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情归陶然亭(2)

作者:张诗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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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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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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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816字

我写在城根雪地上的字,你问我:‘毁掉吗?’随即提足准备去蹅:我笑着但十分勉强地说:‘蹅去吧’,或者你并未曾真的将它蹅掉,或者永远不会有人去把它蹅掉;可是在你问我之后,我觉着我写的那‘心珠’好像正开着的鲜花,忽然从枝头落在地上,而且马上便萎化了!我似乎亲眼看见那两个字于一分钟内,由活体立变成僵尸;当时由不得感到自己命运的悲惨,并有了一种送亡的心绪!所以到后来桔瓣落地,我令其一双成对,故用手杖掘了一个小坑埋入地下,笑说:‘埋葬了我们罢!’我当时实在是祷告埋葬了我那种悼亡的悲绪。我愿我不再那样易感,那种悲绪的确是已像桔瓣一样的埋葬了。


我从来信我是顶不成的,可是昨天发现有时你比我还不成。当我们过了葛母墓地往南走的时候,我发觉你有一种悲哀感触,或者因为我当时那些话说的令人太伤心了!唉!想起了‘我只合独葬荒丘’的话来,我不由得低着头叹了一口气。你似乎注意全移到我身上来笑着唤:‘回来吧!’我转眼看你,适才的悲绪已完全消失了。就是这些不知不觉的转移,好像天幕之一角,偶然为急风吹起,使我得以窥见宇宙的秘密,我的心意显着有些醉了。后来吃饭时候,我不过轻微地咳嗽了两下,你就那么着急起来;珠!你知道这些成就得一个世界是怎样伟大么?你知道这些更使一个心贴伏在爱之渊底么?


在南下洼我持着线球,你织着绳衣,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太阳加倍放些温热送回我们;我们都感谢那样好的天气,是特为我们出游布置的。吃饭前有一个时候,你低下头织衣,我斜枕着手静静地望着你,那时候我脑际萦绕着一种绮思,我想和你说;但后来你抬起头来看了看我,我没有说什么,只拉着你的手腕紧紧握了一下。这些情形和苏伊士梦境归来一样,我永永远远不忘它们。”


此时的石评梅不知道,这一天,高君宇在雪后陶然亭的凄楚之声,会是一句谶语。他完成了对她的嘱托,便在两个月后,真的躺在了他指定的那片草地上。陶然亭,成了他的埋骨之地,也一同埋葬了她的心。


很多凄哀的情景堆叠在她心底,与她矛盾的情感相纠缠,渐至幻化成一场场惊恐的梦境。有一天夜里,她梦到自己还很小,故乡平定山城正是满眼春色。她扎着两只羊角辫,穿着淡绿衫子,一个人蹲在沙地里捡红的绿的圆石。她忽然捡到了一只金戒指,在椭圆形的正面居然印着两个隶体字:“殉尸”!


她飞快地跑回家,将戒指拿给母亲看。母亲脸上露出淡淡的悲哀,却平静地说:“珠!你为什么捡这样不幸的东西呢!”她不安地说:“娘!你让我还扔在那里去吧!”母亲没有说话,面上却现出忧伤恐怖的神色。她正要揭帘出去,突然一阵狂风把帘子刮起,漆黑的屋外台阶下,跪着一个水淋淋披头散发的女子!


这样的梦搅扰着她,使她面对病中的高君宇,有一种宿命的哀愁。她听着高君宇的低叹,听他默念着《茵梦湖》中的句子:死时候呵,死时候,我只合独葬荒丘!


悲哀的预感,日复一日,在她的心头盘旋。


然而,近一个月的治疗,高君宇的咯血症却渐渐有了好转。


这实在令人鼓舞,因为近一个月来,凄哀的愁绪已让他做好了离世的准备。


病势稍一缓解,他便要求出院。彼时,革命形势紧迫而危急,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后,段祺瑞抢先“临时执政”,并提出召集“善后会议”,以抵制孙中山所主张的国民会议。与此同时,正在筹备的中国共产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也即将召开。


医生准许了他的出院请求,却郑重告诫他,病体刚有起色,他起码应该休息半年,才可完全康复。


他嘴里应着,也只是应着罢了。一出院,他便由不得自己,也由不得医生的忠告。


出院后,他秘密离京南下来到上海,与陈独秀、周恩来、瞿秋白、邓中夏、张太雷等二十位代表一起,出席中国共产党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


在这次会上,高君宇结识了周恩来并一见如故。两人年龄相差无几,都志向高远、气宇轩昂,在情感上又各有心仪对象,因此极易找到共鸣。彼时的周恩来正恋慕着在天津任教的邓颖超,于是委托高君宇回程路过天津时,代为探望并从中撮合。


于是回京时,高君宇中途从天津下车,找到达仁女校的邓颖超,替周恩来当了一回“红娘”。


2月1日,由各省军阀代表及政客近百人参加的“善后会议”在京召开。此前,国民党中央与孙中山屡次电告段祺瑞,反对“善后会议”的有关内容,段祺瑞却置若罔闻。在迫不得已的形势下,共产党和国民党决定共同发起国民会议促成会,并定于3月1日在北京召开全国代表大会。


高君宇接受了北方区委的新任务,为国民会议促成会的召开,进行组织宣传。刚回北京的高君宇,又开始不停地奔走筹备,高强度高密度的工作,对高君宇尚未复元的身体来说,是考验,更是摧残。


身化彩蝶伴君眠


此刻的石评梅,既欣慰又担忧。天辛总算出院了,但到底只是病体初愈,他眼下的工作又是箭在弦上,因此,任何劝阻和忠告都显得多余。


然而她万没料到的是,与她音信断绝很久的吴天放,居然将他们往昔的情书,拿到报刊去发表!


读着晶清递给她的报纸,石评梅脸色发白,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她的心伤尚未复原,现在,吴天放又将它撕开。愤怒的陆晶清由不得石评梅的犹豫,坚持将吴天放约出来理论。


他被我质问后,不但毫无慌张的样子,而且故意做出多情的、悲凉的面孔,叹息道:


“其实呢,我无时无刻不祝祷沁珠前途的幸福,我听见她和密司特曹将要订婚的消息,真是非常高兴的,不过……唉,只有天知道,我这颗曲折的心,我爱沁珠已经根深蒂固,虽然因为事实的阻碍,到如今我们还只是一个朋友,而沁珠的印象是深深的占据了我整个的心,所以她一天不结婚,她在我心里一天,她若结了婚呢,我的心便立刻空虚了!因此我得到他们的好消息时,我本应当欢喜,而我呵!唉,回念前情,感怀万端,只得把从前的书信拿来看了又看,最后使我决定在报上发表,做我们友情埋葬的纪念,这真是情不由己,并没有别的含义……”


“这是怎样一个自私自利的动物,他自己有妻有子,很可以撒开手,却偏偏惺惺作态,想要再攫取一个无瑕少女的心呵,多残忍呀!……”我这样想着,真恨不得怒骂他。然而沁珠伏在桌上呜咽地痛哭,可怜的沁珠,她真捣碎了我的心。伍呢,他在屋子里来往地打磨旋。看情形我们的质问是完全失败了。


——(庐隐《象牙戒指》)


在石评梅的一生中,吴天放带给她的悲伤,是持久而深远的。她为此茧藏起自己的心,当珍贵的爱情来临,也誓愿独身,来逃避受伤的阴影。这次事件之后,也许她才真正将吴天放的身影,从心底抹去。


1925年3月1日,国民会议促成会全国代表大会,终于在北京开幕。当全国20多个省区120多个地方的国民会议代表云集北京时,高君宇,也付出了最后一丝心力,病倒在医院中。


自他少年起投身自由民主事业以来,这次会议,成了他组织的最后一次重要活动。


接到电话那天,是星期三的下午。石评梅匆匆赶到东交民巷高君宇的住所,她见到的天辛,比在德国医院时更显苍白憔悴,他躺在床上,像一架只剩灵魂的机器。枯骨般的象牙戒指,戴在他的手上,与他的脸色一样,白得凄凉。


她扑到他床前,哭着喊他。高君宇深陷的眼窝中,流出了两行泪。他缓缓睁开眼,看着他的波微,然后颤抖着握住她的手,好半天说出一句:“珠!什么时候你的泪才流完呢!”石评梅记得那天在陶然亭,他也问过同样一句话。


石评梅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愈发哭得抬不起头来。高君宇不忍看她,难过得将头埋在枕下。石评梅止住哭泣,扶他起来,喂了一些桔子汁。高君宇躺下后,轻轻说:“珠!谢谢你这数月来的看护……”后面的话再也无法成声。


石评梅忽然觉得,很久以来,自己一直有愧于他。她接受了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却从未接受过他的心。然而即便如此,他总是一如从前,从不放弃对她的体谅和包容。


她跪在他床前,哭着说:“辛!你假如仅仅是承受我的心时,现在我将这颗心双手献在你面前,我愿它永久用你的鲜血滋养,用你的热泪灌溉。辛,你真的爱我时,我知道你也能完成我的主义,因之我也愿你为了我牺牲,从此后我为了爱独身的,你也为了爱独身。”


这样的表白——如果这也算表白的话,对彼时的石评梅来说,不啻于艰难的决定。她愿意将自己的心交给高君宇,愿意接受高君宇的爱,愿意高君宇与她一起,为了爱而独身。


可是,这有悖于常理的要求,怎能让人接受和理解?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况,他们是活生生的、被爱情激荡的青春生命。


凄凉如斯,情何以堪。苦苦爱了她多年的高君宇,最后等到的居然只是这样的答复。然而,他爱她,于是便尊重她所有的决定,即便在生命的最后时分。


他抬起头,像生怕波微不信任他似的紧握着她的手,用对千万人演说的气概说:


珠!放心。我原谅你,至死我也能了解你,我不原谅时我不会这样缠绵的爱你了。但是,珠!一颗心的颁赐,不是病和死可以换来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换你那颗本不愿给我的心。我现在并不希望得你的怜恤同情,我只让你知道世界上有我是最敬爱你的,我自己呢,也曾爱过一个值得敬爱的你。珠!我就是死后,我也是敬爱你的,你放心!


——(石评梅《最后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