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少鸿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3
|本章字节:8684字
恐怖的警报呜呜叫过之后,几架日本飞机扑到莲城上空,投下了几十枚炸弹。炸声裂耳,烟雾弥漫,人们呼号奔突,整个城内一片混乱。南门坊一时涌进了上百名躲警报的人,幸好炸弹没有掉进院子里来,否则不知要死伤多少。警报解除了很久,一些人还心有余悸,瑟缩在南门坊里不敢离开。覃玉成遵照季惟仁的嘱托,一边对这些人笑脸相迎,一边提防着有人手脚不干净,趁机拿屋里的东西。覃玉成正在前院巡视,南门秋突然匆匆进来,将他拉出门外,一脸苍白的告诉他,青莲师母趁医护人员忙于抢救伤员之际逃走了,他们必须马上分头寻找。
覃玉成先跑到了码头,然后去了北门外的汽车站,这两处都是通往外地的要道。偌大的莲城,人多眼杂,要想找到一个逃走的人,只能靠运气了。他东奔西窜,跑出了一身臭汗,也没见到青莲的踪影。路过关帝庙时,他看到庙前有一个巨大的弹坑,坑旁的树上挂着一些粘乎乎的血肉,树杈里搁着一条断腿,血水正从它的楂口往下滴。他胆颤心惊,蹲在路边干呕了一阵。
他跑遍了大半个莲城,天擦黑的时候回到了南门坊。无意中抬头往楼廊上瞟了一眼,见一个人影推开师傅房间的门进去了。那人不像是师傅。覃玉成赶紧上了楼,来到师傅房前。往里一瞧,不禁吃了一惊:那人正是青莲师母,她在看着板壁上自己的相片傻笑!
一个离家十几年的疯子,怎么摸回来的?他顾不得多想,飞快地拉上门,扣上门扣,下楼找到南门秋,凑着师傅的耳朵把事说了。师傅惊得目瞪口呆,交待他不要透露给任何人。覃玉成跟着南门秋返回楼上,守在门外。他觑着门内,只见青莲向南门秋侧过脸来,拢拢头发,笑微微地说:“我回来了。”
“你哪么晓得回来的?”南门秋轻声问。
“自己的家,哪会不晓得回来?路在我的脚上呢。”
“我送你回医院好么?”
“不好,我回来了就不走了。”
“那你会吓着小雅呢,小雅十六年没见你,也不认得你,要是发起病来,就会玷污你在她心里的样子,她会受不了的!”
“我再也不发病了,我就是想女儿想出来的病。”
“为女儿着想,你还是走吧。”
南门秋上前搂住她的腰,将她往门外带,她却抓住了一只桌腿,挣扎着不放。南门秋无奈,只好放开她,急得手足无措。覃玉成赶紧进言:“师傅,干脆依她的,让她住在这里,不让她见人就是。”但这显然是一个纸包火的馊主意,师傅想都没想就摇头否决了。南门秋皱眉思忖一会,低声自语,看来,只好刺激她一下了。覃玉成不知那刺激是什么,心却莫名地揪紧。
南门秋回到青莲跟前,问:“你真不想走了?”
青莲说:“我不走。”
南门秋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出了那样的事,你还有脸回来?”
青莲像挨了一棍子,身子一抖,脸色惨白。
“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跟我走吧。”
南门秋伸出一只手。青莲垂下头,抓住那只瘦伶伶的手,慢慢出门来。在门外,南门秋低声交待覃玉成,赶紧把后门打开。此时天色已黯,五步之外辨不出面目,躲警报的人已悉数离去,季惟仁与小雅都在前面的铺面里忙,没人注意他们。他们很顺利地从后门离开了南门坊。
南门秋在前面走,一直牵着青莲,青莲两眼望着脚下,乖乖地跟着。覃玉成默默地跟在后面,陪着师傅师母一直走到广济医院。望着师母颠踬的背影,他很是不解,一个喜怒无常的疯子,何以一句话就让她变得温顺听话了?
将青莲送回了医院那个隐蔽住所后,覃玉成先回了南门坊。吃饭时他低着头,不敢看小雅的眼睛。他觉得,是他葬送了小雅与母亲相识的机会,他有愧于她。
沉钝的铜锣声敲疼了莲城人的耳朵,他们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敲锣人就用紧张的嗓门重复着一句令人心慌的话:“日寇即将来犯,市民及早撤离!”与此同时,由新编五十三师师长于乃文与莲城县县长共同签署的文告也贴在了南门坊的墙上。文告说,国军将与来犯日军在莲城地区决一死战,为民众安全计,城内居民必须在三日内全部疏散出城,或撤往后方投亲靠友,或去往偏僻山区躲避战火。疏散之后城内各家店户,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入取物,如有违犯,就地枪决。
其实早在日本飞机出现在莲城上空之前,城里的学校、工厂、大商户等都已经撤离,没走的大多是一些小商小贩和普通市民。这些人家业单薄却又最恋家,仗不打到面前他们不会轻易离开,即使已确定必走无疑,他们也拖泥带水,犹豫不决。锣声甫息,就有许多人扶老携幼慌慌张张走上了逃难之路,但也有许多人对着文告发呆,还不太相信是真的。
南门秋雇了个脚夫,先将陈妈送回了乡下,接着又吩咐季惟仁和小雅收拾行装。忙碌之中,南门秋问覃玉成:“玉成,你打算哪么办?”一句话问得覃玉成哑了口,他是个无家之人,师傅要是不带他走,他还不知往何处去呢。南门秋又说:“你就不想回大洑镇帮帮家里?莲城到大洑镇一泡尿远,日本人要打下了莲城,他们那也躲不掉的。”覃玉成喃喃道:“我是被娘赶出来的,如今又跟梅香离了婚,我哪么回啊?人家日子过得好好的,我一回,怕打扰了别人……再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就是要回,也要送走师傅了再回。”南门秋思忖一番说:“唉,也是,你也为难,那就再说吧。但愿大家都平安无事。”
这一番对话让覃玉成有说不出的难受。师傅并无嫌他的意思,但他感到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有点赖在师傅家的味道了。唉,他不赖在师傅家,又能到哪去呢?为了赶走这种难受,覃玉成主动接下了陈妈的活,在厨房里做饭炒菜。到南门坊一年多,他不光会唱月琴了,也学了一点厨艺。
于乃文的卫兵是晚饭时来到南门坊的,他脚跟一碰,冲着南门秋行了一个军礼:“报告南门师傅,师座让我通知你,明早六点有军车去往贵阳,请您带家人准时上车。师座还说,莲城危在旦夕,覆巢之下无完卵,务必撤离不误!”说着,卫兵将一张路条交给南门秋。路条上写着:持条者乃国军新编五十三师师长于乃文之至亲,现前往后方避难,希有关军政人员给予方便,乃文在前方不胜感激。除了于乃文龙飞凤舞的签名,上面还盖有鲜红的印章。南门秋将路条向着卫兵一递:“多谢于师长好意,但我们非亲非故,不敢承受这特别照顾。”卫兵却不接:“南门师傅,您别让我为难了,您不接受,我就不能回去。军情紧急,我急着赶回师长身边呢。明早我会来接你们。”南门秋又问:“怎有车去贵阳,是不是你们要撤兵了?”卫兵说:“是运军火的车,我们不会撤。师长说了,我们要与莲城共存亡!”说罢,转身走掉了。
南门秋看着手中路条沉吟半响,低语道:“这个于乃文,还在想赎罪呢,罢,就成全了他吧。”他把路条交给季惟仁,交待他明早带着小雅和覃玉成一同上路,到了贵阳,就去小雅的舅公家暂住。季惟仁是老大,这一路要都要负起老大的责任来。听到师傅的交待,覃玉成才意识到,师傅一直没打算走,师傅是不能走的,疯师母还在医院里呢。
小雅听到父亲的话就懵懂了:“爹,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爹还有事,走不开。”南门秋脸色沉郁。
“还有比逃命更大的事啊?”小雅一脸疑惑。
“总之是有要事,爹一条老命不要紧,你们走就是。”
“不行,爹不走我也不走!”小雅小脑壳一扭,面朝板壁,饭也不吃了,“至少爹要把不走的理由告诉我。”
南门秋脸一板,想训斥她,但把话咽回了肚子里。覃玉成清晰地看见师傅额上的血管突了起来。小雅是固执的,小雅是有权知道那个理由的。事到如今,师傅是没有办法再瞒着她了。可师傅不想伤着了女儿,师傅也为难啊。饭桌上,三个男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都放下了碗筷。南门秋走到了天井里,盯着池子里的金鱼,边剔着牙齿边生气,一筹莫展的样子。覃玉成想,他应该帮师傅下决心了。他凑到师傅耳边低声说:“师傅,小雅跟我说过,她想找到她娘,即使缺胳膊少腿,即便是疯了,那也是她娘,也比没有要好。”
南门秋问:“你跟小雅说什么了?”
覃玉成忙摇头:“我没说什么,我只是觉得,该告诉她师母的事了。要不明早她犟着不走哪么办?”
“唉,也只得如此了,你跟她说吧,婉转点。”南门秋叹息道,然后匆匆出门去了。
覃玉成知道,师傅一定是又去医院看师母青莲去了。他一直不能确定,季惟仁是不是一个知情人,知道多少,但既然师傅只叫他跟小雅说,那么他就没必要跟师兄多嘴。或许师兄早晓得了吧。收拾完碗筷,覃玉成悄悄把小雅叫出门外,穿过街面上慌乱的人影,径直往东门外而去。小雅一路追问出去做什么,覃玉成只说是奉师傅之命带她去医院见一个人,也不说那人是谁。小雅拿小拳头擂他,他也不说。
他们到了东门,看见士兵们正在城墙上修工事,无数人影在垛口晃动。这时小雅抱住路边一棵樟树不走了,一定要他说去见谁。覃玉成就说,你不是一直盼着这一天么,是带你去见你最想见的人呢。小雅的眼睛在黑暗中亮了一下,就怔怔地不说话了。覃玉成于是用平静的口气,简单地告诉她,她思念多年的母亲其实就住在医院里,因为她疯了,所以一直瞒着她,怕吓着了她。师傅为何走不成?因为要留下来守护你娘呵,你可要体谅师傅的苦衷。
听了覃玉成的话,小雅并没什么特别的动静,只是她怀中那棵小树在抖动,树枝簌簌作响。覃玉成凑近一瞧,两道泪水挂在小雅苍白的脸上。他想安慰她两句,小雅突然抓住他一只手,撒腿就向城外跑。她的速度快得惊人,以至于他用了全力才跟得上。凛洌的风在他们耳边呼呼作响,头发在风中发出咝咝的金属般的鸣叫。他们像两只拴在一起的蚱蜢,蹦蹦跳跳旁若无人地出了城门。哨兵想拦住他们都没来得及。
走进那间隐蔽的病室时,南门秋在给青莲洗脸。覃玉成惊讶地发现,师母清秀的面庞艳若荷花,没有一丝的病相。小雅呆在门口,两眼发直,怯怯地不敢过去。南门秋回头瞟瞟女儿,轻声招呼:“小雅,过来,让你娘看看你。”
小雅这才迈开步子,猛地扑过去,一头扎在青莲的怀中,哽咽着叫了声娘。青莲一点不感意外,她抚抚小雅抽动的肩膀,笑出浅浅的酒窝。接下来,她将鼻子凑在女儿浓黑的头发上嗅了嗅,赞叹道:“啧啧,女儿好香呢。”
小雅抬起泪水淋漓的脸,凝视着母亲:“娘,你认得我么?”
青莲眨眨眼说:“你就是小雅?”
小雅连连点头。
青莲说:“可我觉得你像青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