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沉重(2)

作者:少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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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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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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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264字

林呈祥轻言细语地说起梅香的情况,她其实从来没有离开过黑虎山呢,山上什么东西都有,都是她干爹二道疤留下来的,生活也还方便。要是少了日常物品,她就到青龙溪去买,那里没人认得她的。她有钱呵,她到山上挖点药材,捡点松菌木耳,到集市卖掉不就是钱么?身体还不错,没生过大病,偶尔伤风感冒的,嚼点草药拔个火罐也就好了。她比我们这些人还活得自由自在呢!只一点让她忧心的,就是有时候想覃琴想得厉害,过去她还时不时地深夜里溜回去偷偷看看她,自从覃琴来南门坊后,她就没有见过她了。她有点怕覃琴大了,就不认她了。她想来莲城看覃琴,又怕影响她。听说到处闹饥荒,这红薯是她特意叫他送来的。


覃玉成感叹道:“她还想着我们,她自己够难的了。其实她不用担心,覃琴长得再大,也不会不认她的。我们找个机会跟覃琴透透口风,让她晓得她亲娘还在,还挂念着她。”


林呈祥有点担心:“就怕她嘴不严,让别人晓得梅香的下落就麻烦了。”


覃玉成说:“这点你放心,覃琴这伢儿,嘴巴像上了锁,心里有事都不跟我们说的。你走了远路,我给你做点东西吃吧。”林呈祥摆摆手说不饿,他带了几个煨红薯在身上,一路走一路吃的。他还要赶回去。


送走林呈祥后,覃玉成马上洗了几个红薯,用钢筋锅蒸熟了,将覃琴喊起床来。他们几天没吃干的了,肚子迫切需要填充。覃玉成用筷子戳了一个最大的递给覃琴,覃琴埋头就啃,大口大口地吞,哽得脖子都直了。小雅急忙轻轻拍她的背:“慢点吃慢点吃,莫哽着了,我们还有的是呢。”


覃琴吞掉大半个红薯,透口气说:“寄娘,哪来这么好的东西呵?”


小雅说:“是你林伯伯送来的呢。”


覃琴举在空中的手就不动了,接着就将吃剩的小半个红薯放到碗里。


小雅问:“你哪么不吃了?”


“我不吃他的红薯。”覃琴说,“寄爹,寄娘,你们吃,我不吃他的东西。”


覃玉成说:“你这伢儿,他也是一片心意嘛,若不是亲人,这种时候谁会给你送东西吃?再说,他只是卖了一回苦力,红薯不是他种出来的。”


覃琴问:“那是谁种的?”


覃玉成试探着说:“覃琴,你还记得你亲娘的模样么?”


覃琴用力摇了摇头:“不记得了,我也不想记得了。寄爹,你们以后不要跟我讲什么亲娘了好么?”


覃玉成很奇怪:“为什么?”


覃琴说:“我跟辅导员和老师都保证过,我要与她划清界限,生活上思想上都要与她一刀两断。”


覃玉成说:“你是她生的,她给了你一条命,这永远也断不了的呀。”


覃琴说:“她是个逃亡地主,为什么还要生我下来呢?她让我血管里流着剥削阶级的血液,搞得人人都看我不顺眼……我必须脱胎换骨,改造我自己,所以,请寄爹再也不要跟我提她了。”


覃琴的话带了哭腔,她的脸在也在灯光下既显得沮丧,又显得倔强。


覃玉成哑口无言,他还能说什么呢?覃琴回自己房间去了。覃玉成与小雅吃着红薯,却不知是什么滋味。他们觉得,覃琴变了,变得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饥馑的年月终于过去了,国营粮店不再搭售发霉的杂粮,莲城街上也变得热闹起来。同时,一个好消息传到了南门坊:覃琴考上了莲城师专。覃玉成与小雅笑得合不拢嘴,考上大学就是国家干部了,以后就拿工资吃皇粮了,多好的事啊!


但是,他们的快乐没能延续几天。一天晚上,覃琴回家宣布,她放弃上大学了,她已向学校报名支援边疆建设。她说,革命青年志在四方,她要响应党的号召,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到最偏僻的地方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覃玉成明白,她还有一句心里话没说出来:到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去。小雅当时就流了泪,这哪行呢?她还小,还从没出过远门啊。覃玉成劝慰道,让她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吧,反正留在莲城她也不快乐,再说十七岁也不算小了,过去像她这年纪,都要给人家当媳妇生儿育女了。


不过覃琴最后没去边疆,她被派到湘鄂川三省交界的大山里当教师去了。覃玉成与小雅都参加了学校召开的欢送会。覃琴站在台上,胸前佩戴着大红花,在麦克风前慷慨激昂地念了她的决心书。覃玉成忽然觉出,覃琴的嗓音特别明亮,是块唱月琴的好料。平时他在家唱月琴时,覃琴也坐在旁边听,可她从来没摸过月琴。她这一去,人生地不熟,一定很孤单,那就让月琴跟她做个伴吧。主意一定,覃玉成就在给她准备行装时,放了一把月琴在箱子里。


自然,覃玉成也把覃琴去山区教书的事告诉了林呈祥。覃琴出发这天下着小雨,林呈祥站在南门坊对面的屋檐下,默默地看着覃玉成和小雅送覃琴出门。在林呈祥的身后,躲着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缠着头帕的陌生女人,她将脸遮得只露出两只眼睛。当覃琴从跟前走过时,陌生女人的泪水就跟屋檐水一样滴个不止。


覃琴一走,小雅的日子就不好过了,她时常坐在柜台里发呆,不叫就醒不过来。覃玉成怨她,你怎回事,覃琴就像你的魂似的。小雅说,还说我呢,你的心不也全在她身上?现在覃琴走了,你的心也还没回来。覃玉成说,你是说,我冷落你了?小雅说,你觉得呢?覃玉成认真想了想,可能有点吧,你要我怎么做呢?小雅说,这种事,还用我说呵?覃玉成说,你教教我嘛,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我学着做嘛。小雅说,别人天生就会,无师自通,就你不开窃,把你学月琴的聪明劲拿一点出来嘛,我就喜欢你巴皮巴肉。覃玉成说我还不巴皮巴肉么,天天都抱着你睡的。小雅说不够不够,我要你帮我洗澡,你还从来没有帮我洗过澡呢!


覃玉成于是烧了水,提着澡盆到房间,给小雅洗澡。小雅顺手一拉灯绳,那颗鸭梨似的电灯泡就亮了。她刚刚脱下上衣,覃玉成就背过脸去。他感到小雅的白晃晃的身体将他的眼睛烫了一下。小雅不高兴了,玉成,我是你堂客,你怕什么丑?现在我们俩个就是伊甸园的亚当和夏娃,我是你的肋骨做成的,你看见我就跟看见你自己一样,有什么丑的呢?你不是说喜欢我么?喜欢我就不许背过脸去!覃玉成嗫嚅着,我是喜欢你,可这喜欢不是那喜欢……小雅不由分说将毛巾塞到他手中,我不管,我要你的这喜欢,也要你的那喜欢,给我洗!


他只好给她洗,但是他还是固执地拉灭了电灯。月光从窗口透入,小雅的身体朦朦胧胧的泛着白光。他不敢正眼看她,但心里安静些了。他撩起水浇到她身上,晶莹的水珠便像月琴声一般丁丁冬冬地溅落到澡盆里。他给小雅涂抹香皂,她柔软的肌扶波浪般在他手心起伏不止。但他的手始终不敢往她胸前去。有句乡谚说:男子的头,女子的腰,只许看,不许挠。这是夫妻之外的禁忌,不应束缚于他,但更多的禁忌在他心里,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看着他勉为其难的样子,小雅长叹一声夺过毛巾,自己揩洗着自己。


洗完了,她要他抱她到床上去。他抱了,像抱了一团柔软的火,他把她往床上一放,就退到一旁。她拱了拱身体,你就一点不想要我么?他无言以对。她说,看来,你真要像待梅香一样待我一辈子了。他怯怯地说,你不高兴了?她说,你看我高兴得起来么?他说,我们弹月琴吧,只要一弹月琴,心里就会舒畅的。他拿过一把月琴放在小雅怀里,然后自己抱起师傅留下的那一把,调调弦,坐在床边轻轻地弹了起来。


但是小雅没有跟着他弹,两只眼睛幽幽地盯着他,大声说,玉成,难道我就不如一把月琴么?你为何不把我当作一把月琴来弹?我恨你,我恨这月琴!她蓦地跳下床来,抓起那把月琴就要往地上砸。覃玉成赶紧连人带琴紧紧地抱住。小雅伏在他怀里不动了,她泪水打湿了他的前胸。他用手掌替她揩着眼泪,轻声说,对不起小雅,我喜欢你,我越喜欢你就越珍重你,越不敢有别的想法,我不能误你,你若愿意,就另找个你喜欢的男人吧。话刚说完,腮帮上不轻不重地挨了小雅一巴掌。你混账!再说这种话我抽烂你嘴巴!小雅凶神恶煞般推开了他。两人默然相对,良久,她抚了抚他挨打的腮,问他疼不疼。他摇头说不疼。她鼻子一哼,疼也是你活该,你就是欠打,弹月琴吧,不把我弹高兴你不许歇手!


他如蒙大赦,连忙坐下拨动琴弦,让晶莹剔透的琴音满屋跳个不停。


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来到南门坊,要听覃玉成唱月琴,覃玉成就唱起了《双下山》。那男人才听了一半就鼓起了掌,说覃师傅真是名不虚传呵,不得了不得了,就这么定了,跟我们去武汉吧!覃玉成听得莫明其妙,问了半天才明白:来人是市文化馆的赵老师,特意前来邀覃玉成加入曲艺队,去武汉参加中南五省曲艺汇演。赵老师还强调说,这是季为民副市长亲自抓的工作,覃玉成也是季副市长点的名。


覃玉成好几年没见过季为民了,以为季副市长早把他这个师弟忘记了呢,心里便小小的感动了一下。但他没有马上答应赵老师,说要去的话,小雅也要一起去,她的嗓子也不差啊。赵老师满口答应,好的好的,秤不离砣,公不离婆嘛,我还晓得你们有铺子要开,不能影响你们的生计,所以每天给你一块钱误工费,这样行了吧?


还有什么不行的呢?他们就遵照赵老师的吩咐,每天在做生意之余,认真地练习起来。其实,都唱了半辈子了,技法与唱词都是滚瓜烂熟的,也没有什么好练的,随手便弹,张口即唱。


半个月后,他们跟着赵老师登上了去武汉的轮船。


这天半夜时分,轮船驶出了莲水河口,进入了碧波万顷的月亮湖。覃玉成没有睡意,从三等舱的铁床上爬起,来到船首看风景。小雅不声不响地偎在他身后。云彩中的半个月亮时隐时现,夏夜的湖风吹得使他们通体凉爽。他久久地扫视着云影飘渺波光粼粼的湖面,沉浸在对过往岁月的零星回忆中。忽然,他看到两条鱼影一前一后地掠过水面,便下意识地挥了一下手。过了一会,它们又在他眼皮下出现了。它们像人一样竖起身子,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向他摇了摇鳍翅,发出叽叽、叽叽的声音,好像在说,争气、争气。他呢不由自主地也吱吱、吱吱地回应了几声,仿佛说一定、一定。两条大鱼就快活地摆着尾巴,滑向了湖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