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黄龙德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8:20
|本章字节:7214字
开门的一瞬间,沙小园认出了鬓发斑白的宋元明。他老了,脸上沟壑纵横,牙齿有些发黄,与当年那个高卷裤腿赤脚行走在田头的年轻书记似乎有着天壤之别。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的目光依旧那般慈和,神情还是那般坦然。
“请问,你是……”显然,宋元明认不出当年那个躲在沙奶奶身后怯生生望着他的小姑娘了。毕竟,岁月对人的修饰对人的雕琢对人的摧残,都是最直接最无情的。
“我是小园,宋书记请进。”她脸色腊黄,萎靡憔悴。
虎子冲过来,对着宋元明低声咆哮。
“虎子,一边去。”沙小园斥道,轻轻踹了它一脚。
宋元明落座后,惊讶地问道:“小园,二十多年了,你还认识我?”
沙小园用开水冲洗茶杯,淡淡一笑:“我怎么会忘记您呢。”
按辈份,沙小园应叫宋元明姑爷。宋元明当过沙家堡生产队长、黑峰大队党总支书记。1981年任山溪县清泉公社党委书记时,为她父亲沙南森的冤案作出了平反的决定。那年,她刚上小学一年级。她至今仍清清楚楚地记得,父亲平反后的一个夜晚,宋元明在大队书记的陪同下来到她家。她还未吃晚饭,和奶奶在灶前剁猪草。见公社来了人,奶奶连忙扯着她站起,怯怯地鞠了一躬。
“沙婶,”宋元明掏出一叠钱,说,“这是公社给你的补助,好好带着小园吧,有什么困难可直接找我。”
足足两百块钱。那时的两百块钱在她们眼里,是一笔遥不可及的财富。
灶里的木柴吐着火舌,迸着火星,“劈劈啪啪”燃得正欢。火光映红了灶墙,泪水在奶奶憔悴凄楚的脸颊上一闪一闪。
聊了一会儿,宋元明和大队书记走了。
奶奶牵着她的小手久久地立在门槛边。
夜幕中飘移着一团散发出淡淡黑烟的火焰。火光中,隐约可见两个行走在田间小路上的身影……
这一幕,就像电影中的定格,从此深深地嵌入她的心田。
如今,满脸沧桑的宋元明就在眼前。
她泡了杯热茶递去。
“谢谢。”宋元明接过,四下一望,“礼拜天,贝军和孩子不在家?”
沙小园摇摇头,将脸掉开。
宋元明瞧见她眼眶内闪动的泪花,心不由一阵发沉。来之前,他了解过沙小园的相关情况,听说她最近陷入一场错综复杂的网络绯闻中。他这个年纪的人基本上不懂电脑,对网恋或深或浅的认识源自最小的女儿。女儿在高中时便网恋了,网恋毁了她的学业。那段时期,他跟好些有着共同遭遇的家长一样,非常苦恼。但他没有采取简单粗暴的方式,而是找来不少有关网恋的资料,试图加强同女儿的沟通,从源头上解决问题。当然,他失败了,在情感面前,理论与经验往往都显得苍白无力。网恋似乎成为一种趋势,不断有人前赴后继,兴味盎然地去憧憬和谱写虚虚实实的网络爱情。没人相信悲剧会降临到自己头上,没人相信自己的人生轨迹会发生大幅度的变化。
“小园,网络上最近发生的事我多少听说一点,能够掀起如此大的风浪,说明背后有人操纵。我想,但凡有头脑的人都不会轻易上当。”宋元明开导说,“至于日常生活中男女感情方面的问题,有时的确说不清是非对错,事后自己不妨好好总结总结。七八年前我女儿也经历过一段令人难堪的恋情,不过,对她走好今后的人生路,未必是件坏事。”
泪水从沙小园眼中涌出。
“看开一点,时间是最好的良药,是也好,非也好,一切都会过去。”宋元明关心地安慰道,“身体是自己的,要注意爱护。”
“谢谢……”她泣不成声。
宋元明理解她的处境,但不管怎样,跟沙奶奶比,她还是幸运的。沙奶奶结婚不久丈夫在一次挖采钨砂的过程中遇险身亡,三年后她跟一个外来的木匠相恋,在自家的小屋里偷食禁果被族人捉住。在沙家堡的宗祠里,她被割去鼻子,从此忍辱偷生不敢再嫁。
“小园,”宋元明真挚地劝说道,“抽时间跟贝军开诚布公地谈谈,夫妻之间需要交流和沟通。贝军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我想他能理解。”
“谢谢您,宋书记。跟贝军的事,我会妥善了结。”泪水又从沙小园眼里涌出。从她降临这个世界刚睁开眼睛,就失去了母亲和父亲,随苦命的奶奶一道,孤独地行走在凄风苦雨中。即使七岁那年,宋元明代表组织宣布对她父亲沙南森的冤案予以平反,也没能给她带来更多的欢乐和幸福。因为,奶奶道德上的污点是无法从村里人的心上抹去的,奶奶那张没有鼻子的脸,一直成为乡邻训导和警示后人的活教材。贫寒的家境、屈辱的生活,往往容易使人变得敏感和脆弱。表面上,她有些玩世不恭桀骜不驯,其实,她很在意旁人的眼光,很在乎对方的态度,一个亲切的微笑,一句温暖的话语,都会令她热泪盈眶,感动半天。
宋元明拾起茶几上的纸巾:“孩子,想开点,啊?”
沙小园揩去泪水,抬起头:“宋书记,您找我有事?”
“哦,”宋元明说,“有个情况需要跟你核实。”
“说吧,只要我知道的。”
“据了解,你跟某些人说过,在小井村搬迁的问题上,贝军曾向寇天龙同志提出过建议?”
沙小园略一思索,点点头:“是的。”
“你跟谁提过这事?”
“沙叔,双英实业公司的老板沙南鑫,”她想了想,说,“您应该认识他。”
“当时怎么个情况?”
“大概是七月间的事,我去他公司看账,谈到小井村,”沙小园望着窗外,回忆道,“沙南鑫说,山体滑坡把村庄埋了,贝军恐怕要坐牢。我啐他,说要坐牢也是寇市长坐,是寇市长不让搬迁的。他说口说无凭,寇市长才不会做冤大头。我告诉他老贝有写工作日记的习惯,白纸黑字赖不了。”
宋元明“哦”了一声,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沙小园问:“这事很重要吗?”
“很重要。”宋元明说,“你是听贝军聊起过这事,还是亲眼见过他的日记?”
“亲眼见过。”沙小园肯定地说,“我翻过他的日记本。”
“这些日记是什么时候写的?”
沙小园仰起脸想了想,说:“应该是六月中旬。”
“日记本还在?”
“在。”
“能让我看看吗?”
沙小园迟疑了一下:“这事对您很重要?”
“这么说吧,这些日记能够揭示一个事情真相,牵涉到对问题的处理。所以,”宋元明加重语气,“对我,对贝军,对寇市长,都很重要。”
听宋元明这么一说,沙小园心头不由一紧,她跟贝军毕竟夫妻一场,她不希望他有事。不过,贝军同意么,他跟寇天龙的关系非同一般,他知道自己偷看他的工作日记还擅自拿给外人看,会怎样?
宋元明希冀地问:“不方便么?”
“不。”沙小园看了他一眼,咬咬嘴唇,“我这就去拿。”不管怎么说,宋元明对她有恩,是个好人,这点小忙都不帮,那她沙小园算个什么东西!
宋元明清楚,她是为了报当年自己对她祖孙二人关照之恩,心里不免一阵感动。其实,他对沙家堡的感情也很深,他在那里成长、恋爱、结婚,度过了人生中最青春最美丽的时光。山里人实在,淳朴,不会偷奸耍滑。记得他刚到沙家堡插队那会,瞧见户户敞开的大门和村口路边一堆堆的柴火,曾担心地问:“不怕被人偷吗?”村民哈哈大笑,像瞧外星人似的瞧他:“偷?山里人会偷?”最让他感动的是,由于当年的浅薄幼稚,他做了许多极左的事,给沙家堡的乡亲带来不少伤害,可他们从来就没记恨他,反而把他做的一些好事挂在嘴边,把他当作沙家堡的亲戚引以为荣。
不一会,沙小园手拿本子从卧室出来。
这是一本被手磨旧了封皮、从头到尾写满了字的日记本。里面有两处提到了小井村征迁之事,一次是今年的六月十一日,贝军开完会后在市长办公室谈及此事,寇天龙未置可否;第二次是六月二十日,地点是重大项目招商大会会场,散会后寇天龙明确表示暂不考虑小井村的征地搬迁,要求贝军做好村民的思想工作。
看了这两篇日记,宋元明陷入沉思之中。他不明白,一位有着亲民爱民关心弱势群体良好声誉的市长,在小井村搬迁的问题上,为何如此的吝啬、冷漠和武断,视数十口村民的生命如草芥。难道他也是一个把钱看得比命还重的昏庸之辈?或者心存侥幸,在人民的生命安全方面本来就是个好龙的叶公?
“宋书记,这些对您有用吗?”沙小园小心翼翼地问。
“哦,”宋元明连连应道,“有用,有用,谢谢你,小园。”
“不客气。”
“小园,”宋元明征求她的意见,“日记本我能暂借一下,明天再还你吗?”
沙小园又犹豫了一下,咬咬嘴唇,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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