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山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2:40
|本章字节:13786字
“至今我一想起她的眼睛,就感到恐惧。眼神儿散乱、暗淡,但却从眼底透射出无限强烈的决心和意志。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只知道,无论她想要做什么,我都绝不敢有丝毫违逆。
“我拉熄电灯,俯下身,极尽温柔地亲吻、抚摸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太折磨人了,如果它们能闭上,哪怕只是一小会儿,我也愿意为此而付出一切。
“我预感到,当最终的那个可怕结果到来之前,一切努力都将是徒劳的。然而,当我又拉亮电灯时,我所看到的情景仍使我心胆俱裂。那双眼睛,仍然圆睁着,目光枯涩而又刻板,执著得近乎残忍。
“我承认,当时,我给她跪下了。我说,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只是求求你,一定把眼睛闭上,睡一会儿。
“她说,我要死。
“我彻底绝望了。说,可以,你想怎么死,我都可以成全你!说完,我狠狠地扇了她一记耳光。
“她哭了。那是一个弱者发自心底的哭泣,哀伤而凄切,对世界和她自己,都不再存一点幻想和勇气。
“我也哭了。当然,有些装腔作势,虚情假意,是在做戏。我需要骗得些同情和谅解,从而达成妥协。但是,她最终也没有放过我。”
“太棒了!”听到这里,申金梅突然兴奋得大叫起来。而此时,陈成已泪流满面。
“谁?谁太棒了?”陈成惊疑地问。
“当然不是你。你充其量不过是一个有几分可怜相的浑蛋。我钦佩的是她,那个女妖,不仅有意志,而且有力量。”
“我也钦佩你,申金梅,有胆量在我面前放肆。”
“陈成,她一定说了什么更有摧毁力的话,终于打垮了你?”
“她说了,她说,以后有一个叫申金梅的高丽姐儿,会死乞白赖地要嫁给你。”
“陈成,掌嘴!”
“哭累了,她终于闭上了眼睛,恬静得像个小女孩,沉沉地睡着了。
“我走出屋子,又走出院门,顶着漫天飘洒的雪花,在寂无一人的大街上闲荡了很久。空气清爽而洁净,我的头脑中却纷乱、疼痛、麻木,一片空白。一股莫名的恐惧感死死地缠绕着我,我知道,为了这个女妖,我必将付出代价。
“重新回到屋里时,我发现她又睁开了眼睛。目光变得专注、深沉,隐现着一种奇异的、富有生命力的神采。
“她把目光对准我的脸,久久地凝视着、思索着,似乎要找出什么答案来。
“后来,她闭上了眼睛,两颗晶莹的泪珠从眼睫毛下滚落到脸上。
“接着,就发生了那件令人骇异的事。她坐起身,一件一件地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动作迟缓却没有丝毫犹豫。在解毛衣的领扣时,她的手颤抖了很久也没有解开。她愤怒地用力一挣,扣子崩断了,溅落到地板上。
“最后,她脱光了所有的衣服,赤裸着身子平静地躺在床上,邪恶得像个女巫,美丽得像个圣洁的仙女。
“这个过程以及这个结果都是无法抗拒的。
“我指的不是女孩子的身体所引发的欲望,而是妥协与交换条件的诱惑。在我几乎完全绝望的时刻,她终于开列出了自己的条件。成交,意味着将放弃死亡。而这个条件的本身,则是不容谈判的。
“我曾徒劳地、极其愚蠢地试图挽回这一切,然而我发现这样做无异于用手打自己的脸,虚伪得近乎自欺。
“于是,我像一个真正的浑蛋一样,认真地和她进行了谈判:‘你要我承担什么责任吗?’我问。
“她紧闭着眼睛,微微地摇了摇头。
“‘你同意,在这以后你将放弃死亡,平静地重新开始生活吗?’
“她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我,眼泪滚滚而出。但是,她还是坚决地点了点头。
“再也无话可说了。我们只能成交。
“我们成交了。
“无论是对于她还是对于我,那都是一个不轻松的过程。没有温存和激情,甚至没有形式上的渴盼和交流,唯一的感受就是彼此的折磨和痛苦。
“对于我来说,还有更深的恐惧。对善良下手,欺辱一个弱小的女孩子,我的灵魂从此将永远无法摆脱肮脏和丑恶。
“交易结束了,一切都变得平静,平静得似乎发生过的事情根本不具有任何意义。
“她乖觉服从地坐在我的自行车上,被我送回了家。在她家的门外,我又一次郑重地向她谈那个条件:‘你答应了,永远也不会再来找我?永远忘掉我?’
“她笑吟吟地望着我:‘我今生不会再去见你,不过,我将在来世等着你。’
“‘来世?’
“‘是的,来世没有星星,只有月亮;只有月亮和你。’
“一个真正的女妖!她把我刚得到手的东西轻轻巧巧地又剥夺了。
“‘如果再让我见到你,我就杀了你!’我恶狠狠地对她说。其实,这几乎就是我当时的真实心境,而不仅仅是对她的恐吓。杀人与被杀,都是一种解脱。
“她嫣然一笑:‘那么我明天就去找你。夜深人静、月黑风高,你就杀了我,用一根绳子或者用刀。’
“在她家里,我见到了她父亲,一个斯文而又忠厚的大学物理系教授。我觉得愧对这位老人,而他却对我把他的女儿送回家千恩万谢,握着我的手,说了许多感激的话,而这使我更加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他说,早上,从天空刚飘落第一片雪花起,女儿就变得烦躁不安起来,拒绝吃药和进食,只是怪异地宣称月亮出来了,一个人正在家里等着月亮。上午,她狡猾地摆脱了家人的监视,成功地出逃了。一整天,全家人四处寻找,忧心如焚。
“他们只有这一个独生女儿。
“他还告诉我,她第一次犯病是在‘文革’初期。先是参加造反,贴大字报,后又受到围攻和批斗,神志终于迷乱失常了。经过治疗调养,本来已经完全康复了,但是在两个月以前突然又发了病。老人说,这次反复,诱因不明,幻觉奇特,表露方式极不雅观。动辄就脱光衣服,陷入被奸妄想,嘴里还反复地、单音节地嘟念着一个男性的名字。
“‘那人是谁?’我问老人。
“‘姓陈。’
“‘我认识这个姓陈的。’我对老人说,‘我会惩罚他!’
“‘不要,千万别……’老人慌乱地说,‘这不关人家的事,我们不能伤及无辜。’
“无辜还是有罪?他的女儿和我自己,究竟是谁伤害了谁?
“回到家,她变得胆怯而驯服,毫无抗拒地就服了药,一次服下常规剂量三倍的镇静剂,很快就沉沉地昏睡过去了。令人惊恐的是,十几分钟之后,当我正要悄悄离开时,她又突然醒了。药物对她似乎已完全不起作用。
“她说要送送我,让我等一等。几分钟之后她从卧室出来时,我发现她显然精心修饰了自己。脸洗过了,梳理得齐整清爽的头发上别着一只乳白色的发卡,显得俏丽而又典雅。
“但是,我仍不敢看她那双眼睛,那双目光涩滞、茫然的眼睛。
“应该说,她送我走时,举止得体,礼貌周到,表现得像一个有教养的大家闺秀。她坚持往我衣袋里塞了好几把糖果,客客气气地一直把我送到大门外。站在台阶上,她还十分细心地替我拍了拍身上飘落的雪花,充满柔情和体贴,像个懂事的姐姐。
“但是,我刚一转身,这一切就全变了。她突然扑了上来,劈手就把我的棉帽抢了过去,然后,猴子般敏捷地蹿跳到台阶上,望着我嬉笑。
“我无奈地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她的老父亲开始气急败坏地和她争夺那顶帽子,她灵巧地躲闪开了。接着,她姿态极优美地奋力一掷,棉帽旋转着远远地飞落到街对面的房顶上去了。
“她放声大笑,笑得舒畅而又放肆。但是,笑着笑着她又突然哭出了声,哭得极其压抑、惨切。
“我默默地看着她,觉得她流的不是眼泪,而是滴滴殷红的鲜血。我意识到,现在,我已经成了一个凶手,不仅夺人贞操,也彻底摧毁了一个姑娘的心。
“后来,她止住哭泣,对我狂吼:‘滚,滚开,你这条偷吃月亮的狗!’
“我滚开了,骑着自行车飞快地逃走了。脸上淌满冰凉的泪水,心存感激。我知道,在刚才那一刻,她是痛苦的,也是清醒的。她在狠狠地诅咒和戏弄了我之后,终于大度地放过了我。
“但是,她自己呢?她也能同样大度地对待自己,放过自己吗?”
“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故事?”申金梅盯着陈成的眼睛,冷冷地问。
“你是吴卫东的朋友,她要求我告诉你,她为什么一定要去死。”陈成幽幽地说,“她受到了致命的伤害,她不能也无法宽容大度地对待这个世界和她自己。”
“我更想知道,凶手是谁!”
“这与你没有关系。”
“他们会受到惩罚吗?”
“他们全都会死去。”
14
一九六八年九月初的一个星期一。这是个极普通的日子。太阳毒辣辣地照射着,树叶和人都被晒得蔫头耷脑,打不起精神,一切都显得懒洋洋的平静。
出事之前,没有一点凶兆。
中午,后海中学的学生们下课以后,像往常一样三五成群地涌向校门,人声喧哗,但气氛懒散而平和。但是,最先走出校门的人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并纷纷向后急退,后面的人还在不断地向前涌,校门内外挤成了一团。很快,人群像被冰冻住了一样,变得沉寂、紧张。
校门外和便道上,一百多名手持棍棒凶器的玩主站成一横排,把学校大门堵得严严实实。
为首的两条汉子,是周奉天和陈成。陈成手中没有凶器,而周奉天却双手紧握着一把大号铁锹,气势汹汹地站在最前面。
“你们,把赵京良和保卫组的人,交出来!”陈成阴沉着脸,冷冷地说。
他的声音极低,但一字一句中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杀机:“赵京良,还有保卫组的人,你们给我站出来!”
学生们惊恐地挤在一起,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
“赵京良,你强奸弱女,逼人致死,今天就是你的死期!”陈成提高了声调,怒气冲冲地对着人群大吼。接着,他猛地一挥手,玩主们拿着凶器突然冲向了校门。校门里面的人群顿时惊惶地向四下里退去。一个女生被惊吓得摔倒在地上,大声哭泣起来。但是,玩主们并没有冲进校门。他们只是死死地把住校门,不放一个人走。
这时,有一位年轻的男教师走了过来。他高声对陈成喊道:“你们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说,我负责解决;不许打群架!”
“对你说?你,能把赵京良交出来吗?”陈成凶横地问。他的眼睛微微眯着,目光阴鸷而又刻毒,令人不寒而栗。
“不行,我不能把学生交给你们。”
“不行?”陈成的声音极低,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不行?”他突然狂怒地挥手指着男教师,厉声对玩主们吼道:“打死他!”立刻,周奉天高高地扬起大号铁锹凶狠地向教师扑去。
在那一刹那间,教师似乎被惊呆了,他面色惨白,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随后,他才猛地惊醒过来,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尖叫,转身就向后跑。他在转身时,上身拼命地向前扭动,而这一个出于本能的动作救了他的命。
尖利的锹头带着啸音从他的后脑掠过,几乎是擦着他的后背重重地砍击在水泥地面上,随着一声刺耳的锐响,迸溅起无数火星和碎渣。
教师的腿突然软了,身子平铺着摔在地上,从胸腔深处挤出一声恐怖的、沉闷的嘶喊声,他慌乱地在地上爬了几步,然后才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远了。
与此同时,学校的所有学生都躲进了教学楼。但是,在他们身后,玩主们却没有追上来,他们甚至没有进入学校大门。
一个多小时以后,有胆子大的同学悄悄地溜出教学楼,又悄悄地接近学校大门。他们惊讶地发现,校门外空荡荡的,早已空无一人了。
在这次事件中,没有一个人真正受到伤害,但却给学校师生造成了极大的惊吓和恐慌。一连数天,到校学生寥寥可数,学校成了不祥之地,始终处在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之中。
谁都知道,在没有找到赵京良之前,那些以玩刀子为业的玩主还会再次突袭学校的。
十几天以后,他们又来过一次。不过,这一次他们只是远远地站在街对面瞄着校门口,拦劫住出入的学生,询问赵京良的下落。
有人注意到,这一次,陈成没有露面,带着人来的是周奉天。他面色阴沉、冷酷,两只狼一般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学校门前出入的每一个人。
这一次,他没有带凶器,也没有打人。不过,他在校门外守候的时间很长,直到天黑以后,才悄悄地带着人走了。
据一位被周奉天拦劫住的学生说,当他告诉周奉天,赵京良在十几天以前就神秘地失踪了的消息以后,周奉天突然低低地呻唤了一声,仰起脸,眉间微微皱起,苦苦地思索着什么。良久,他仿佛顿悟了什么,轻轻地点了点头。
在那一刻,周奉天的脸色变得惶惑而又茫然,还隐隐地流露出一丝痛楚。
赵京良究竟在哪儿呢?他真的犯下了强奸罪吗?
对于后一个问题,保卫组的人比较一致的态度是默认,而对于前一个问题,没有任何人可以明确回答。从那个星期一起,学校的同学们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几乎是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一天两天,几个月几年,甚至是永远,这个人再也没有任何消息。就如同这个世界上从来不曾存在过这样一个人一样,他杳无音讯,消失得无影无踪。
但是,赵京良这个名字,人们并没有轻易忘却。同学们和学校当局都努力找过他,只是毫无结果。
事发的当天,赵京良的确在学校。有人说,他闻讯以后,带着保卫组的人翻过围墙逃避了。也有人说他根本没有跑,而是像一条真正的汉子,抄起一根粗木棒子守在保卫组的门口,准备以命相搏。
甚至在两天以后,还有人在学校见过他。不过,人们说那天赵京良的神态举止极反常,他面色阴暗、沮丧,心事重重,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他匆匆地到学校来,又匆匆地走了,临走时,他拿走了保卫组的全部工作记录,而把学校丢失了很久的一架手风琴留在了保卫组办公室。
从此,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躲藏一时,以避仇杀,完全在情理之中;而一个活生生的人永世不再露面,像一缕轻烟,在瞬间就彻底飘散了,这却令人完全不可思议。这里面,一定有着更深刻、更玄奥的原因。他躲避的不仅是仇杀,还有自己一世的耻辱。
或许如同陈成所说,他“无法再大度地对待自己”。
深切地忏悔呢,还是蒙尘受辱而无颜面对呢?什么样的忏悔和屈辱能延续人的一生一世呢?
毕业分配时,驻校军代表和同学们曾多次去过赵京良的家。令人费解的是,他的父母似乎对儿子的失踪表现得极为坦然。他,或许是死了,或许,畏罪潜逃。他们轻描淡写地说,语调平缓、沉稳,看不出丝毫悲伤和忧虑。
“畏罪?你们是说,赵京良承认自己有罪吗?”
“是的,他罪不容赦,必须承担责任和后果。”
“你们知道周奉天这个人吗?”学校的人问。
“不知道。”两位老人平淡地说。
“陈成呢?”
“……”没有说话,不过,听到这个名字,两位老人的神情极不自然。
二十年以后,曾有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来到后海中学教导处,要求为一个六六届高中毕业班的名叫赵京良的学生开具学历证明。
教导处的教师取出存档的毕业生名册,发现该生的学籍已被注销了。注销的原因是该生已经死亡,时间是一九六九年五月。
“故世的人要学历证明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小伙子莫测高深地说,“人死也不能免俗,到了阴间地府,也要凭学历混个职称,谋个出头呢。”
那个叫赵京良的人,真的死了吗?
也是在二十年以后,笔者有一天突然问陈成:“你曾经认识一个叫赵京良的人吗?”
“谁?”
“赵京良。”
“赵京良?”陈成一脸的迷茫,作冥思苦想状。良久,他遗憾地摇摇头,说:“实在想不起来了,这个姓赵的先生,也是个生意人吗?”
“不,他是你的故交。一九六八年八月以前,他曾是一所中学的保卫组成员。他的家庭希盼他能永做一个京城的良民,他却未能洁身自好。”笔者说。
“保卫组的良民?”陈成扑哧一声笑了,“保卫组里能出良民吗?”
“为什么不能?”
“因为权力。”
“陈成,你一定十分憎恶那个荒谬的年代,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