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爱君笔底有烟霞(1)

作者:张诗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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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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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8: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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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352字

世上最美的情书


人世最美的回忆,是记得爱情曾来过。那时也许年少,也许懵懂,却一定是明媚如春,有一树一树的花开,有浪漫的忧愁和欢喜。


虽然佛说,“我因无爱方成佛,五蕴皆空”,然而世间的芸芸众生,总受欲念驱使,人生也因此灿烂或悲凉。爱情的力量总是那样神奇,乔治·查普曼说得毫不含糊:“我告诉你,爱神是万物的第二个太阳,他照到哪里,哪里就会春意盎然。”当然,我们都还记得《上邪》里的爱情誓言:“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一直觉得,沈从文写给张兆和的情书,是世上最美的情书。若不是毁于战火,那数百封爱意堆积的书信,应是人间至爱的圣典,是一曲泊在月光中的笛音。1937年抗战初期,人人都在计划逃难,张兆和却决心在北平住下,“前两天整理书信,觉得更不愿意走了,我们有许多太美丽太可爱的信件”,然而,就在这年年底,苏州张家的屋子毁于炮火,这些书信也几乎焚毁殆尽。这年冬天,张兆和在写给沈从文的信中说:


有两件东西毁了是叫我非常难过的。一是大大(指母亲陆英)的相片,一是婚前你给我的信札,包括第一封你亲手交给我的到住在北京公寓为止的全部,即所谓的情书也者,那些信是我俩生活最有意义的记载,也是将来数百年后人家研究你最好的史料,多美丽,多精彩,多凄凉,多丰富的情感生活记录,一下子全完了,全沦为灰烬!多么无可挽救的损失啊!


张兆和多么幸运,成了沈从文理想中的女人,“她一定又美丽,又尊贵,又骄傲,才能使我发疯发痴。”尽管她并不完美,却能让一个有着丰富情感的才子,用整个生命的激情,如此谦卑深沉地爱着她。世相众生,因缘际会,得之,是她幸;得之,也是她命。


1931年6月,沈从文由北平达园写给张兆和的一封信,曾以《废邮存底(一)》为篇名,登在了当年6月31日的《文艺月刊》上,也是他们之间流传最广的一封情书。信的开头,他要九妹沈岳萌(玖)替他去看望心上人张兆和(xx)。


我要玖到xx来看看你,我说:“玖,你去为我看看xx,等于我自己见到了她。去时高兴一点,因为哥哥是以见到xx为幸福的。”


……


我给你那本书,《xx》同《丈夫》都是我自己欢喜的,其中《丈夫》更保留到一个最好的记忆,因为那时我正在吴淞,因爱你到要发狂的情形下,一面给你写信,一面却在苦恼中写了这样一篇文章。……xx,这时我来同你说这个,是当一个故事说到的,希望你不要因此感到难受。


……


我近日来看到过一篇文章,说到似乎下面的话:“每人都有一种奴隶的德性,故世界上才有首领这东西出现,给人尊敬崇拜。因这奴隶的德性,为每一人不可少的东西,所以不崇拜首领的人,也总得选择一种机会低头到另一种事上去。”xx,我在你面前,这德性也显然存在的。为了尊敬你,使我看轻了我自己一切事业。


……


我还要说,你那个奴隶,为了他自己,为了别人起见,也努力想脱离羁绊过。当然这事做不到,因为不是一件容易事情。为了使你感到窘迫,使你觉得负疚,我以为很不好。我曾做过可笑的努力,极力去同另外一些人要好,到别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隶时,我才明白,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却愿意自己做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所爱的人。我说我很顽固地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


xx,我求你,以后许可我做我要做的事,凡是我要向你说什么时,你都能当我是一个比较愚蠢还并不讨厌的人,让我有一种机会,说出一些有奴性的卑屈的话,这点点是你容易办到的。你莫想,每一次我说到“我爱你”时你就觉得受窘,你也不用说“我偏不爱你”,作为抗拒别人对你的倾心。……xx,你是我的月亮。你能听一个并不十分聪明的人,用各种声音,各样言语,向你说出各样的感想,而这感想却因为你的存在,如一个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里而起的,你不觉得这也是生存里一件有趣味的事吗?


“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我想到这些,我十分忧郁了。生命都是太脆薄的一种东西,并不比一株花更经得住年月风雨,用对自然倾心的眼,反观人生,使我不能不觉得热情的可珍,而看重人与人凑巧的藤葛。在同一人事上,第二次的凑巧是不会有的。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我也安慰自己过,我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我应当为自己庆幸……”


……


望到北平高空明蓝的天,使人只想下跪,你给我的影响恰如这天空,距离得那么远,我日里望着,晚上做梦,总梦到生着翅膀,向上飞举。向上飞去,便看到许多星子,都成为你的眼睛了。


xx,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处,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到地上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


我念到我自己所写到“萑苇是易折的,磐石是难动的”时候,我很悲哀。易折的萑苇,一生中,每当一次风吹过时,皆低下头去,然而风过后,便又重新立起了。只有你使它折伏,永远不再做立起的希望。


此时的沈从文,已越过爱情低谷,心里充盈着忧伤又甜蜜的情感,他在信中说:“我很安静,我似乎为爱你而活着的,故只想怎么样好好的来生活。”


他变得安静而平和,并无意中将这情感当作了创作的底色。1931年8月,他蘸着对心上人深沉的爱恋,完成了《三三》。后来三三成了张兆和的昵称。他生命中最爱的人,几乎都用了他的名称,包括《龙朱》和《虎雏》,多年后,他拿来给自己的两个儿子取了名。


他是个多情人,作品中总隐藏着另一个自己,有他的喜怒哀乐,有沅水的纯澈和野云的悠闲。他很多中的女主角,有着微黑俏丽的面容,包括三三,包括后来《边城》中的翠翠,她们都有张兆和的影子。因为爱她,他笔下清新的雾霭中总潜伏着一脉热流,在雨后空山腾作了迷人烟景。


世事总难料,悲喜亦无常。1931年又是个让人无措和悲痛的年份。1931年9月,在徐志摩的再次推荐下,沈从文离开武汉,来到青岛大学教授《史》和《散文写作》。然而他万没料到,两个月后,徐志摩在济南党家庄空难而亡。而早在二月,胡也频也在上海遭国民党枪杀。他生命中两位才华横溢的好友,先后离世。


兰竹馨香,流年不继,人生,显得更为孤独。好在,他还有心上人可以想念。身居岛城,每日里漫步海滨,在和煦的阳光下想着那个小女人,他的思念如湛蓝的海水、如湿润多情的海风,时时让他的心,无法安宁。


1932年暑假,抵不过对心上人的思念,沈从文决定去苏州看望他的黑脸美人。他激动难捺又忐忑不安,临行特意卖掉了一部书的版权,委托在上海的巴金替他选购了一批珍贵文集,连同一枚精致的长嘴鸟书签,作为送给心上人的礼物。


有女儿的人家,总有那么一天,会有一个前世注定、朝气又拘谨的青年找上门来,领走他心上至爱。1932年夏天,苏州九如巷的张家府宅,迎来了一位着长衫戴眼镜儒雅俊秀的青年。注定将领走兆和小姐的那个人,终于出现了。


二小姐允和记得斯时彼刻。那一日,很不巧,从中国公学毕业回家的兆和去了图书馆。夏日午后的九如巷,格外的清幽宁静,高高的院墙上日影斑驳。虽然,之前未与长衫青年谋过面,允和却仿佛早已相识,她很快将当年的“癞蛤蟆13号”与眼前的沈先生对上了号。


她温和地说:“三妹到图书馆看书去了,不久就回来。你请进屋坐吧。”


他有些失望,踌躇再三,羞涩又拘谨地说出几个字:“我走吧。”


他回到临时落脚的中央饭店。他的一颗心,被期待撑得满满。在陌生的苏州,他无处可去,只一心等待着他的黑美人来寻他。那个美妙时刻伴随轻轻响起的叩门声终于来临,他奔过去拉开门,门外站着略显紧张的张兆和。她背书一样重复着允和教给她的话,邀请沈先生到张家做客。


这是一次成功的探访,父亲和继母彼时不在苏州,张家只有一大屋子的兄弟姐妹和干干们。短暂的几天里,会编故事的沈从文像成熟的长兄,姐弟们将他围在中间,央他不停地讲故事。有一次讲到口干舌燥,五弟寰和拿出自己积攒的零花钱,为他买来一瓶汽水。他很感动,许诺要专为寰和写些。后来他出版的《月下小景》,几乎每一篇末尾都郑重写上“给张家小五”,他果然兑现了承诺。


这温馨场景让兆和喜欢。记得他第一次讲课,是个窘迫青涩的书生,现在,他的沉稳宽厚已散发成熟的魅力,重要的是,他深受姐弟们的欢迎,这和谐温暖的接纳,有着俗世里花好月圆的柔美,让她安慰,身心被幸福包围。


此后不久,沈从文在青岛写信给允和,请她征询张家长辈对他与兆和小姐婚事的意见。他在信中写:“如爸爸同意,早点让我知道,让我这乡下人喝杯甜酒吧。”


张冀牖开明至极,他主张儿女婚事由自己做主,算是默许了这桩姻缘。为将喜讯及时告知沈从文,允和与兆和赶到邮局,分别给青岛的沈从文发了电报。允和的电文只有一个“允”字,简洁明了,一字双关;兆和的电文更像一句抒情诗:“乡下人喝杯甜酒吧。”这电文让发报员困惑不已,他不懂得,一个含蓄羞涩的女子,浪漫的春心和萌动的喜悦。


1933年9月9日,北平中央公园,水榭花廊边,沈从文和张兆和,在亲友的见证下,结为夫妇。33,99,这是一个圆满幸福的日子,是相守一生的誓言与约定,三三,爱你天长地久。


五年,短得只是屈指一瞬,长得又像没有尽头的清修。一场爱恋便是一次旅行,他从湘西出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爱了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那个面容微黑的女子令他痴狂,他爱得卑微而执着,他经历了漫长的熬炼和等待,终于求得最圆满的结局,做她的丈夫,与她相守。


他们的爱巢在北平西城达子营,屋子里四壁空空,虽然清贫,却塞满了甜蜜的气息。院子里,一棵枣树,一棵槐树,春秋轮回,枯荣相守,这小屋也因此被沈从文称作“一枣一槐庐”。他是她深情的二哥,她是他温柔的三三,新婚生活的恩爱,俗世日子的温暖,这段岁月,幸福得无以形容。


春天像爱情,它打开一朵花、一片花海,催生一片叶、一座绿城,它的力量,无与伦比。被温柔的爱情包围,沈从文迎来了此生最巅峰的写作状态。奠定他一生创作高峰的《边城》和《湘行散记》,第一稿便是他在新婚的甜蜜中完成的,并且都与他心爱的女人有关。他曾答应三三“等着吧,我要写一部给你看”,于是有了《边城》;回湘西,他许诺每天都要写信告诉她沿途见闻,于是便有了《湘行散记》。这位文学史上的大师,他和三三的爱,是他故乡的沅水,是创作的营养,是他的魂。


1934年元月7日,沈从文辞别张兆和,经水路回湘西老家,去看望病中的母亲。临行,两人约好,每天必寄一两封信,将途中所见不论巨细都记录信中,以抚慰彼此相思。


有才情的人是让人羡慕的,那些挚爱深情落在纸上,似一轮温婉的水月亮,浮波荡影地惹人心驰。回湘西的路虽然孤单漫长,但有爱相随,能枕着她的情话入眠,对着她的相片发呆,想着她对远行在外二哥的思念,写一封又一封炽热缠绵的情书……又是多么温暖沉醉的旅程。


亲爱的二哥:


你走了两天,便像过了许多日子似的。天气不好。你走后,大风也刮起来了,像欺负人,发了狂似的到处粗暴地吼。这时候,夜间十点钟,听着树枝干间的怪声,想到你也许正下车,也许正过江,也许正紧随着一个挑行李的脚夫,默默地走那必须走的三里路。长沙的风是不是也会这么不怜悯地吼,把我二哥的身子吹成一块冰?为这风,我很发愁,就因为自己这时坐在温暖的屋子里,有了风,还把心吹得冰冷。


(1934年1月9日张兆和给沈从文的第二封信)


听你们说起这条道路之难行,不下于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有时想起来,又悔不应敦促你上路了。倘若当真路途中遇到什么困难,吃多少苦,受好些罪,那罪过,二哥,全由我来承担吧。但只想想,你一到家,一家人为你兴奋着,暮年的病母能为你开怀一笑,古老城池的沉静空气也一定为你活泼起来,这么样,即或往返二十六个日子的辛苦,也仍然是值得的。再说,再说这边的两只眼睛,一颗心,在如何一种焦急与期待中把白日同黑夜送走,忽然有一天,有那么一天,一个瘦小的身子挨进门来,那种欢喜,唉,那种欢喜,你叫我怎么说呢?


(1934年1月9日张兆和给沈从文的第一封信)


他乘坐的小船漂在年少行过的沅水上,从桃源到辰州到泸溪,一路经过鸭窠围、横石、九溪,越过激流,绕过险滩。清澈如缎的沅水,熟悉的乡音,似她心爱的女人,让他不能自已。他冻着双手为他的三三写信,为她画曾千万次向她描述过的两岸风景。


他思念着他的小女人,恨不能将她装在口袋里一起航行,却只拿着她的相片,在信里安慰着她:“三三,乖一点,放心,我一切好!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总想到你。”


我就这样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我快乐,就想应当同你快乐,我闷,就想要你在我必可以不闷。我同船老板吃饭,我盼望你也在一角吃饭。我至少还得在船上过七个日子,还不把下行的计算在内。你说,这七个日子我怎么办?


……我知道对我这人不宜太好,到你身边,我有时真会使你皱眉,我疏忽了你,使我疏忽的原因便只是你待我太好,纵容了我。但你一生气,我即刻就不同了。现在则用一件人事把两人分开,用别离来训练我,我明白你如何在支配我管领我!为了只想同你说话,我便钻进被盖中去,闭着眼睛。你瞧,这小船多好!你听,水声多幽雅!你听,船那么轧轧响着,它在说话!它说:“两个人尽管说笑,不必担心那掌舵人。他的职务在看水,他忙着。”船真轧轧的响着。可是我如今同谁去说?我不高兴!


梦里来赶我吧,我的船是黄的,船主名字叫做“童松柏”,桃源县人。尽管从梦里赶来,沿了我所画的小堤一直向西走,沿河的船虽万万千千,我的船你自然会认识的。


(1934年1月13日沈从文给张兆和的信)


梦里来赶我吧——这深情的呼唤多像一眼望不到源头的沅水,让人身心沉醉,不愿醒转。出门前,他计划用半个日子来写信,半个日子写文章。然而到了船上,他却只想给心上人写信。


我先以为我是个受得了寂寞的人,现在方明白我们自从在一处后,我就变成一个不能够离开你的人了……三三,想起你我就忍受不了目前的一切了。我真像从前等你回信,不得回信时的神气。我想打东西,骂粗话,让冷风吹冻自己全身。我明白我同你离开越远也反而越相近。但不成,我得同你在一处,这心才能安静,事也才能做好!我试过如何来利用这长长的日子写篇,思想很乱,无论如何竟写不出什么来。


(1934年1月14日沈从文给张兆和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