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吉卜林
|类型:诗词·散文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3
|本章字节:13042字
那天好容易才厌沉沉地过去。他想睡的时候,他们教他怎样叠衣服擦靴子;别的孩子嘲笑他,黎明时号声把他惊醒;教师在早餐后提到他,把一张写有毫无意义的字的纸,朝他鼻子下一捅,给它们毫无意义的名称,又无缘无故打他。基姆心想跟营里扫地的供点雅屋来把教师毒死,可是仔细一想,大家都同坐一桌当众吃饭(这一点基姆最讨厌,吃饭时他喜欢背对着人),这一招可能有危险。后来他企图逃往村僧曾想麻醉喇嘛,又住着那老兵的那个村庄去,可是每个出口都有看得很远的哨兵把守,把他这身穿红色军服的小家伙赶回去。那套军服使得他身心都失去作用,他只好放弃脱逃计划,像东方人那样,耐心等待良机。在有回声的大问房间里享受了三天折磨之后,他下午由那小鼓手陪着走出房间,那小鼓手讲来讲去的只是几个毫无意义的字,这些字似乎占骂人的话的三分之二,基姆早已知道并且鄙视这些字眼。小鼓手觉得他既不出声又无趣味,不禁气起来打他,这也是理之当然的事。那小鼓手对于那些可以去的街市都不感兴趣,他把所有印度人都指做“黑鬼”。仆入和扫地的背后用很难听的名字叫他,而表面上对他很恭敬。由于这种错觉,他永远不了解。基姆虽然挨他打,可是这件事多少给他一点安慰。
第四天早上,小鼓手遭了报应。他和基姆一起朝乌姆巴拉赛马场走去,却只身哭哭啼啼地回来,报告说他并没怎么得罪欧哈拉,可是欧哈拉跟一个骑马的红胡子黑鬼打招呼,那黑鬼便用一根特别黏肉刺骨的马鞭抽他,然后抄起基姆放在马上绝尘而去。维克托神父听到这消息把嘴绷得很紧,他接到贝纳尔斯特丹卡庙寄来的一封信,里面有一张面额三百卢比的本票:这已经使他够惊诧的了。信里还有对“万能上帝”的一句惊人的祷辞。要是喇嘛知道这是书信佬从他所说“积功德”这句话译过来,他会比这位天主教神父还要愠怒。“撒旦真厉害!”维克托神父把弄那张银行本票。“他现在大概是跟他另一个不三不四的朋友跑掉了。我不知道是把他弄回来或是就此不见了,使我更心安些,他非我所能了解。他怎么能对,我指的是那老的像他那样一个街乞怎么能筹金供白人孩子读书呢?”
在三里外,乌姆巴拉赛马场上,马哈布·阿里勒住他那匹高布尔雄马,对坐在他前面的基姆说:
“可是世界之友,必须顾虑到我的颜面和名誉。所有团队里所有的洋军官大人和全乌姆巴拉都认识我马哈布·阿里,路人见到我把你抄起放在马上并且赶走那孩子。在这平原上老远就看到,我怎么能带你走,或是把你放下,让你在田里跑掉,对你的失踪又怎么能解说?他们会把我关在监牢里,要忍耐些。生为洋大人,终生总是洋大人。等你将来大了谁知道?你就会感激马哈布·阿里。”
“带我到过了哨兵岗位的地方,我在那里可以把这套红军服换掉。给我点钱,我就一定到贝纳尔斯去和我的喇嘛再在一起。我不要做洋大人,你要记住我的确已把那信件送到。”
那匹马突然乱蹦乱跳,是马哈布·阿里不慎把尖边马镫扎入了马肉(他不是那种穿英国马靴带马刺、能言善道的新式马贩子)。基姆从这出卖伙伴的行为得到他的结论。
“那是小事。它在直达贝纳尔斯的道路上,我和洋大人现在已经把它忘掉了。我发出那么多的书信和口信给问起马的人,简直分不清这桩和那桩。是不是彼特斯洋大人想要得到一匹栗色牝马血统证明书的那件事?”
基姆立刻看穿了这个陷阱。要是他说是,“栗色牝马”,马哈布看出他随口应变改得如此之快,就会知道他心有所疑,基姆因此回答道:
“栗色牝马,那可不是。我是不会忘掉口信的,讲的是一匹白色雄马。”
“啊,对了,的确是。一匹阿拉伯白色雄马。可是你在给我的信上确实写的是‘栗色牝马’。”
“谁会把实话告诉一个书信佬呢?”基姆回答,感觉到马哈布的掌心按在他心口上。
“嗨,马哈布,你这老滑头,停住!”有个人喊道,原来是个英国人骑着一匹打马球的小马赶了上来。“我为了追你已经走遍了半个印度。你那匹喀布尔雄马很有劲力,我想你是预备卖的?”
“我将有这一天专为打精巧难打的马球用的小马来到,它举世无双。它”
“打马球并且侍候人。对,这个我们都知道。你那边有个什么?”
“一个孩子,”马哈布一本正经地说,“他挨另一个孩子打。他父亲生前是大战里的一个白种士兵。他是在拉合尔地方的孩子,从小便和我的马玩。现在我想他们要把他训练成兵。他新近被他父亲的团队捉到,那团部队上星期开拔去打仗了。我想他不要当兵,告诉我你的营房在哪里,我就会叫他到哪里去。”
“放开我,我自己能找到营房。”
“要是你跑掉,谁肯说那不是我的错?”
“他会跑回去吃饭,他能跑到哪里去?”
“他是在这里出生的,有朋友。他高兴到哪里就到哪里,他是个机灵鬼,只要一换衣服,转眼之间,他变成了一个低下阶级的孩子。”
“他倒真有一手!”那英围人对基姆细加端详,马哈布朝营房走去。基姆气得咬牙切齿。马哈布是在嘲弄他,不讲忠信的阿富汗人都会这两套。因为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会把他送到学校去,脚上套上大靴子,身上套上这些军衣,这样他就会忘掉他所会的一切。现在,哪一座营房是你的?”
基姆指着维克托神父住的那排房子,他不能开口,因为附近尽是张大眼睛愣着望他的白人。
“也许他会成为一个好军人。”马哈布思量道,“他至少可以成为一个好传令兵。我曾有一次派他从拉合尔投递过信,关于一匹白色雄马的血统证明的信。”
这真是在厉害无比的侮辱上再加上更厉害的伤害他就是那个巧妙地把那封作战的信件递交给这洋人的,而这个人把所有的话都听到了。基姆脑里见到马哈布由于这种弃义背信的行为而下油锅,在火焰中受煎熬,至于他自己,他只见到长排灰色营房、学校,然后又是营房。他眼带着乞怜望着那张五官端正的脸,而那张脸上丝毫没有露出相识的神色。不过即使在这最没办法的时候,他也从没想到向这白人求恩典或是谴责马哈布。马哈布深思熟虑地凝望着那英国人,英国人则深思熟虑地凝望着基姆。
“我这匹马受过良好训练,”马哈布说,“要是别的马早就乱踢乱踹了,大人。”
“啊,”那英国人终于开腔,一面用马鞭柄揉马肩隆,“是谁要把这孩子琢磨成军人?”
“他说是找到了他的团队,尤其是那随军神父。”
“神父来了!”基姆呜咽着说,光头的维克托神父从走廊朝他们走来。
“撒旦真厉害,欧哈拉!你在亚洲还有多少混杂不一的朋友?”他嚷道,基姆溜下马,可怜巴巴地站在神父面前。
“早,神父,”那英国人愉快地说,“久仰大名,早就想来拜访,我就是克莱顿。”
“人种调查所的那位吗?”维克托神父说。那英国人点点头。“那我真想跟你见面;而且谢谢你把这孩子带回来。”
“不,神父,不要谢我。而且这孩子根本不是要走掉。你不认识老马哈布·阿里。”那马贩子不动声色地坐在阳光里,“你在这里一个月就会认识他了。他把所有老残的马都卖给我们。那孩子实在是一怪,你能告诉我关于他的事吗?”
“我能不能告诉你?”维克托神父气呼呼地说,“只有你可以解决我的难题。告诉你!撒旦真厉害,我正急于要告诉一个对本地人有所认识的人呢!”
一个马夫转弯走来。克莱顿上校提高嗓门用乌尔都话说:“很好,马哈布·阿里,可是你把关于那匹小种马的事告诉我又有什么用?三百五十卢比,多一个铜子儿我都不给。”
“大人骑马之后有点热,又有点生气。”马哈布回答,脸上泛出受宠弄臣的奸笑,“再过一会,他就可以更清楚地看出我这匹马的优点,我将等他和神父把话讲完,我将在那棵树下等。”
“你真可恶!”上校哈哈笑道,“这就是看马哈布的一匹马惹来的麻烦。他是个老吸血鬼,神父,好,马哈布,要是你那么有空,那你就等吧,现在,神父,鄙人愿为阁下效劳。孩子在哪里?哦,他和马哈布去密谈了,很怪的一个孩子。可曾请你派人把我的马牵到阴凉地方去?”
他朝一张椅子坐下,从那里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基姆和马哈布在树下商量。神父走进室内去取雪茄烟。
克莱顿听见基姆激愤地说:“宁可相信一个婆罗门也不要相信蛇,宁可相信蛇也不要相信妓女,宁可相信妓女也不要相信一个巴丹人马哈布·阿里。”
“那就是集罪恶之大成。”大红胡子肃然摇动,“孩子要等到花样显得清楚了才能看织机上的地毯。全世界的朋友,可要相信我,我帮了你一个大忙。他们不会把你变成兵。”
“你这老滑头!”克莱顿心想,“可是你说得不错,要是那孩子真像所说的那么机灵,就千万不能把他糟蹋掉。”
“请原谅我半分钟,”神父在房间遥呼,“可是我在取出文件。”
“要是经过我,这位既大胆又明智的上校看中了你,使你得到体面,将来你长大成人,怎样谢我马哈布·阿里?”
“不要听你这套!不要听你这套!我求你让我再上路,我在路上应该安全;你却把我出卖给英国人,他们给你什么血腥钱?”
“真是个有种的小鬼!”上校咬着雪茄,彬彬有礼地面对着维克托神父。
“那个胖和尚向上校挥扬的是什么信件?站在雄马后面,仿佛在瞧我的马勒似的!”马哈布·阿里说。
“是我的喇嘛从贾格迪尔路写来的一封信,说他将每年付三百卢比作为我的学费。”
“哦哟!老红帽子是那种人吗?在哪所学校?”
“天晓得,我想是在勒克瑙。”
“对,那里有一所大学校,给洋人和半洋人的子弟读书的。我在那里卖马的时候见过那学校。所以那位喇嘛也爱全世界之友。”
“对,而且他从不说假话,也不把我送回牢笼。”
“难怪那神父不知道怎样解决这难题,他对上校大人讲得多快!”马哈布·阿里噗哧笑,“真主在上!”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对走廊扫了一下,“你那喇嘛已经寄了在我看是一张汇票来。我看过几桩用汇票交易的买卖。上校大人正在察看。”
“这一切对我有什么好处?”基姆厌倦地说,“你将走掉,他们会把我投回那些空房间去,那里既没有睡觉的好地方,那些孩子又打我。”
“我不这样想,耐心点,孩子。并不是所有的巴丹人都没有诚信的,除了在卖马方面。”
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过去了。维克托神父讲得很激昂,或则提出问题,上校逐一回答。
“我现在已把我所知道的关于那孩子的事,从头到尾统统告诉你了;对我来说,心里大为舒坦。你听过像这样的事情没有?”
“不论怎样,那老头子已把钱寄来,戈宾·萨海开出的本票从这里到中国都十足兑现的。”上校说,“对土著知道的越多,越捉摸不定他们会做些什么,不会做些什么。”
“听到人种调查所所长讲这种话,心里有点安慰。这是红公牛和洗罪之河(可怜的异教徒,但愿上帝帮助他!)本票和共济会会员证加在一起,把人弄得迷糊了。话说起来,你可是共济会会员?”
“说来也巧,我正是,这是另一个额外原因。”上校心不在焉地说。
“我很高兴你看出其中道理。不过就像我所说过的,是那些事情混在一起,把我弄迷糊了。还有他坐在我床上对我们的上校讲出预言,他的小衬衣撕开,显出他的白皮肤;而且那个预言应验了!他们会在圣查威尔消灭掉这些疯癫荒谬的情形,会不会?”
“对他洒点圣水就行了。”上校朗笑。
“不瞒你说,我有时候想我应该这样做,使我不安的是,要是那老要饭的我怎么办?”
“他是喇嘛,喇嘛,神父大人;有些在他们自己的国家里是出身高贵的人。”
“好了,要是那喇嘛明年付不出钱。他有很好的商业头脑,临时想出个办法,可是他总有一天要死的。而且用一个异教徒的钱使一个孩子受基督教教育”
“可是他说得清清楚楚他要什么。他一知道那孩子是白人,他便似乎按照这一点做种种安排。我愿意付出一个月的饷,听他是在贝纳尔斯特丹卡庙怎样解释的。神父,我假装自己对土著懂得很多,可是他如果说他会付钱他就一定会付的,不管生死。我的意思是说,他的继承人会承担这项义务。我劝你把孩子带到勒克瑙去,要是你那英国国教同胞认为你偷偷地对他抢先一步。”
“班奈特运气不好!他被派到前线去了。道提证明就医学观点而论,我健康欠佳,要是道提生还,我一定把他驱逐出教!班奈特当然应该知足”
“得到了光荣,而留下你处理宗教问题,说得很对!老实说,我想班奈特不会在乎,归咎于我好了。我我竭力建议把那孩子送往圣查威尔学校。他可以用军人孤儿的通行证,所以火车票可以省掉,你可以动用国际捐款替他添置衣物用具。共济会可以不必负担他的教育费,因此会十分高兴。这件事极容易办。我下星期必得到勒克瑙去。我会一路上照应那孩子,把他交给我佣人看管。”
“你是个仁人君子。”
“一点都不是。别犯那个错误。那喇嘛寄钱给我们有一定的目的。我们不能把钱退给他。我们必须照他所说的做。好,这件事解决了,是不是?那么下星期二,你在南下夜车上把他交给我好吗?那离现在只有三天。在三天之内他不会捣什么大乱。”
“这使我如释重负,可是这张东西?”他挥动那张本票,“我不认识戈宾·萨海,也不认识他的银行,那银行也许只是个墙洞。”
“你从没有尝过欠债的低级尉官的滋味,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替你去兑现,把正式收据给你。”
“可是你自己的事情那么多!真”
“一点都不麻烦,你知道,我身为人种学家,对这件事很感兴趣。我希望在进行的一些政府工作中能提到它。你们的红公牛团徽变成孩子所追崇的偶像,十分有趣。”
“我实在对你感激不尽。”
“有一件事你可以做。我们人种调查所的人个个对彼此的发现都眼红得很,当然别人对这些发现没有兴趣,只有我们有兴趣,可是你知道藏书家是怎样的人,所以对这孩子性格的亚洲一面,他的经过以及所作的预言,不论直接或间接,都要只字不提。我后来会从孩子的嘴里一点一点套出来你明白吗?”
“我明白。你会写一篇很美妙的报道。我在它发表之前决不对任何人提起一个字。”
“谢谢你,这是一个人种学家从心坎里说出来的话。好啦,我必须回去吃早餐。天哪!老马哈布还在这里?”他提高嗓门喊,那马贩子便从树阴处钻出来。“啊,结果怎样?”
“至于那匹小马,”马哈布说,“我要说一匹小马如果是天生打马球骑的马,不必人教就会跟着球跑,凭灵性就知道球戏的规矩那么驯服它去拉重载的车,实在是大错。”
“我也是这样说,马哈布。这匹小马只能用以打马球(这些家伙,除了马,对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想)。我明天见你,马哈布,要是你有什么可卖的话。”
那马贩子像骑士般,手一挥敬个礼。“稍微忍耐一点,世界之友,”他低声对心里痛苦的基姆说,“你的好运交完了,再过一些时候,你就到勒克瑙去,这里有点钱付给那书信佬。我想我将要和你再见许多次。”他然后策马而去。
“你听我说,”上校在走廊上用土话说道,“再过三天你将跟我到勒克瑙去,一路上会看到听到新奇的事物。所以坐定三天不要跑掉,你将在勒克瑙上学。”
“我会跟我的圣者见面吗?”基姆啜泣说。
“勒克瑙离贝纳尔斯至少比乌姆巴拉近。你可能会在我保护之下去,马哈布·阿里知道这个,要是你现在溜回到大路上去,他会生气。记住有很多事告诉了我,我不会忘记。”
“我一定等待,”基姆说,“可是那些孩子会打我。”
后来用膳号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