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大辉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7
|本章字节:11156字
孟家大院有趟后房,实际是三进院最里边的一趟房,环境比较肃静,一般外人到不了里边来,天南星就在这里养伤。一溜十几间房子,大都住着孟家人,胡子大柜混杂在其中不抢眼,刻意伪装生活环境,例如在窗户上贴上妈妈人儿——剪纸作品,或称“媳妇人儿”,媳妇人顾名思义,小媳妇图案,梳着“大拉翅”头,穿旗袍、马蹄底鞋的女人,多是单人,也有两个、三个及多个人连在一起。窗户上贴剪纸——寻常过日子人家才贴媳妇人,谁能想到屋子住着胡子大柜。
伺候天南星的有两个人,一个照料起居兼熬药,另一个主要警卫和对外联络,同压在簸箕崴子的绺子和孟家人联系。安排妥当大布衫子也没立刻走,留在大柜身边几天,因为天南星的伤口闹发(感染)发高烧,大布衫子摸大柜的额头烫手,吃惊道:“大哥,我叫人去亮子里抓药!”
“没事儿,我能挺住。”天南星阻拦道,他等二柜回来再说,她不啻一剂镇痛良药,过去生病她撩起衣襟,他躺在她怀里两天,脸深埋在如雪梨的***下面,它既柔软又温暖,病慢慢好起来,“她今个儿该回来了吧?”
“差不多。”
谁也代替不了二柜小顶子,此刻女人的关怀很重要,男人最脆弱的部分,只能女人蘸钢他才坚强。大布衫子深知这一点,二柜还没回来,他也不能眼睁睁地望着他伤口溃烂,整个人在燃烧不救。他到前院东家堂屋,孟老道问:“大当家的咋样?”
“不太好。”
“噢?”
“腿肿得像过梁粗,看样是化脓啦。”大布衫子说,“现在有大烟顶着,疼差以(有所减轻)。”
“大烟只是顶痛药不治病,脓血得放出来,不然腿悬保得住。”孟老道讲的不是耸人听闻是实情,感染面积大需要截肢,“干挺不中,得治,烽火台村没人会治红伤。”
“我提出到县城接大夫,他不同意。”大布衫子无可奈何地说。
“要想保住命保住腿,必须放出脓血,”孟老道也表示没其他办法,他说,“安排人去接大夫吧,腾不了了。”
大布衫子为难,大柜不同意接人还真不能接,腾个一天半天等二柜回来,她是压寨夫人啊,做得了主。
“那年我爹种地摔倒,大嗑儿(葵花)茬子扎进小腿肚子,整条腿肿得像棒槌,后来我小娘用嘴吸出血水消肿,他才捡回条命。”孟老道说,“大当家的真的不能再腾啦,夏天就好了,能抓到蚂蝭(水蛭)。”
三江地区民间还有一个土法——水蛭吸血,身上长疔疮,或被蜈蚣咬伤化脓,捉来水蛭用它吸毒血。此刻是三九隆冬,哪里找得到水蛭?
“好,我立马派人去接大夫。”大布衫子说。
孟老道替胡子着想,在他家养伤还是他家人去接,谎说他家的亲属谁谁病了,免得引起外人怀疑。帮助土匪偷偷摸摸地帮,伪满洲国法律有一条,勾结、资助、隐藏土匪不报一律按通匪处置,杀头。天南星在家养伤要保密,为稳妥起见,他说:“我让管家去接大夫。”
“那太麻烦东家啦。”
“说远喽,我们是啥关系?”孟老道说,“亮子里的同泰和药店坐堂程先生,我们素有往来,他扎痼红伤拿手,争取把他接来。”
“同泰和?”
“徐德富开的。”
大布衫子熟悉亮子里的买卖店铺,熟悉同泰和药店,也知道富甲一方的徐德富,他问:“好像他家有人当警察。”
“徐德富的孙子,叫……”孟老道想起那个警察的名字,“徐梦天,警务科的警察。”
大布衫子心不太实沉,到徐家药店接坐堂先生,他家有人当警察,是不是把握啊?孟老道看出水香的担心,说:“这你放心,我了解徐家,对程先生更是知根知底。”他没说,还有一层关系,孙大板是程先生介绍来的,即使他发现受伤的是胡子,考虑受牵连孟家他守口如瓶,不用担心他说出去。
“把握的话,就接他吧。”
“把握,程先生绝对把握。”孟老道说,“放心,我再嘱咐管家几句。”
“管家半路八成能碰上孙大板他们。”大布衫子算算日子该是二柜他们回来的日子,说。
“要是碰上了,跟不跟他们说?”
“唔,最好先不说。”
“好,不说。”孟老道说。
管家骑马去县城,积雪齐腰深没,速度到了线道上才加快。路上只见到寥寥几辆匆匆赶路的车马,不认识擦肩而过。走了几十里,远远见一辆大马车迎面赶过,听见有人唱,声音耳熟,近了便看清,是自家的大车孙大板在唱,他听见两句,家中有妻又有儿,别在外逗留(《劝夫歌》:我劝你呀快回头,别入局和绺。家中有妻又有儿,别在外逗留。杀人要偿命,害人要报仇。谁家没有姊和妹,谁家没有马和牛。快拿人心比自心,别让家人犯忧愁,妻子想夫泪双流……)。
吁!孙大板停住跳下车,走过来:“管家。”
“你们回来啦!”管家打招呼道。
“嗯,”二柜大白梨搭话,问,“管家这是去哪里?”
“上趟街!”管家说,东家叮嘱见到孙大板他们也不说接大夫,更不能提天南星受伤的事情,“紧加几鞭子,你们快点回走到家能赶上晌午饭。”
管家同孙大板他们分道扬镳。
孟家大车在家门前打一站(停一停)不准备进院,向东家打声招呼就走,因此进院去,二柜大白梨和啃草子待在车上未下来。
这时,孟老道走出来,孙大板跟在后面,他说:“二当家的,进院吧。”
“哦,我们回簸箕崴子送东西。”她说。
“不用回簸箕崴子了,大当家的在这里。”孟老道说。
“怎么回事?”她惊讶道。
“进院你就知道了。”孟老道对孙大板说,“麻溜赶车进院。”
二柜大白梨还想问什么,见水香大布衫子走过来,他说:“二当家的,跟我到后院。”
“到底咋回事?”
“大当家的受伤啦。”
受伤?她惊讶,问:“重不重?”
“很重。”
大白梨快步闯入天南星的屋子,来到大柜跟前:“伤哪儿啦?咋回事啊!”
天南星面色苍白,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他扬扬手示意水香说,大布衫子说:“二当家的,是这样……”
她听完眼睛发潮,上炕掀起被子,吃惊他的伤势,说:“赶快找大夫啊,肿成这样啊?”
“管家去县城接……”
大白梨无比心疼,天南星负伤她受不了,说:“用大烟没有?”
“一直在用。”大布衫子说。
“抽不行直接吃。”大白梨说。
天南星眼里充满渴望,艰难地伸出手来,她知道他要什么,望水香一眼,大布衫子明白了,借因由躲出去,他说:“我去卸车,东西先搁在孟家吧。”
“中。”她说。
大布衫子走出去,她撩起衣襟,他的头靠过去,回到一种温情之中,动作是以前的动作,只是嘴唇过于干涩,触碰她身体一个高点时她觉得粗糙。
“好点儿吗?”她问。
“嗯。”
难得一见匪首的温情,情形让人感到不真实。他们确实在没有第三双眼睛注视下极人情味儿,别去联想什么杀杀砍砍,那一时刻,他们是七情六欲男女。
“绺子没啦。”他哀伤道。
“怎么没有?在簸箕崴子!”
“没剩下几个人啊!”
她安慰他,先用肢体后用语言,说:“我们东山再起……眼下你养好伤,有人在什么都会有的。”
“受这么重的伤,身体还能复原吗?”
“能,咋不能。”她说,“孟家管家去亮子里接大夫,同泰和药店的坐堂先生很快赶来给你治伤。”
天南星还是惦心簸箕崴子老巢里受伤的弟兄,他说:“这次负伤的好几个,大夫来了带他去簸箕崴子……”
“天窑子不能暴露给外人,”她的反对有道理,让外人知道绺子藏身处很危险,“程先生是治红伤的高手,让他多配些药,送给受伤的弟兄们吃,人不能往那儿领。”
天南星想想她说得对,绺子里没有一个四梁八柱,群龙无首不成,他说:“你回来了照顾我,让大布衫子回天窑子。”
“好。”她同意。
“大布衫子临走前,让他来见我。”他说。
水香大布衫子回簸箕崴子前,大柜单独召见他,二柜大白梨都没在场,可见此次密谈重要性。听听他们下面的对话:
“兄弟,我看是不行啦,撑不了几天。”
“大哥,大夫马上请来……”
“我不是两岁三岁的孩子,身体啥样我清楚。绺子拉起来有几年了,没想出现这事……兄弟,有那么一天你看谁接我?”
“大哥……”
“趁我还能说话把这个事定下来,不然我闭不上眼睛。”
“你非得这么说,二当家的……”
“我心还是不托底,毕竟是利市(女人)啊!”
“她不是一般女人。行!大哥,不是还有我吗?”
“兄弟,我就等听你这句话,有你这句我放心走啦……”
他们俩谈话没第三个人知道,结束时很少落泪的两个男人抱头而泣,都怀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心情,其中一个心情是生离死别。大布衫子说:“保重大哥,我经常过来看你!”
“走吧!”胡子大柜转过头,脸朝墙。
大布衫子揩干眼角,走到院子里,对等着他的大白梨说:“我回簸箕崴子,大当家的你费心照顾……”
“放心。”
“孟家是咱的蛐蛐儿,安全没问题。”大布衫子望眼炮台,说,“炮手都是我们的人……大当家的腿伤挺重啊!”
“我知道。”
“注意他的腿,别再大发(加重)。”
“哎!”她说,“大夫来了就好啦。”
不巧,同泰和药店坐堂程先生回老家奉天走亲戚,最快也得三天回来,管家只好滞留城里等他。
孟家的管家在城里急得团团转,烽火台村孟家大院后院胡子大柜养伤的屋子急得火上房。眼看着天南星一阵不如一阵,大白梨的安慰已经不起作用,伤情恶化,没几天挺头。
“怎么还没回来?”大白梨问。
孟老道也搓手道:“准是遇到坎儿啦。”
“什么坎儿?坐堂先生不肯来?”
“坐堂先生不能。”孟老道相信自己跟程先生的交情,没有极特殊的情况肯定来,他说,“兴许别的原因。”
“啥?”
“不好说。”
大白梨看不了天南星受罪和日益严重下去,心急救治她有些不管不顾,匪气顿然上来,说:“我派几个弟兄去苦水窑子(药铺)绑他来!”
“别的,夫人。”孟老道急忙说,只是他有时朝大白梨叫夫人,因为她是压寨夫人,“再等等,说不准已经来家的路上啦。”
“我叫人迎迎他们!”大白梨说。
孟老道不便阻挡,任胡子安排。
大白梨指派啃草子道:“你赶紧去亮子里,找到管家接程先生过来,如果半路遇到他们,把你的马给程先生……”胡子的马自然比平民马快,“让他赶快回来。”
“嗯哪!”啃草子遵命去办。
大白梨蹑手蹑脚进屋,她怕惊动天南星,难得他有这样平稳的时候,一直在折腾,疼得无法入睡。或许大烟膏起到作用,临出屋时给他吃下,见他闭眼睡着才走出去。此刻他真的睡了,嘴角流出涎水,说明睡得很香,她心里些许安慰。这种安慰闪电一样过去,忧虑淹没它。那条伤腿放在被子外面,像只透明的红萝卜,几乎能看到血液在里边流动。如果不想办法弄出里边的积液,鼓胀下去将会鼓破啊!
天南星仰面躺着睁开眼睛最先看到是窝纸裱糊的棚顶,乡下称为彩棚,图案是牡丹和开屏孔雀。一只孔雀显得真实,一排一模一样的孔雀虚假了。他侧过脸,她说:“醒啦,好点吗?”
“好点!”他答道,完全是安慰她才说好点,疼痛似乎比以前减轻,伤腿渐渐脱离,它独自旅行。不是去掉累赘的轻松,而是麻木觉不出它的存在。
“我去问孟老道,管家快回来啦。”她说,仍然是安慰话。
天南星清楚自己的伤情,两天前就落到绝望的谷底,即使爷说能活自己都相信,只是不愿给面前女人增加痛苦,往宽敞明亮处说而已。他把自己看成死人已经不再想生死,忧患的是绺子,他说:“这次栽坑儿(栽跟头、现眼),没剩下几个弟兄,绺子需要壮大……”
“瞧你说话气脉不够用,少说两句,别操心绺子,好好养伤。”她坐到他的身边,将他的头枕到自己腿上,姿势还是以往的姿势,撩起衣襟,慢慢弯下身躯,他离他喜欢的东西近了,首先闻到馨香的气味儿,然后是柔软的温暖,她说:“从前你总嚷着吃梨,喜欢啯……”
他嗡动干裂的嘴唇,现在连啯的力气都没有了,说:“没劲儿……啯不了啦。”
她说了他经常在梨面前说的歌谣,不知是撩拨还是勾起回忆:一棵树,结两梨,小孩看见干着急!
果真到了望梨干着急的境地,过去他不信,喜欢梨就去摘吗!够不到登梯子,他不止一次触摸到它……梨咯咯地笑,也喜欢触摸。欢乐的东西都很短暂,永久的欢乐还是欢乐吗?欢乐可致死!
“柳条边几百里长,人烟稀少,绺子压在这里安全……”
“你还是说绺子,咱不说绺子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