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曼殊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0:11
|本章字节:11458字
“其岁,挈余至申江,托余于一苏州妇人,命余呼之为母。明年,余艺成,始知命薄而背人揾泪也。吾父得资,仅足度日及吸烟之费。吾父常念余孤苦,欲赎余归。初余落籍,吾父仅收四十金,而是时余身价已涨至三千,吾父何处得金赎吾?惟有忍泪吞声而已。更一年,吾父一贫如故,来申欲一见余面,假母亦不见许。吾饥不加食,寒不加絮。
“房中有侍儿曰阿崔,容态润媚,客多悦之,常与我商量曰:‘身为女子,薄命如斯,止得强颜欢笑,如遇性情中人,即可事之,不必富人,亦不必才子。’
“余思其言有至理,然而余视过客,无一善裔,正如过客之视余侪无一贞静之人也。逾日,有广东胡别驾,慨然以四千金为余脱籍。余喜不自胜,以为从此可报父恩于万一;岂知余出苦海,而吾父已殁数月,亦实命不犹也已。
“吾夫带余来香港,家人与我均无缘分。我身世至此,虽欲上顺翁姑,下怀弟妹,而翁姑弟妹,咸以我为外江妖怪;吾夫又日日虚词诡说,视我为一玩具。既不得家庭之乐,岂有人生之趣?我委顿床枕之日,即秋扇见捐之时。我在云和虽贫窭,或有乡人愍我;今即一下堂倡女,谁复能一顾耶?”
妪言毕,于灯下重理其麻,续曰:“吾今日日为店家压麻为线,可得少资自赡,亦不欲怨天尤人,但怨命耳!”
眉娘听妪言,低鬟垂泪久之,婉语慰妪曰:“妪勿忧,吾闻天无绝人之理,吾当为奴婢,觅一栖身之所,然后助妪度日,接欢笑。”
妪闻言,喜极,抱眉娘哭曰:“谢上苍怜我也!”
眉娘乃佣身于烟馆,夕宿妪家。忽一日,眉娘见独孤生翻然而至,踞榻捉一烟客,徐喻之曰:“吾四方觅汝久矣,汝非蒋少轩之友乎?何以始谋其财,继害其命,而终夺其妻也?”
烟客惊震,跪于地曰:“吾知罪过。吾与少轩在东洋读书,甚相友爱。吾之所以至今日穷无所依者,均听信其妻之言耳。今其妻已嫁一司令官,亦少轩同学。吾今殊追悔前此所为,望饶命也。”
生即出剑割其两耳,纵之去。时坐客皆欷歔感叹。眉娘遂出拜生,生喜眉娘无恙。烟馆主人备闻生及眉娘之事,慕生之义,而叹眉娘之苦,主人遂请于生及妪,收眉娘为发妻。后眉娘儿女成群,遇妪如己母。
生为其友复仇之后,喜眉娘有托,即赴边州。既见周大,问阿蕙何在。
周大曰:“嫁矣。”
生曰:“无所苦否?”
周大泪涟涟答曰:“嫁一木主耳。”
生叩其详,周大曰:“初阿兰去后,姨氏即将阿蕙许嫁梁姓外孙,而不与阿蕙言其事,今春过门之期将至,始具言于阿蕙。阿蕙故婉顺,不逆姨氏意。讵知阿蕙嫁前数日,梁氏子发痨而卒。姨氏问阿蕙意旨向背,阿蕙曰:‘既许于前,何悔于后?’姨氏喜曰:‘善。汝若不嫁至其家,即吾门亦无人过问。’阿蕙遂依期出嫁,吾亦随往。其家故巨宅,先见一老苍头抱木主出。接阿蕙至礼堂,红灯绿彩,阿蕙扶侍女,并木主行婚礼。既毕,旋过邻厅,即其夫丧屋也,四顾一白如雪。其姑乃将缟素衣物,亲为阿蕙易之。阿蕙即散发跪其夫灵前,恸哭尽礼,吾不忍久视。既归,常念阿蕙幽闲贞静,今世殆若凤毛麟角。阿蕙时一归省姨氏,言翁姑视之甚厚,未尝言及身世。如阿蕙者,复何人也?”
周大言讫,生默不一言,出腰间剑,令周大焚之,如焚纸焉。自后,粤人亦无复有见生及周大者云。惟阿蕙每于零雨连绵之际,念其大父、阿姊、独孤公子不置耳。
碎簪记
余至西湖之第五日,晨餐甫罢,徘徊于南楼之上,钟声悠悠而逝,遥望西湖风物如恒,但与我游者乃不同耳。计余前后来此凡十三次:独游者九次,共昙谛法师一次,共法忍禅师一次,共邓绳侯、独秀山民一次,今即同庄湜也。
此日天气阴晦,欲雨不雨,故无游人,仅有二三采菱之舟出没湖中。余忽见杨缕毵毵之下,碧水红莲之间,有扁舟徐徐而至,更视舟中,乃一淡装女郎。心谓此女游兴不浅,何以独无伴侣?移时,舟停于石步,此女风致,果如仙人也。至旅邸之门,以吾名氏叩阍者。阍者肃之登楼。
余正骇异,女已至吾前,盈盈为礼,然后赧然言曰:“先生幸恕唐突。闻先生偕庄君同来,然欤?”
余漫应曰:“然。”
女曰:“妾为庄君旧友,特来奉访。敬问先生,庄君今在否?”
余曰:“晨朝策马自去,或至灵隐、天竺间,日暮归来,亦未可定。君有何事?吾可代达也。”
尔时,女若有所思,已而复启余曰:“妾姓杜,名灵芳,住湖边旅舍第六号室。敬乞传语庄君,明日上午惠过一谈。但有渎清神,良用歉仄耳。”
余曰:“敬闻命矣。”
女复含赧谢余,打桨而去。
余此际神经,颇为此女所扰,此何故哉?一者,吾友庄湜恭慎笃学,向未闻与女子交游,此女胡为乎来?二者,吾与此女无一面之雅,何由知吾名姓?又知庄湜同来?三者,此女正当绮龄,而私约庄湜于逆旅,此何等事?若谓平康挟瑟者流,则其人仪态万方,非也;若谓庄湜世交,何以独来访问,不畏多言耶?余静坐沉思,久乃耸然曰:“天下女子,皆祸水也!”
余立意既定,抵暮庄湜归,吾暂不提此事。
明日,余以电话询湖边旅舍曰:“六号室客共几人?”
曰:“母女并婢三人。”
曰:“从何处来?”
曰:“上海。”
曰:“有几日住?”
曰:“饭后乘快车去。”
余思:此时即使庄湜趋约,亦不能及。又思:此亦细事,吾不语庄湜,亦未为无信于良友也。
又明日为十八日,友人要余赴江头观潮,并观三牛所牵舟;庄湜倦,不果行。迄余还,已灯火矣,余不见庄湜,问之阍者。阍者云其于六句钟得一信,时具晚膳,独坐不食,须臾外出,似有事也。
余即往觅之,沿堤行至断桥,方见庄湜,临风独盼。余曰:“露重风多,何为不归?”
庄湜不余答,但握余手,顺步从余而返。至旅邸,余罢甚,即就寝,仍未与言女子过访之事也。
余至夜半忽醒,时明月侵帘,余披衣即帘下窥之,湖光山色,一一在目,此景不可多得。余欲起与庄湜同观,正衣步至其榻,榻空如也。余即出楼头觅之。时万籁俱寂,瞥眼见庄湜枯立栏前。余自后凭其肩,借月光看其面,有无数湿痕。余问之曰:“子何思之深耶?”
庄湜仍不余答,但悄然以巾掩泪。余心至烦乱,不知所以慰之,惟有强之就榻安眠,实则庄湜果能安眠否,余不知之,以余此夜亦似睡而非睡也。
翌朝,余见庄湜面灰白,双目微红,食不下咽,其心似曰:“吾幽忧正未有艾,吾殆无机复吾常态,与畏友论湖山风月矣。”
饭罢,余庄容语之曰:“子自昨日神色大变,或有隐恫在心,有触而发,未尝与吾一言,何也?试思吾与子交厚,昨夜睹子情况,使吾与子易地而处,子情何以堪?”
此时,余反复与言,终不一答。余不欲扰其心绪,遂与放舟同游,冀有以舒其忧郁,而庄湜始终不稍吐其心事。余思庄湜天性至厚,此事不欲与我言者,必有难言之隐,昨日阍者所云得一信,宁非女郎手笔?吾不欲与庄湜提女子事者,因吾知庄湜用情真挚,而年鬓尚轻,恐一失足,万事瓦解;吾非谓人间不得言爱也。今兹据此情景,则庄湜定与淡装女郎有莫大关系。吾老于忧患矣,无端为庄湜动我缠绵悱恻之感,何哉?
余同庄湜既登孤山,见“碧睛国”人数辈,在放鹤亭游览。忽一碧睛女子高歌曰:“loveisenoughwhyshouldweaskformore?”
女歌毕,即闻空谷作回音,亦曰:“loveisenoughwhyshouldweaskformore?”
时一青年继曰:“ohyoukid!sorrowishedephoflove。”
空谷作抗音如前。游人均大笑。余见庄湜亦笑,然而强笑不欢,益增吾悲耳。
连日天晴湖静,余出必强庄湜同行。余视庄湜愁潮稍退,渐归平静之境;然庄湜弱不胜衣,如在大病之后。余则如泛大海中,但望海不扬波,则吾友之心庶可收拾。
一日,庄湜忽问余曰:“吾骑马出游之日,曾有老人觅我否?”
余即曰:“彼日觅子者,非老人,乃一女郎。”
庄湜愕视余曰:“女子耶?彼曾有何语?”
余始将前事告之,并问曰:“彼女子何人也?”
庄湜思少间,答曰:“吾知之而未尝见面者也。”
余曰:“始吾不欲以儿女之情扰子游兴,故未言之。今兹反使我不能无问者,子何为得书而神变耶?吾思书必为彼女子所寄,然耶?否耶?”
庄湜急曰:“否,乃叔父致我者。”
余又问曰:“然则书中所言,与女子过访不相涉耶?”
庄湜曰:“彼女过访,实出吾意料之外,君言之,我始知之。”
余又问曰:“如彼日子未外出,亦愿见彼女子否?”
庄湜曰:“不愿见之。”
余又问曰:“子何由问我有无老人来过?彼老人何人也?”
庄湜曰:“恐吾叔父来游,不相值耳。”
亡何,秋老冬初,庄湜束装归去。余以肠病复发,淹留湖上,或观书,或垂钓,或吸吕宋烟,用已吾疾,实则肠疾固难已也。
他日,更来一女子,问庄湜在否。余曰:“早已归去。”余且答且细瞻之,则容光靡艳,丰韵娟逸,正盈盈十五之年也。
女闻庄湜已归,即惘惘乘轩去。余沉吟叹曰:“前后访庄湜者两人,均丽绝人寰者也。今姑不问二人与庄湜何等缘分,然二人均以不遇庄湜忧形于色,则庄湜必为两者之意中人无疑矣,但不知庄湜心在阿谁边耳。”又思:“庄湜曾言不愿见前之女子;今日使庄湜在者,愿见之乎,抑不愿见之乎?吾今无从而窥庄湜也。夫天下最难解决之事,惟情耳。庄湜宵深掩泪时,余心知此子必为情所累,特其情史未之前闻。余又深信庄湜心无二色,昔人有言:‘一丝既定,万死不更。’庄湜有焉。今探问庄湜者,竟有二美,则庄湜之不幸,可想而知。哀哉!恐吾良友,不复永年。故余更曰:‘天下女子,皆祸水也!’”
半月,余亦归沪,行装甫卸,即访庄湜。其婶云:“湜日来忽发热症,现住法国医院。”余驰院看之。
庄湜见余,执余手,不言亦不笑。
余问之曰:“子病略愈否?”
庄湜但点首而已。余抚其额,热度亦不高。余此时更不能以第二女访问之事告之,故余亦无言,默坐室内,可半句钟,见庄湜闭睫而卧。适医者入,余低声以病状问医者。医者谓其病症甚轻,惟神经受伤颇重,并嘱余不必与谈往事。医者既行,余出表视之,已八句钟又十分矣。余视庄湜贴然而睡,起立欲归;方启扉,庄湜忽张目向余曰:“且勿遽行,正欲与君作长谈也。”
余曰:“子宜静卧,吾明晨再至。”
庄湜曰:“吾事须今夕告君。君请坐,吾得对君吐吾衷曲,较药石为有效验。吾见君时,心绪已宁。更有一事:吾今日适接杜灵芳之简,约于九句钟来院。吾向医者言明,医者已许吾谈至十句钟为止。此子君曾于湖上见之,于吾为第一见,故吾求君陪我,或吾辞有不达意者,君须助我。君为吾至亲爱之友,此子亦为吾至亲爱之友,顾此子向未谋面,今夕相逢,得君一证吾心迹,一证彼为德容俱备之人,异日或能为我求于叔父,于事兹佳。”
庄湜且言且振作其精神,不似带病之人,余心始释,然余思今夕处此境地,实生平所未经。盖男女慕恋,憔悴哀痛而外无可言,吾何能于其间置一词哉?继念庄湜今以一片真诚求我,我何忍却之?余复默坐。
少间,女郎已至,驻足室外。庄湜略起,肃之入。余鞠躬与之为礼。
庄湜肃然言曰:“吾心慕君,为日非浅,今日始亲芳范,幸问如也!”
此际女郎双颊为酡,羞赧不知所对。
庄湜复曰:“在座者,即吾至友曼殊君,性至仁爱,幸勿以礼防为隔也。”
女始低声应曰:“知之。”
庄湜曰:“吾无时不神驰左右,无如事多乖忤,前此累次不愿见君者,实不得已。未审令兄亦尝有书传达此意否?”
女复应曰:“知之。”
庄湜曰:“余游西湖之日,接叔父书,谓闻人言,君受聘于林姓,亲迎有日,然欤?”
女容色惨沮,而颤声答曰:“非也。”
庄湜继曰:“如此事果确者,君将何以……”
语未毕,女截断言曰:“碧海青天,矢死不易吾初心也!”
庄湜心为摧折,不复言者久之。
女忽问曰:“妾中秋侍家母之钱塘观潮,令叔已知之耶?”
庄湜曰:“或知之也。”
女曰:“妾湖上访君未遇,令叔亦知之耶?”
庄湜曰:“惟吾与曼殊君知之耳。”
女曰:“令叔今去通州,何日归耶?”
庄湜曰:“不知。”
女郎至此,欲问而止者再,已而嗫嚅问曰:“君与莲佩女士曾见面否?与妾同乡同塾,其人柔淑堪嘉也。”
庄湜曰:“吾居青岛时,曾三次见之,均吾婶绍介。”
女曰:“君偕曼殊君游湖所在,是彼告我者。彼今亦在武林,未与湖上相遇耶?”
庄湜曰:“且未闻之。”
此际,余始得向庄湜插一言曰:“子行后,果有女子来访。”
女惊向余曰:“请问先生,得毋密发虚鬟、亭亭玉立者欤?”
余曰:“是矣。”
庄湜闻言,泪盈其睫。女郎蹶然就榻,执庄湜之手,泫然曰:“君知妾,妾亦知君。”言次,自拔玉簪授庄湜曰:“天不从人愿者,碎之可耳。”
余心良不忍听此女作不祥之语。余视表,此时刚十句钟矣,余乃劝女郎早归,俾庄湜安歇。女郎默默与余握手,遂凄然而别。
嗟乎!此吾友庄湜与灵芳会晤之始,亦即会晤之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