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苏曼殊(7)

作者:苏曼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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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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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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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702字

既而潮儿导余等出西院门,至其亡母墓前,黄土一杯,白杨萧萧,山鸟哀鸣其上。余同法忍,俯伏陨涕。潮儿抆泪言曰:“亡母感古装夫人极矣!舍古装夫人而外,欲得一赐惠之人,无有也。吾前月奉去一笺,不知阿兄遄归。今会阿兄于此,亦余梦魂所不及料,宁非苍天垂愍?先母重泉慰矣。”


余等暂与潮儿为别,遂向雪梅故乡而去。陆行假食,凡七昼夜,始抵黄叶村。读者尚忆之乎?村即吾乳媪前此所居,吾尝于是村为园丁者也。顾吾乳媪旧屋,既已易主,外观自不如前,触目多愁思耳。余与法忍,投村边破寺一宿。晨曦甫动,余同法忍披募化之衣,郎当行阡陌间。此时余心经时百转,诚无以对吾雪梅也。


既至雪梅故宅,余伫立,回念当日卖花经此,犹如昨晨耳。谁料云鬓花颜,今竟化烟而去!吾憾绵绵,宁有极耶?嗟乎!雪梅亦必当怜我于永永无穷!余羁縻世网,亦恹恹欲尽矣。惟思余自西行以来,慈母在家,盼余归期,直泥牛入海,何有消息?余诚冲幼,竟敢将阿姨、阿母残年期望,付诸沧渤。思之,余罪又宁可逭耶?此时余乃战兢而前,至门次,颤声连呼:“施主,施主!”


少选,小娃出,余审视之,果前此所遇侍儿,遗余以金者。侍儿忽而却立,面容丧失,凝眸盼余二人,若识若不识。


余未发言,寸心碎磔,且哭且叩侍儿曰:“子还忆卖花人否耶?雪姑今葬何许?幸子导吾一往,则吾感子恩德弗尽。吾今急不择言,以表吾心,望子怜而恕我。”


侍儿闻余言,始为凛然,继作怒容,他顾久之,厉声曰:“异哉!先生,人既云亡,哭胡为者?曾谓雪姑有负于先生耶?试问鬻花郎,吾家女公子为谁魂断也?”言至此,复相余身,双颊殷然,含赪言曰:“和尚行矣,恕奴无礼,以对和尚。”语已返身,力阖其扉。


余立垂首,无由申辩,不图竟为僮娃峻绝,如剚余以刃也。余呆立几不欲生人世。良久,法忍殷殷慰藉,余不觉自缓其悲,乃转身行,法忍随之。既而就村间丛冢之内遍寻,直至斜阳垂落,竟不得彼姝之墓。俄而诸天曛黑,深沉万籁,此际但有法忍与余相对呼吸之声而已。余低声语法忍曰:“良友已矣,吾不堪更受悲怆矣!吾其了此残生于斯乎?”


法忍闻余言,仰首瞩天,少选,以悲哽之声,百端慰解,并劝余归寺,明日更寻归途。余颓僵如尸,幸赖法忍扶余,迤逦而行。


呜呼!“踏遍北邙三十里,不知何处葬卿卿。”读者思之,余此时愁苦,人间宁复吾匹者?余此时泪尽矣!自觉此心竟如木石,决归省吾师静室,复与法忍束装就道。而不知余弥天幽恨,正未有艾也。


天涯红泪记


涒滩之岁,天下大乱,燕影生以八月二十一日仓皇归省,平明,辞高等学堂。诸生咸返乡间,堂中惟余工役辈集厨下,蹙蹙不安,知有非常之祸。街上不通行旅,惟见乱兵攒刃蹀躞。生尽弃书簏,促步出城。至小南门,童谣云:“职方贱如狗,将军满街走”,心知不祥。生既登舟,舟中人咸掬万愁于面,盖自他方避难而来,默不一语,辄相窥望。时有卜者为人言休咎,生静立人丛中,心仪卜者俊迈有风;卜者亦数目生,似欲有言而弗言。忽而城内炮声不断,舟中人始大哗,或有掩泪无言者。舟主是英吉利人,即令启舷。舟行可数里,生回注城楼之上,黑烟突突四起。是日天气阴晦,沿途风柳飘萧,生但默祷梵天帝释庇佑,平安到家,拜仁慈母氏,世乱本属司空见惯也。


亡何,生既宁家,生之慈母方制重九糕,女弟制飞鸾饼子。母见生,大喜,曰:“谢上苍佑吾儿无恙,果归矣”即传言侍女陈晚膳,生视之,红豆饭也。


母言:“今日为重九佳节,家中食睺罗饭,年年如此。”


饭后,女弟问生乱事甚烦。生垂涕曰:“嗟夫!四维不张,生民涂炭,宁有不亡国者?今吾但知奉承阿母慈祥颜色可耳。”


一日,母命游圣恩寺。圣恩寺者,古寺也。旁午,道出碧海,憩夕阳楼,观涛三日。复径西北,涉二小水,不复知远近矣。忽至一处,湖水周环新柳,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更前,则为山谷。生心谓人间无此清逸,徘徊流盼,微闻异音如鸣环佩。母云:“大有景处,昔人称弹筝谷,殆指此欤?”生解骑,扶将母氏,赁渔庄居焉。时为暮春,犹带微寒,斜月窥帘,花香积水。生乍听疏篱之外,有人低咏曰:“石龟尚怀海,我宁亡故乡?”生审此声淒丽,必出白女子,心生怪异。


翌日,天朗无云,湖水澄碧。生辞母氏出庐,纵步所之,仰望前面山脉,起伏曲折,知游者罕至。湖之西,古榕甚茂,可数百年物也。生就林外窥之,见飞泉之下,有石梁通一空冥所在。生喜,徐徐款步,不觉穿榕林而出,水天弥望,生不知其为湖为海。读吾书者思之:夫人遭逢世变,岂无江湖山薮之思?况复深于患忧如生者。


生凝伫,觉盈眸寂乐,沾恋不去。忽隐约中,见高柳之下,有老人踞石行渔,神采英毅,惟老态若骊龙矣。因迤逦就老人之侧,微叩之曰:“叟之渔,渔者之渔,抑隐者之渔?可得闻乎?”


老人闻言,始举首瞩生,白颅及踵。少须,答曰:“善哉,客之问也!无思无虑,纵意所如,渔者之渔,老夫未能也。若夫姜尚父、严子陵,名垂青史,后世贤之,此隐者之渔;夫隐者固非钓鱼而钓名耳,老夫何与焉?”


老人言至此,收抬钓竿,以手指南岸树林示生曰:“老夫居是间,历十余年,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谈话不过农夫田父。老夫观客玄默有仪,无诱慕于世伪者,客其一尘游屐乎?”


生恭谨答曰:“小子既入仙乡,此生难得,今叟见招,敢不如命?”


生随老人行,山角凡四转,泉水激石,泠泠作响。既见柳岸,复行半里,得板桥。老人笑面生曰:“至矣。”言讫,又导生行。板桥渡已,乃过竹围,入老人茅屋矣。


老人命生坐,言曰:“吾女当来见客。客了无凡骨,可为吾友。”生重复致谢老人厚遇。


老人既出菜圃,生见竹壁悬烂剑一柄,几上奇石如斗大,外无他物。忽尔,老人携其女入,修臂下垂,与生为礼。生视之,密发虚鬟,非同凡艳。生问老人姓氏,并是地何名。老人都不答,但摇其首;久之,询生奚得至此。生一一告以故,老人甚欣欢。少选,老人之女捧果以进,置石几上。果丹色,大于鸡子。生所未见,询之老人。老人曰:“硕果,此土终岁产之。客食十枚,可尽日无饥渴;老夫数枚足矣。”生剥果啖之,香甜凝舌,中有实一粒如豆。老人云:“此核可为药,用治外伤。”


食果毕,老人为生谈者,均剑术家言,蝉联不觉日暮。生请告辞,归慰慈母。老人起立曰:“且慢,吾女当以舴艋送子,吾女亦宿邻岸姨家。子明日请再临存,或客吾许,可乎?”


生以母氏同来,因约老人以明日再行奉谒。老人伫立岸上,女领生登舟,舟小如芥,既左出,始不见老人颜色。时日落崦嵫,微风送棹。生白念如是风光中,得如是名姝垂青,复感老人情极真朴,以为天壤间安得如是境域?实令生无从着思。猛忆老人垂纶之际,面带深忧极恨之色,意者老人其任侠之流欤?生此时心事乃如潮涌,于是正襟危坐,径问女曰:“名姝何姓?地是何名?望有以见教也。”


女赪然良久,嘤然而呻曰:“吾禀老父之命,未能遽答先生,幸先生容之。老父固有隐怀,先生善人,异日或有以奉述先生之前耳。昨日马上郎君,投止姨氏邻家,非先生也耶?”


生曰:“诚不慧也。不慧奉母游名刹,不图失道至此,然母氏正乐是间风物。敢问名姝,昨日黄昏,何人诵陆机诗句者?名姝其或识斯人否?”


女闻生言,低首无语。生视女双涡已泛淡红,复视女两手莹洁如雪,衬以蔚蓝天色,殆天仙也。生自省唐突,乃回视前岸,渔灯三五,母氏已立堤畔。生启女曰:“余母望余久,敬谢名姝棹我归来,不然,吾步行,母氏迟余矣。”女无言,但微哂。


此燕影生第一次与绝代名姝晋接之言,即亦吾书发凡也。


明日,晨曦在树,生复至老人许。老人遇生备极友爱,但仍絮絮向生言剑法。生生平未尝学剑,顾聆老人言,心动,跪求受业。老人思少间,慨然曰:“诺!”于是出剑授生,循循诱掖。生奉老人惟谨。不觉木叶战风,清秋亦垂尽矣。


一日,女肃然谓生曰:“吾闻人生哀乐,察其眉可知。然则先生亦有忧患乎?”


莺吭一发,生已泪盈其睫。女仰天而唏。已而出纤手扶生腰围,令坐于树根之上,低声曰:“先生千万珍重!晨来见先生郁郁,是以不能无问,幸恕唐突耳。”


生闻言,不禁感动于怀,心念:“此女肝胆照人,一如其父,匪但容仪佳也。然吾今生虽抱百忧,又奚可申诉于婴婴婉婉者之前?惟苍苍者知吾心事耳。尝闻老人言,此女剑术亦深造而神悟,兼有侠骨。斯人真旷劫难逢者矣。”生寻思至此,立坠于情网之中,不自觉也。


忽尔,老人偕一新客至生侧,谓曰:“此吾弟,刚自外归。”生愕然,起立恭迎,微有枨触,揖而问之曰:“长者似曾相识?”


其人亦长揖答曰:“前此舟中卜者,忆念之乎?”


生始洒然有省,因叩行止。其人展掌笑曰:“行时绝行迹,说时无说踪。行说若到,则垛生招箭;行说未明,则神锋划断。就使说无渗漏,行不迷方,犹滞漏在。若是大鹏金翅,奋迅百千由旬;十影神驹,驰骤四方八极。不取次啖啄,不随处理身,且总不依倚。还有履践分也无,刹刹尘尘是要津。”


生恍然大悦曰:“得聆謦欬,实属前缘。舟中胡以吝教?”


其人骤执生手,喟然叹曰:“良友,鄙人仰企清辉久矣!顾为罗网所隔。不忆江上吾屡欲与良友晤谈而未果耶?然吾既断彼伧右臂,今对良友可告无愧。彼伧者,耀武扬威、残贼人民之某将军也,姑隐其名,以存忠厚。今且语良友以吾何由知君高义干云、博学而多情者也。”


言次,出小影一幅示生曰:“此君玉照,即曩日女郎临别亲授鄙人,且言曰:‘此妾生生世世感戴弗忘之人,或因相遇,幸为口述,妾虽飘瞥,依然无恙;并为妾贡其诚款,或者上苍见怜,异日犹有把晤之期,报恩于万一,亦未可料。’女郎言已,泪如绠绯。鄙人故藏之。今兹女郎情愫已达君前,即此玉照亦敬以还君耳。”


生太息曰:“甚矣哉,情网之?人也!此女以无玷之质,生逢丧乱,遇人不淑,致令流离失所。然而哀鸿遍野,吾又何能一一拯之,使出水火之中耶?此女既云无恙,深感天心仁爱。复愿长者为言其详。”


其人抚膺续曰:“昔黄帝有涿鹿之战,以定火灾;颛顼有共工之阵,以平水害;成汤有南巢之伐,以殄夏乱。至于任侠之流,为人排难解纷,亦所受于天耳。……”


绛纱记


昙鸾曰:余友生多哀怨之事,顾其情楚恻、有落叶哀蝉之叹者,则莫若梦珠。吾书今先揭梦珠小传,然后述余遭遇,以眇躬为书中关键,亦流离辛苦,幸免横夭,古人所以畏蜂虿也。


梦珠名瑛,姓薛氏,岭南人也。瑛少从容淡静。邑有醇儒谢翥者,与瑛有恩旧,尝遣第三女秋云与瑛相见,意甚恋恋。瑛不顾。秋云以其骄尚,私送出院,解所佩琼琚,于怀中探绛纱,裹以授瑛。瑛奔入市货之,径诣慧龙寺披剃,住厨下,刈笋供僧。一日,与沙弥争食五香鸽子,寺主叱责之,负气不食累日。寺主愍念其来,荐充南涧寺僧录。未几,天下扰乱,于是巡锡印度、缅甸、暹罗、耶婆堤、黑齿诸国。寻内渡,见经笥中绛纱犹在,颇涉冥想,遍访秋云不得,遂抱羸疾。时阳文爱、程散原创立祇洹精舍于建邺,招瑛为英文教授。后阳公归道山,瑛沉迹无所,或云居苏州滚绣坊,或云教习安徽高等学堂,或云在湖南岳麓山,然人有于邓尉圣恩寺见之者。乡人所传,此其大略。


余束发受书,与瑛友善,在香港皇娘书院同习欧文。瑛逃禅之后,于今屡易寒暑,无从一通音问,余每临风,未尝不叹息也。


戊戌之冬,余接舅父书,言星洲糖价利市三倍,当另辟糖厂,促余往,以资臂助。先是舅父渡孟买,贩茗为业。旋弃其业,之星嘉坡,设西洋酒肆,兼为糖商,历有年所。舅氏姓赵,素亮直,卒以糖祸而遭厄艰。余部署既讫,淹迟三日,余挂帆去国矣。


余抵星嘉坡,即居舅氏别庐。别庐在植园之西,嘉树列植,景颇幽胜。舅氏知余性疏懈,一切无訾省,仅以家常琐事付余,故余甚觉萧闲自适也。


一日,为来复日之清晨,鸟声四噪。余偶至植园游涉,忽于细草之上,拾得英文书一小册,郁然有椒兰之气,视之,乃《沙浮纪事》。吾闻沙浮者,希腊女子,骚赋辞清而理哀,实文章之冠冕。余坐石披阅,不图展卷,即余友梦珠小影赫然夹书中也。余惊愕,见一缟衣女子,至余身前,俯首致礼。


余捧书起立,恭谨言曰:“望名姝恕我非仪!此书得毋名姝所遗者欤?”


女曰:“然。感谢先生,为萍水之人还此书也。”


余细瞻之,容仪绰约,出于世表。余放书石上,女始出其冰清玉洁之手,接书礼余,徐徐款步而去。女束发拖于肩际,殆昔人堕马之垂鬟也。文裾摇曳于碧草之上,同为晨曦所照,互相辉映。俄而香尘已杳。


余归,百思莫得其解:蛮荒安得诞此俊物?而吾友小影,又何由在此女书中?以吾卜之,此女必审梦珠行止。顾余逢此女为第一次,后此设得再遇者,须有以访吾友朕兆。而美人家世,或蒙相告,亦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