教导我的。”基姆说。他像回教徒那样弯腰屈膝去触摸那耆教庙口泥土中他师父的脚时,忘掉刚才所演的那一小出戏;忘掉圣查威尔学校;忘掉自己的白人血统;甚至于忘掉“大游戏”。“一切教导都是你赐给我的。我已经吃了你三年饭,我的训练时间过完了,我离开了学校、我现在到你这儿来。”
“我的报酬在此,进来!进来!一切都好吗?”他们穿过了内院,下午的斜阳映得那里一片金黄。“你站着别动,好让我看看。原来这么大了!”他仔细端详。“不再是个孩子而成了一个大人,满腹智慧,走起路来像医生。我干得好那个黑夜里我把你放弃给那些武装的人,我干得好,你还记得我们在参参玛大炮下那次相见的情景吗?”
“记得,”基姆说,“你还记得我跳下马来,一到了那”
“那学问之门?完全记得,那天我们一起在勒克瑙河边吃糕。啊哈!你替我要过许多次饭,可是那天是我替你要饭。”
“很有道理,”基姆引述喇嘛当时的话,“我那时候是学问之门的学生,穿的是洋大人装,别忘了,圣者,”他戏谑地说,“我还是个洋大人凭你恩惠。”
“对,一位极受尊敬的洋大人,到我的禅房来,徒弟。”
“你怎么知道的?”
喇嘛微笑:“先是我们在兵营里碰见的好心苦僧人来信,可是他现在回团了,我便把钱寄给他兄弟。”在维克托神父随着团队回英国之后,克莱顿上校就成了基姆的监护人,不过他并非维克托神父的兄弟。“可是我看不懂洋大人的信。必须翻译给我听,于是我选了一个更稳当的办法。许多次我寻求归来,回到这个对我永远是安乐窝的庙,便有一个企求悟道的人一个从列亚来的人,他说他以前是印度教徒,可是对那些神祗实在厌腻了。”喇嘛指着那些阿罗汉。
“是一个大胖子吗?”基姆眼睛闪出异彩。
“非常肥胖,可是我有点察觉他一脑门子尽是没有用的东西例如魔鬼、符咒和我们寺庙里喝茶的礼节和方式以及训练沙弥的途径等等。一个非常好问的人。可是他是你的朋友,徒弟,他告诉我你将成为一个很有地位的书记,我现在看到你成了医生。”
“不错,当我是洋大人的时候,我是个书记。可是以你的徒弟身份来的时候,就不是了。我已完成了一个洋大人规定要受的训练。”
“就像一个沙弥吗?”喇嘛问,一面点头,“你是不是已经读完了学校?我可不要你没有修完。”
“我已经完全读完了,将要在政府担任书记”
“不是个战士,那好。”
“可是我先来跟你一起去漫游。所以我到这儿来。这些日子谁替你行乞?”他说得很快,这个问题问得他战战兢兢。
“我常常自己行乞。可是你知道,我除了再去看我的徒弟,很少在这里,我从印度这头走到那头,有时徒步有时坐火车,真是美妙的大地方!可是这里,我一来住的时候,就像在自己的西藏老家。”
他向干净的小禅房环顾一下,颇为自得,有个蒲团,他盘膝趺坐在上面,面前有张不到二十寸高的柚木茶几,上面放着铜茶杯。一个角落里有个小祭坛,也是雕花柚木的,上面供着一尊镀金的如来佛像,佛像前面有一盏灯,一个香炉和一对铜花瓶。
“一年以前,妙屋那位佛像画片看管人把这些给我,积积功德,”喇嘛跟着基姆的眼睛看去,“一个人远离家乡,这些东西带来了乡土之念;我们必须敬佛因为它点出迷津,你瞧!”他指着五颜六色的米堆,上面有个奇形怪状的金属饰件。“我在获得比较清楚的证实之前,是我自己寺庙里的住持,每天都以这个祭佛。这是把整个宇宙奉献给世尊。我们西藏人就是这样每天把整个世界献给妙法。我现在虽然知道妙法不是烧香念佛就能得到的,现在还是这样做。”他闻闻鼻烟。
“做得好,圣者。”基姆低声说,他朝垫子上一坐,非常愉快也实在累。
“而且,”喇嘛笑说,“我也绘制轮回图,三天画一幅。他们带来你的消息的时候,我不是在忙着画图,就是在稍微闭一会儿眼睛养神。有你在这里真好,我一定向你表演,不是为了自美,而且因为你必须学习。洋大人并没有这世界所有的智慧。”
他从几下抽出一张有异香的黄色中国纸、笔和一锭印度墨,他以极简洁的轮廓画出六幅巨轮,当中是相连的猪、蛇和鹄(愚、嗔及慾),每一格里都是天堂与地狱以及人生的一切机会。人们说是佛陀自己率先用谷粒在灰中画的以教导弟子一切因果。自古以来已把它结晶成最美妙的习俗,圆中充斥千万个小圆形,每根线条都有意义,没有几个人能诠释这种图画式的比喻;全世界只有二十人能不依样描绘而画得一笔不讹;至于既能画又能诠释的则只有三人。
“我已经稍微学了一点绘图,”基姆说,“可是这个实在是妙得无以附加。”
“我制图已有多年,”喇嘛说,“从前只要在两次点灯的时间之门就能完成一幅,我将把制图之道传授给你不过要经过适当的准备。我还要把它的意义讲给你听。”
“那么我们先去漫游?”
“一面漫游一面搜寻。我只是等你来一起出发。我得过一百次梦,每次梦里都说得清清楚楚尤其是那学问之门初次把你关起那天晚上所得的梦没有你我永远找不到我的河,你知道,我一再排除这种想法,生怕这只是个幻念。因此那天我们在勒克瑙一块吃糕的时候,我不肯带你走,我一定要等到时机成熟而且吉利的时候才带你走。我曾经从山走到海,又从海走到山,可是始终白费功夫,后来我记起本生经的故事。”
他向基姆说出他常对耆那僧人讲的象与足镣的故事。
“不再需要什么证明了,”他恬然说完,“你是奉派来援助我的,没有你援助,我的搜寻是白费功夫,所以我们将再度一起出门,我们的搜寻一定有把握。”
“我们到哪里去?”
“这有什么相干,世界之友,我说寻求白有把握,必要的话,河水会在我们面前从地里涌出。我把你送往学问之门去,并且使你获得智慧之宝。你的确回来了,我现在就可以看到一个医王信徒,医王的神坛在西藏很多,这就够了。我们如今在一起,一切都跟从前一样世界之友星辰之友我的徒弟!”
他们然后讲起俗事。值得注意的是那喇嘛从不询问在圣查威尔学校里生活详情,对洋大人的生活方式和风俗习惯也一点不好奇。他的脑子完全想的是以往的事,追忆他们第一次的美妙旅行的每一步,一面搓手低笑,直到像一般老年人那样忽然蜷作一团睡去。
基姆望着尘埃飞舞的残阳余晖在内院中消逝。把弄他的鬼匕和念珠。贝纳尔斯在神祗面前苏醒的世间最老城市,市籁昼夜喧嚣,声撼墙垣,就像海浪拍堤。偶尔有个耆那僧人走过内院捧着一点东西祭神,一面走一面扫视,惟恐伤生。一盏油灯亮起,晚课声随之而来。基姆注视星星在深沉浓黑的暮色中一个一个升起,直到后来在祭坛脚下昏昏睡去,那天夜晚他梦中所说的都是印度语,没有一个英国字……
“圣者,有个昨日施药给他孩子的要来。”他说,那时是凌晨三时,喇嘛一醒了就要出发上路。“天亮时那个贾特人会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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