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开祯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3:11
|本章字节:10144字
吴达功跟童百山的接触,是因一个叫七星的重刑犯。之前他根本不知道七星是什么人,犯过什么事,等到把一切了解清楚,晚了。该做的事儿已做了,再想后悔,下辈子吧。
那是他当上公安局副局长不久,有一天,童百山突然来访。当时童百山的事业还没这么大,但有迹象表明,他很可能会做大。三河这块地盘上,童百山已越来越成为一个人物。吴达功正纳闷儿他跑来做什么。童百山便抢在前面说出一个人,“省城老大!他要我问问你,一切还满意不?”就这一句,吴达功懂了,童百山是上门讨债来了,人情债。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由不得你按自己的意志选择。吴达功起初以为,自己放了范大杆子,对方拿副局长报答他,这事就完了,公平交易,互不相欠。接下来,应该彼此把对方忘了才是。可对方不这么想,范大杆子是一码事,副局长是另一码事,这是对方的逻辑。况且,副局长前面还有局长,局长前面还有副市长、副书记,难道你甘心在这不痛不痒的位子上虚度一辈子?
童百山快人快语,完全一副道上的架势。他说:“大哥托付你我一件事,要我们务必办好。”
对这位神秘大哥,吴达功应该不算陌生。吴达功刚来三河时,他正坐在三河地区政法委书记的位子上,算是顶头上司。现在的大哥,早已位高权重,一句话便能决定吴达功的一生。吴达功就是不明白,他为啥偏偏要盯上自己?
大哥要他把七星弄出去,而且一步到位,彻底甩掉犯人的帽子。
吴达功连忙摇头,说这事不可能。童百山拍拍他的肩,情同兄弟般说:“别忘了,你我可都捧着他的碗啊!把不可能变成可能,这才显出你吴局长的能耐。”
“能耐”两个字,算是把吴达功这一生给毁了。
接着,童百山说出自己的计划。其实计划并不复杂,复杂的东西也不可能让他吴达功知道。吴达功要做的,只是定期巡察一下七星服刑的监狱,抓抓监狱的政治思想工作,让监狱树一些典型。至于树起来做什么,童百山没说,吴达功也没敢多问。这时候多问一句,就可能让自己多陷一步。他心里祈祷着,这事儿快点结束,让童百山连同那个七星,尽快从自己的脑子里消失。
典型很快树了起来,七星果然名列典型之首。
之后三个月,一切都很平静。平静得让吴达功感觉不到自己为大哥做了什么。忽然有一天,童百山找到吴达功,说:“三监可能要发生点事,要吴达功不要慌,一定要镇静,而且……”说着拿出一份材料,放在吴达功面前。“你只管照这上面说的做就好。”
就在当天夜里,一起震惊全省的暴力越狱案发生了。地处沙漠边缘的三河第三监狱先是发生了犯人跟犯人的群殴事件。当狱警赶去制止的时候,一名叫王龙娃的犯人突然袭击了狱警,从狱警手中夺过枪。此时监狱突然停电,一片漆黑。另两名跟王龙娃关在一起的犯人迅速亮出凶器,将击昏的狱警挟为人质,强行越狱。当时情况十分危险,不少犯人跟着起哄,叫嚣着要放火烧了监狱。为了保证狱警的安全,监狱方面勉强答应王龙娃提出的条件,为他准备了一辆车。王龙娃三个挟持人质,一步步离开监狱,起哄的犯人越闹越凶,大有趁乱集体脱逃的可能,形势逼迫着监狱方面一次次让步。奇怪的是停电同时,通信也中断,一时无法跟外面取得联系。就在王龙娃他们跳上车,打算离开的关键时刻,车厢里突然亮出一个身影,藏在车里的七星一个猛扑扑向王龙娃,牢牢卡住了王龙娃的脖子。王龙娃想喊什么,却喊不出来。双方争夺枪支的过程中,枪连响两声,一枪击中了七星,另一枪,却让歹徒王龙娃当场毙命。受伤的七星顾不上自己安危,毅然向另两名犯人扑去,就在穷凶极恶的暴徒企图杀害人质的一瞬,狱方的狙击手开枪,击毙了罪犯,人质安全获救,但七星胸脯又中了一刀。
七星连夜被送往医院,三天后脱离危险。这场叛乱最终被平息。经三河公安局调查,叛乱分子王龙娃在狱中一直不思悔改,多次密谋越狱窜逃,私下跟多人提起过这事。那些趁乱起哄的人正是受了他的鼓动,才胆敢跟狱方叫板。掐断电源和断掉通信也都是他们所为,为这次越狱,他们事先做了长达半年的密谋。
真相调查清楚后,三河市公安局向省厅及原判法院提出请求,以危难时刻挺身而出、勇斗暴徒为主要事迹,要求为七星减刑。三个月后法院作出裁决,七星因荣立特等功获得提前释放,他的事迹成了全体犯人学习的典型。
也就是七星走出监狱的那一天,吴达功才彻底弄清,七星是省人民银行一位要员的儿子,母亲是某新闻媒体的负责人。三年前省城发生过一起舞厅群殴致死人命案,七星先是作为主犯被起诉,后来又变为从犯,被处以有期徒刑二十年。七星先是关在省城一所监狱,后来几经辗转,才到了三河三监。
得悉这一切后,吴达功已经清楚,自己掉进某个圈套了。果然,三河方面很快有人提出,这是一起假案,真正的主谋是七星。他先是策反王龙娃等几个,鼓动他们跟自己一起越狱。王龙娃因为自己的媳妇跟了别的男人,一怒之下去杀情敌,没想情敌没杀掉,自己却以杀人未遂被判重罪。王龙娃一心急着出去复仇,哪还有心情辨别七星是不是玩谋术。一切密谋好后,就在动手这一刻,七星突然倒戈,跟狱方提出自己藏在车里,可以制伏王龙娃。于是便上演了这场平息叛乱的好戏。
包括那个遭袭击的狱警,开枪射死罪犯的狙击手,都是精心安排过的。不留活口,这才是做得干净彻底、永世不可能翻案的铁的规矩。整个事件中,唯一有可能真实的,就是七星后来挨的那一刀,那才是意识到上当受骗后同伙赏给他的最好礼物。
有关方面马上出面制止传言,吴达功再次受到重任,在全局内开展一场深刻的政治大讨论。这场讨论的结果,便是持怀疑者被调离公安系统。从此,三监越狱案便以正面典型写进了历史,永远激励着那些接受改造的人。只有跟自己的过去彻底决裂,才能很快迎来新生。
“那……事后……你拿过好处没?”汤萍颤颤地问。
吴达功沉默了一会儿,点头道:“拿过,就是送给你的那张卡。”
“什么?”
没有几个人知道,汤萍因为一次事故,只有一个肾。那一年,吴达功突然说,朋友送了一张卡,很珍贵。法国有家医疗机构,专门对单肾人群做定期医疗救助。主要是保健性康复,以保证单肾人群也能够像正常人一样延年益寿。作为中法友好的礼物,法国方面想在中国挑选一些救助对象,为他们提供人道服务。不要钱,但渠道很特殊。
汤萍很高兴,居然没问这卡哪儿来的,她相信丈夫一定是爱她,才想尽办法弄了这张卡。于是汤萍每年一次,前后去了法国六次,做了六年的国际医疗救助。不可否认,这家国际医疗机构的水平一流,医疗手段也很先进。汤萍能保证如此旺盛的生命力,不能不说跟这有关。
但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是一桩交易、一起昂贵而沉重的交易。其实她应该想到,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
孙吉海握着笔的手在抖。
这是个星期天。跟以往任何一个周末一样,孙吉海把自己关进书房,面前是伴随了他半个世纪的宣纸,还有一套晚清时代出土的砚。孙吉海喜欢写字。在三河,谁都知道孙吉海的字不错,值得收藏,可谁也得不到他一幅,甚至,饱饱眼福的机会都难获得。他只写给自己。写字有什么用呢?修身,养性,让自己沉入到另一种境界里?的确,孙吉海需要用沉入来获得另一种身心,跟现实完全背离的身心,或者也叫麻醉。
十岁起,父亲便教他练字,父亲说:“字是门面,字是你的脸,字更是你的心。字里看人生,字里看家风。”
就这么着,孙吉海顽固地迷上了练字。练到现在,孙吉海越来越觉自己写的不是字,是命,一个人的宿命。人都是有宿命的,人根本就躲不开自己的宿命。
孙吉海手里的笔啪地断了。这是他今天握断的第三支笔。看来,今天是写不下去了。孙吉海扔掉断笔,倒在了竹椅上。昨天晚上,他再次接到省城的电话,质问他为什么不阻拦,怎么能听之任之?“你是常务副书记,也是省委确定的接班人,对他的工作应该有干预权,必要的时候,你可以直接向省委建言,让他离开三河。”
孙吉海一句话没回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马其鸣不像车光远,这一点,他一开始便觉察到了。换上车光远,要是苏紫拦车,他会当下接过状子;换上车光远,如果吴达功撂挑子,他会拍桌子,甚至提出罢他的官;换上车光远,如果抓到范大杆子,他会大张旗鼓地展开一场斗争;换上车光远,如果提拔吴达功做局长,他会自己的官不当,也要跳起来抵制……
能换吗?这种空想有意义吗?老了,孙吉海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思维退化得一塌糊涂,甚至有点爱做白日梦了。是的,白日梦。
阻止?他再一次笑笑,那笑接近墨汁的颜色。他什么也没做,装得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你阻止他什么?他甚至从没在常委会上主动提过一次三安公安的事,你拿什么阻止?不让他抓毒犯?不让他深入基层?还是不让他工作?
一切都是在暗地里,是的,“暗”这个字,已经无数次伤害到孙吉海。暗得你摸不到一点儿边,暗得你闻不到一点儿气味,暗得你都不知道他脑子里想什么。可是,威胁却实实在在存在,而且,正在一步步逼近。
就在刚才,他接到电话,说胡权礼的事出岔了。本来孙吉海练字的时候,任何电话都不接的,但现在是非常时候,又是保密电话,不能不接。
“出岔?”他这么犹豫了一声。那边紧着说:“有人调查他,二等功的事包不住了。”
“换个电话说!”孙吉海愤愤地挂了电话,候在了另一部机子上。笨,如此没脑子的人,能成什么大事!保密电话保给谁?对老百姓它是保密的,对想调查你的人呢?它远不如家里的座机。要想监控座机,你还得通过电信,通过更多部门,而保密电话对他们来说,等于安在你家里的窃听器。
很快,童百山的声音在座机里面响了起来:“安全吗?”他居然还问。
“说!”
“这事……这事你看咋办?”
“该咋办咋办!”
他“嗵”地放了电话。
是鬼是人的都来找他,他这个书记,当着还有啥味!不就一个胡权礼嘛,值得为他上蹿下跳?他再三说过,凡事要三思,尤其是干部提拔,要在适当的时候提出来,这是规则,游戏规则你们懂不懂?不是想提谁就提谁,不是啥时想当官就能啥时当。偏是不听,偏要不停地添乱。添乱你把自己擦干净呀!带着尾巴硬进门,尾巴让人掀住你进得来吗?这下好,让他说着了,事情还没个影,屁股已经让人捅烂了。
他有些不知恨谁,只觉得恨这个字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维。
胡权礼的事他知道,假的,明眼人一看就是假的,可硬要把假的做成真,他又有啥法?他恨恨地起身,离开书房,客厅里来回转了几圈,仍觉心气难宁,索性提上鱼杆,钓鱼去了。
这个时候,马其鸣也在钓鱼。子水河绕过子兰山向西而去,一个很不起眼的角落里,马其鸣手持鱼杆,盯着平静的水面。他的样子还真像那么回事儿,细一看,却让人忍俊不禁。握在手里的钓杆真成了光杆司令,鱼饵和牵着它的细线早让水冲走了。季小菲忍不住笑起来,说:“马书记,你这哪是钓鱼,就像拿根杆子放鸭子。”秘书小田也跟着笑出声。马其鸣一看,果真成了放鸭子的,遂说:“算了,不作秀了,还是说正事吧。”
季小菲将自己调查到的情况一一作了汇报,末了说:“胡权礼一定有经济问题。他老婆在童百山的三河大酒店当会计,但是出入有专车,身上尽是名牌,听说做一次护理就要花一千块钱。而且……”
“而且什么?”
“我说不出口。”季小菲突然红了脸,羞臊得垂下头。
“据说他老婆在酒店养着个小白脸。”秘书小田替季小菲回答。
马其鸣笑了笑,“好生活啊!”突然,他盯住季小菲,“你是不是将来也想过这样的生活?”
一句话问得,季小菲给哑巴了。
回到“3112”房间,侯杰已候在了那里。“情况怎么样?”马其鸣问。
侯杰兴奋地说:“阿黑招了,这家伙到底还是没童小牛骨头硬。”
据阿黑交代,所谓的胡权礼舍身救人,以大无畏精神谱写新世纪英雄诗篇的感人事迹,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