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大辉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10422字
胡子摆台子——赌博照常进行,窝棚内装不下几十人观看,场子选择林间空地,一块卧牛石成为赌桌,两只黄铜骰子搁在上面,像落到宽阔牛背上的两只苍蝇。
“走吧,还磨蹭啥呀!”打开牢房门,啃草子催促道。
一夜未合眼的祁二秧子站起来身急了,突然一阵头晕他扶住门框,过一会儿走出来,进入风平浪静的早晨。
“跟我走!”啃草子走在前面。
祁二秧子双腿迈前一步觉得无比沉重,内心慌乱、忐忑,胡子摆观音场,赌博他从容应战,生怕用女儿做台子,在她身体上开局……一想女儿受侮辱的场面,他愤恨、内疚、无奈,眼睁睁地看着女儿受难当爹心碎,这个时候他最希望自己有一杆枪,跟胡子决一死战。
啃草子脚步很快,不时停下来等他,不满意道:“球子上(早晨)你不是耕沙(吃饭)了吗?走不动道?”
早饭是啃草子送来的,一碗小米粉,两片肉,一片生肉,一片熟肉。铁匠炉掌柜犯嘀咕,胡子什么意思?他问:“两片肉有啥讲究?”
“你问白瓜(生肉)金瓜(熟肉)?”啃草子撇撇嘴,鄙视人的时候他就撇嘴,不答却问,“你以为是什么肉?”
祁二秧子看肉,肉的颜色都是发红,无论生熟彼此都很新鲜,看得出是刚宰不久的动物。肉丝很细腻,不像猪也不像牛。
“这片,”啃草子指那片生肉,说,“黑心皮子。”
“黑心皮子?”祁二秧子不知是什么动物,胡子黑话称猪哼子、称猫窜房子、称鸭棉花包、称鱼顶浪子……黑心皮子是?
“狼!”
“狼肉?”
“操,你没吃过狼肉?”啃草子仍然藐视,他指那片熟肉说,“爬山子,哦,羊肉。”
当年做赌爷祁二秧子没少进出高级餐馆,老毛子(俄罗斯)的三文鱼、小鼻子(日本)的刺身定食(生鱼片定食)都尝过,还真就没吃过狼肉而且还生吃。他问:“你们天天早饭吃这个?生狼肉。”
啃草子讽刺说你还是铁匠铺掌柜啥也不懂,除了砸铁你没见过啥。他糙话道:“今个儿啥日子?打铁没震坏你的脑瓜卵子吧?”
祁二秧子低下头吃饭,不想再跟胡子搭言,说下去挨贬斥到底,遭小胡子崽一顿窝贬不服气,这可谓虎落平阳,他忍了。吃了几口饭,筷子在生熟两片肉上方盘旋,他开始想两片肉的寓意,同即将进行的赌博,一生一熟,一场生死赌吗?一狼一羊,狼活着羊死被煮熟成为食物。祁铁匠那一瞬间回到烘炉砧子前,面对一块红彤彤的铁,恨它锤子使劲砸下去。一片狼肉便进到嘴里,人吃狼是一种骄傲,世间不被人吃的东西存在吗?包括人自己。咀嚼才令一种动物进化脚步加快!
啃草子冷然望着铁匠铺掌柜狼吞——是吞狼,嘴角流出口水稀释的血液,呈浅粉色似一朵水草花。
“快走!”
啃草子再次催促,祁二秧子跟上他,走过一片树林进入空地,天南星已经坐在卧牛石前等候。铁匠的心往嗓子眼悬,胡子要把小顶子放到石头上仰面朝天……胡子陆续涌过来。
“请,祁掌柜。”天南星说。
祁二秧子坐在为他准备的矮凳上,眼睛四下看,寻找女儿身影。胡子大柜似乎看透铁匠铺掌柜的心思,说:“我们就在这张石头桌子掷骰子,行吧?”
祁二秧子心才落体,天南星明确在石头上而不是在女儿的肚皮上赌博,谢天谢地,胡子终没把事情做绝。他看到漂亮的两只铜骰子在晨阳中熠熠闪光,上面沾着露水珠。于是他的心湿润了,赌徒关闭许久的大门豁然推开,重回赌徒的路他只用了短短几秒钟时间。
“祁掌柜,我们一局定乾坤。”天南星说。
“中。”
天南星让坐在身边的水香将骰子递给铁匠铺掌柜,胡子大柜说:“你检查一下骰子,看是否有问题。”
两只铜骰子沉甸甸在祁二秧子手里,真是一副难得一见的好骰子,如此精细制造大概是东洋货,过去不曾使用过。他像一个魔术师把玩它,在两只手中旅行,最后一个动作抛起骰子,亮闪闪的两个物体流星一般地划过空间,稳稳当当落在粗黑的指尖上。他说:“没问题,大当家的。”
“好!”天南星说,“祁掌柜,你只有一次机会,赢了领走令爱,输了你自己下山。”
铁匠铺掌柜顿然紧张起来,一次机会也太少了。一局定胜负恐怕偶然性实在太大,三局两胜制或者五局三胜……公平,他争取道:“大当家的,我们是不是三局两胜。”
“不行,一局。”胡子大柜口气不容违拗。
营救女儿的机会只有一次,别指望此次失手还有机会再赌,胡子只给自己一次珍贵机会。叱咤四平街赌场的岁月,赌注大到一次押上赢来的粮栈——天南星舅舅毛老板的兴顺茂粮栈。他全然不在乎潇洒地赌,大不大意都无所谓。
众胡子围一圈,目睹一次赌博。他们更没什么负担,像看一次斗蟋蟀、斗鸡比赛。
“你先来,祁掌柜。”胡子大柜说。
人生有时很简单,就如胡子大柜同铁匠铺掌柜这场赌,决定小顶子命运的用具两只骰子,方式也很简单只有一次掷博,是悲是喜由父亲来定夺。旋转骰子,如果不胜,女儿……祁二秧子不由得紧张起来。
按赌场规矩谁来先掷不是谁来指派,要通过摸风(东西南北)确定,抛铜钱要字、背,或石头、剪子、布,民间称嗨吆嗨。在胡子老巢一切规矩都打破,绑匪就是规矩他让你怎么做你就得怎么做,(当下商家霸王条款就是跟土匪学的)你没权利讲条件,除非你不想赎票。
祁二秧子手握并不陌生的骰子,应该说对它太熟悉了。铜的骨头的竹子的玻璃的……各种材质的骰子,对掷骰子游戏有多种叫法如掷博齿、掷卢、掷钱。那是真正意义的赌钱,面前这场赌赌的可不是钱啊!他微闭上眼睛镇静一下,深吸一口气,三次攥紧手里的骰子,掷了出去……数双目光盯着骰子转,最后一只五点一只六点,差一点满贯。祁二秧子心再次悬吊起来,虽然只差一点,变数可能就在这一点上。
天南星拿起骰子掷出去,数双目光还是盯着骰子转,两只骰子停住后,有人高声喊:
“神!”
“撇子!”
祁二秧子顿然枯萎下去,神、撇子都是数目六。胡子大柜掷出大满贯,十二点。
赌场沉默起来,祁二秧子呆成一块石头,众胡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全离开了,现场只剩下三个人,天南星、水香和祁二秧子,两只骰子耻笑的目光望输家——昔日有着赌爷光环的铁匠铺掌柜,到底还是天南星打破沉默,说:“我舅舅跟你最后那次赌,也是掷骰子吧?”
祁二秧子点下头。
“不好意思,祁掌柜,你只能自己回去了。”天南星说。
开局前如何哀求胡子大柜都不过分,现在要是再求情可就低气和掉价啦。以前女儿被绑上山,此刻是输给了人家说什么也不能提要人,认赌服输,反悔是不行的。他恳求道:“大当家的,求求你,让我下山前见闺女一面。”
天南星考虑做父亲的要求。
“她娘死了几年,我一直带着她,几乎没离开家……”祁二秧子哭腔乱韵道,样子招人可怜。
“好吧,给你一袋烟工夫。”天南星批准,规定了父女会见时间,对大布衫子说,“带他过去吧,然后你安排人送他下山。”
“是。”大布衫子答应道。
祁二秧子说句谢谢大当家的跟水香离开。天南星坐着未动,待他们走远,伸手拿起石头上的骰子,心里感谢它,帮助自己了却一个心愿,他说:“舅舅,祁二秧子输了亲闺女……”
山风吹过清晨寂静的树林,一只松鼠捧着干松果啃,听树下的人不住地喃喃自语。
策划此次绑架天南星也是坐在这块卧牛石前,那天他在林子中闲逛,走累了躺在巨石上后来竟睡着了,做了一个梦,开始时梦见死去多年的娘,很快出现了舅舅——毛老板,他的形象很恐怖,披头散发,脖子套着自缢的绳索,舌头拖出嘴外很长,说话时不睁眼睛,声音颤颤地呼他的乳名:“刀螂,你咋还不替我报仇啊?”
“舅舅,我正练习玩牌,眼目下还赢不了他。”
“刀螂,给我报仇啊!”
天南星猛醒过来,目光四处寻找,已不见舅舅的身影。这时水香走过来,见大柜不停地擦额头上的汗,问:“大当家的,睡热啦?”
“刚才我睡着了,闹亮子(梦),见到我舅舅,他来找我。”天南星说。
“又是让你报仇?”
“可不是咋地,舅舅老是催我去报仇。”天南星说。
连日来大柜天南星老是做梦,内容重复,他的舅舅催他报仇。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无疑是他老想着这件事。在绺子,大柜唯一不相瞒的人就是水香。道理说舅舅死去多年,还是自杀,虽然因输掉家产,但不能全怪赢他的人吧。作为外甥因此去恨赌徒祁二秧子,似乎讲不大通。大柜可就恨了,认认真真地恨。天南星也算讲点道理,没带马队去平了祁家铁匠炉,而是通过赌博赢他,报仇没恃强欺弱。赌博对大柜来说一窍不通,自己教他,一教就是几年,从掷骰子、打麻将、推牌九……一样一样地学,绺子里大家也玩牌娱乐,天南星赌技提高很快。大布衫子说:“大当家的,我看你可以上场啦。”
“上场?跟赌爷过手?”
“是。”
“行吗?”天南星信心还不算足,他从来没小觑祁二秧子,也做过一些调查,在四平街的赌徒中,祁二秧子横扫赌场基本无敌手,舅舅本来也是赌爷级他都赢不了祁二秧子,可见其厉害,“祁二秧子……”
“他打了多年铁,不摸牌怎么手也生了。”大布衫子给大柜打气,他说,“赌博怕心绪不宁……”
曾经在赌道混迹多年的水香大布衫子,讲心理学,一个赌徒从容走入赌场和心事重重不一样,心态不好谈何来运气和技巧?天南星深受启发,说:“摆观音场!”
“噢?”
“请观音!”天南星对绑票比赌博熟悉,绑票手段灵活地运用到赌博上,他说,“兄弟你说得对,先破坏他的心态……”
目的达到了,赢了赌爷,显然不是钱财,是报了一个仇恨。意想不到的,赢来个大活人,还是喜欢的女子。天南星拉起绺子起,给自己定下一个遵守的原则:不近女色。真的坚持下来了,要说松动是近年的事情。众弟兄裆里长着玩意儿,春天青草芽子疯长,草甸子上的野兔子打花、天空鸟踩蛋、河里鱼交尾……本能交配在进行,限制弟兄们不去做那事也不现实,包括自己也想那事……祁小姐让胡子大柜动心。
“爹!”
“小顶子!”
祁二秧子进窝棚,胡子等在外边。他踉跄迈进来,光线很暗他尚未看清女儿的面容。
“爹!”女儿扑到父亲怀里,见到至亲的人她控制不住情绪,委屈虫子一样爬出来,“爹来救我来啦。”
“唔。”祁二秧子支吾,他极力回避这个问题,躲尖锐物体似的避开,他问,“他们没虐待你吧?”
“没有。”
“好!那就好。”
“你跟他们谈妥啦?爹。”
“啥?”
“赎票,赎我。”
祁二秧子一时语塞,尖锐的东西到底还是扎过来,这次他没躲闪,但是心痛却没法回答女儿的问话。
“爹,他们没答应放人?”
祁二秧子紧紧拥着女儿生怕谁从他手里抢走她,还是做最后的道别,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爹……”
祁二秧子忽然做出一个令女儿吃惊的动作,他扑通跪在女儿面前,泪水顿然汹涌。
“爹,你……快起来。”她去扶爹,他不肯起来,“爹……”
“小顶子,爹对不起你呀!”
“爹!”她跪在爹面前,父女面对而跪。
“我救不了你……”祁二秧子大哭起来,说,“小顶子,你要原谅爹啊!我尽力啦。”
小顶子只有伤心的分儿,也哭起来。
“我以为能把你从大当家的手里赢回来,可是……”祁二秧子责备自己,没说几句就自扇耳光,打得很响。
“爹!”她扳住父亲的手,说,“你这是干什么呀,怎么怨得了你,输了我以后再赢。”
“傻闺女啊!”祁二秧子不能说他看到女儿的结局,大活人做赌注再也不是人,赢家要对它进行随便处置,随便最令他受不了,女儿不是一般的物品随便使用,贞节……“在胡子窝里,你还有好吗!”
“爹,你尽力了,我出不去不怪你,要怪怪绑我票的人,怪我命不好。”小顶子看不了父亲无限自责,劝解他,“我这几天确实挺好的,他们待我很好的,没遭什么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