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大辉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11368字
祁二秧子起得太早,来到南门城门还没开,他只好等待守门的兵警开门。其实出城也可以从城壕出去,亮子里古城不都是围墙,薄弱环节是一人多深的土壕沟,作为本镇居民,警察强迫本镇居民挖过城壕他参加了。胡子丢下话,在老爷庙等自己,走南城门那条道抄近。
三江县城亮子里的庙宇有十几座,城隍庙、土地庙、娘娘庙、姑子庙……唯有这座老爷庙修在白狼山里,来历说法不一,有说挖参人修的,也说淘金人修的,还有说清末一个将军修的。三江的寺庙中,顶数老爷庙的香火最旺,特别是那些跑山的人,进山挖到宝贝狗头金啥的,都来烧香。有一年祁二秧子同李小脚到老爷庙烧过香还过愿。
太阳照红城楼,守卫的兵警懒洋洋地打开城门,等在城外要进城的人和出城的人,形成一个对流,同时进出时间耽搁一些。祁二秧子心急上山,恨不得生一双翅膀飞到胡子老巢,见到女儿。
“祁老板!”进城的人群里,有人叫他。
祁二秧子望去,心里扑腾起来,稳不住神,他遇到刚从乡下回来的徐大明白,硬着头同他打招呼,说:“徐先生,早啊!”
“有份媒……”徐大明白说他去乡下保媒,问,“你这是?”
“外出办点事儿。”祁二秧子说。
“啥时回来呀?”
“十天八天吧。”
“唔,日子不短。”徐大明白顺嘴问一句,“你们什么时候有信儿,陶局长……”
“很快。”祁二秧子说。
“抓紧,祁掌柜。”徐大明白末了说。
祁二秧子走出城门很远都没回头,就像徐大明白眼盯着自己似的。估计看不到了,他才回下头,一片树林遮住视线,根本看不到城门,自然不用担心徐大明白眼盯着自己。脱离后是种轻松,他吐出了一口压在胸腔里的气,吸入白狼山特有的气息。
每座山在不同季节味道不同,五月里它像从婴儿一样春天体味过渡到植物的浓郁成长气息,蘑菇味道尚未出现,需要再晚一些时候。祁二秧子今天闻到气味只有他自己知道,正如还没消尽的雾一般,迷茫中潜藏着危险,也许那道万丈深渊就在面前,朝前行走随时都可能落入,这是他心里明白的,明知才来,为了女儿,即使遭难也不后悔。自己单刀赴会,无论胡子怎样,能够救出女儿就行。
老爷庙门开了,第一个上香的人进去,祁二秧子没见到有第二人出现。以为自己来早了就在庙门前等。其实胡子比他先到达,藏身暗处,观察祁二秧子来赴约,绝对没有兵警暗探什么的尾随,觉得安全了才会出来跟铁匠接头。
“你是祁掌柜吧?”一个山民打扮的人忽然就站在面前,什么时候从哪条道来都未看见。
“是。”
“跟我走!”
“就你一个?”祁二秧子跟在来人后面走,心里嘀咕只派一个胡子来接,细想想,向导有一个足以够了。穿过一片林子,又见到两个人,铁匠算算总共三人接他。
去匪巢一路上三个胡子哑巴一样不说一句话,任凭祁二秧子如何问,一句没人回答。临近老巢,胡子蒙上他的眼睛,一个胡子用一根细树条牵引着他走,又走了好半天,直到路平坦些,胡子们用黑话说:“见面我们没搜一下,带没带喷筒子(枪)?”
“别大意,还是齐了这把草(弄明白)。”
“你来吧,四不像(马褂子)后面加细。”
祁二秧子听他们说话像是听鸟叫,唧唧喳喳,谁知道他们说什么。一个胡子说:“你站下,我们搜下你的身。”
祁二秧子自知身上没带什么,没几吊钱,不怕胡子拿去。他乖乖听摆布,搜了一遍身,很是仔细,其中一个胡子说:“看看他的踢土子(鞋),别他妈的藏着青子(匕首)。”
“他能有狮子(刀)?”
“别忘了他是干什么的,哼,自己会打(制)。”
搜过身离匪巢很近了,祁二秧子心反倒提吊起来,想起女儿忧虑倍增。她现在怎么样?胡子能不能让自己见到她?离奇的绑票啊,胡子没提出如何赎票,最终总要谈人质。胡子就为同自己赌一场,导演了这场绑票戏吗?但愿就赌一场不为别的。
“唉!”祁二秧子怎么也是难放下心,胡子花舌子走时说大柜摆观音台,他们称的观音不正是票吗!想到此他顿然惊慌起来,难道胡子要用小顶子做台子……在女子肚皮上打麻将称观音场,莫非……他不敢想下去。
“带到大爷的绣子(房间)里。”一个胡子说。
“哎。”
祁二秧子仍然戴着蒙眼布还是看不见任何东西,走起路来磕磕绊绊,险些给一块石头绊倒。
“三爷!我们回来了。”
“哦,进去吧,大当家的等着呢!”大布衫子说。
“是,三爷。”
祁二秧子听到耳熟的声音,想问没来得及被他们拽进一个窝棚,然后有人给他解开蒙眼布,见到待在几张狼皮间的胡子大柜天南星,他怎么有那么多狼皮,天南星特别喜好,铺的盖的、椅子上……墙壁还挂着一张珍贵的白狼皮。
两双陌生的目光相撞,胡子大柜第一次见到面前这个人,铁匠铺掌柜亦如此。两人对望一阵,天南星先开口,说:“你坐吧,祁掌柜。”
天南星身边是一个矬凳,确切说一个木墩,上面蒙着一张狼皮,皮张大小看上去是只小狼,且在初秋季节捕获,新毛刚长出。坐在狼身上总让人自豪。他坐下来,明白面对的就是胡子大柜,年龄、面容都和想象的相去甚远,杀杀砍砍的胡子大柜总不是面善之人吧!可以不是青面獠牙,老奸巨猾,但面孔也要有职业特点,络腮胡子,凶恶无比一脸匪气。天南星不是这样,年龄也不大,面貌不难看还可以说英俊,将他同打家劫舍的凶恶暴徒联系在一起困难。铁匠铺掌柜浅声问:“大当家的,我来啦。”
“哦,好。”天南星话不多,平素不知是不是少言寡语,或是见了铁匠炉掌柜少言显示尊严。
往下,祁二秧子等待胡子大柜发话。
沉默一些时候,天南星问:“你准备好了吗?”
祁二秧子一愣,脑筋没转过弯来,问:“我准备……什么?”
“明天摆观音场。”天南星始终斜身在苫着狼皮椅子上,到这时才稍稍坐直身子,也没完全直,不知跟藐视来人有没有关系,如果有相信铁匠炉掌柜能够感觉出来。
“斗胆问一句大当家的,为什么跟我摆一场赌?”祁二秧子问。
胡子大柜嘴角撇一下,说:“我替一个人同你过一次手。”
“谁呢?”
“四平街兴顺茂粮栈,毛老板。”
祁二秧子惊诧。
天南星说:“你想不到吧?”
毛老板?四平街兴顺茂粮栈的毛老板,祁二秧子有印象,应该说赌场手下败将的人中有这么个人,相对其他赌徒印象要深刻些,从他手里赢来一个兴顺茂粮栈……天南星是毛老板的什么人?他为什么替他跟自己赌?铁匠铺掌柜打量胡子大柜,从他身上看不到毛老板的影子,连相(相像)的鼻眼找不到。
“不用猜了,祁掌柜。”天南星聪明,看出铁匠铺掌柜心想什么,说,“毛老板是我舅舅,亲娘舅。”
世人不叫舅,叫舅有论头;姑舅亲辈辈亲,砸碎骨头连着筋;舅也分远近,叔伯舅、两姨舅、表舅……最亲的莫过亲娘舅。风俗娘亲舅大,舅舅同父母一样。
“我舅来不了,我跟你赌。”天南星说。
眼前迷雾散开,祁二秧子明白胡子大柜这次绑票的目的,不要赎金,用一场赌做赎金。在绑票的行道里,没有票家话语权,要多少赎金绑匪说了算。从这一点上说,胡子天南星的绑票还算宽容,给票家一个机会,从他们手里赢回票,因此赌桌上的输赢显得至关重要。
“祁掌柜没有跟我们流贼响马赌过吧?”天南星问。
“没有。”
“见过我们摆观音场?”
“只是听说。”
胡子大柜说听说就好,他说:“推牌九你是高手,我们明天玩牌九。”
“大当家的,”祁二秧子想到胡子摆观音场就是在女人肚皮上打麻将,输赢是作为牌桌的女子初夜权,他不能不想到女儿,胡子用她当牌桌,自己一旦失手,小顶子的贞操……他说,“你不会用我闺女做牌桌吧?”
天南星眯起眼睛,然后笑笑,铁匠铺掌柜脊背发凉,笑声刀子一样戳来,直刺向心脏。
胡子大柜一字一板地说:“赎金就是你闺女。”
此话不难理解,这场赌铁匠铺掌柜将用自己的女儿做赌注,输赢决定她的命运。祁二秧子的赌耍经历中,输红眼的赌徒将房子、田地、家产,甚至是妻子儿女作为赌资押上桌。有一首歌谣——已将华屋付他人,那惜良田贻祖父。室人交滴泪如雨,典到嫁时衣太苦。出门郎又摇摊去,厨下无烟炊断午(清人黄安涛的《戒赌诗》。)——中说道妻子被丈夫输掉典到赢家的情景,他见过这样的赌徒。可是那是赌徒自己将至亲的人做了赌注,自己是胡子被将女儿当赌资。
“啃草子(姓杨)!”天南星冲门喊道。
“有!”门外的一个胡子应声进来,“大爷!”
“送生风子(外人)到书房(牢房)拖条(睡)。”天南星用黑话说。
“进书房(坐牢)?”啃草子问。他问得有道理,将外来人送到牢房,不都是坐牢。绺子一般不留外人住宿,特殊原因必须留宿的,也不同众胡子住在一起要安排单独住。只有一个客房级的窝棚现在住着小顶子,铁匠铺掌柜只能委屈住牢房。
“不,他是肉孙蛋(富人)。”
胡子啃草子理解大柜到位,来人是个有钱人不是熟迈子(自己人),让他今晚暂住牢房。他走上前,说:“走吧!”
看情形要带自己走,祁二秧子急了,问:“大当家的,你听我说。”
“吐(讲)!”天南星见他发愣,没听懂黑话,说,“有话你说吧!”
“我见眼我闺女。”
“不行!”天南星没准许。
啃草子看大柜脸色行事,伸手拽起屁股沉在矬凳上的铁匠铺掌柜,也溜出黑话,“踹(走)!”
祁二秧子清楚央求也没用,今晚是见不到女儿了。她现在怎么样?走出胡子大柜的窝棚,他问啃草子:“爷,我闺女怎么样?”
啃草子没理他。
大布衫子手拎着东西走进来,他说:“大当家的,竹叶子我拿来了。”
“兄弟,我还是用将军(骰子)吧。”天南星说。
原来定的明天使用赌具牌九,大布衫子才找来。大柜改变了主意,但不是突然改变。迹象已经从祁小姐治好他的攻心翻就有了,记得他说:“祁小姐人不错。”在绺子里水香算上半个心理学家,尤其是对大柜的心思看得更准更透。天南星轻易不会对某个女人感兴趣的,对票产生那什么更不可思议。
“你看行吧?”
“大当家的觉得什么得心应手,就使用什么。”大布衫子说。
“那就定了,用将军。”
大布衫子心想,大柜变化的不止赌具,恐怕还有那张桌子,于是试探说:“定下来用将军,我安排摆观音场……”
“不!”果不其然,天南星说,“观音场不摆了。”
“不摆了?不和他……”
“嗯,我还照常跟祁二秧子过手。”
大布衫子料到大柜变卦,他决定要摆观音场时的心情同现在大不一样,说天壤之别也成。那时还没有见到过铁匠的女儿,也没突发攻心翻。祁小姐会治并且治好了他的攻心翻,把他的报复计划给颠覆,挑开的不只是一个血疱,放掉了蓄积已久的黑色仇恨。现在,他不可能按原来的计划,强制脱掉衣服的祁小姐当赌桌,赤裸在众人面前。大布衫子倒是想大柜使出浑身解数取胜,赢对他来说已经超出预期——替舅舅报仇。
天南星不是反复无常、轻易就改变主意的人,今天事出有因。患上怪病,被折腾得死去活来,绺子的商先员火速下山请大夫,是否顺利请到,然后能否顺利上山来,最后是否治好病都是未知数。在此关头,一个小女子成了自己的救星,将信将疑中她创造了奇迹,治好了自己的病。被绑来的票做了这件意义非凡的事情,一切有了改变。他心里很感激她。感激这东西有时很奇妙,它会把人引到意想不到的境地,动摇他的信念,或者直白地说扒开一道铁律的口子——可以接触女人。拉杆子起局起,他规定自己的绺子恪守七不抢八不夺,具体到拿攀(交媾)、妯娌并肩子一律大刑炸鸡子伺候,当然包括领导层的娶压寨夫人什么的。大概有人提出疑问:胡子的性事如何解决?天南星清楚自己的弟兄不是一群阉人,裆里长着那嘟噜玩意儿不是摆设,总要用的,因此规定撂管(临时)解散、猫冬时可以逛道(逛窑子)。
祁小姐的突然出现会不会改写天南星绺子的历史?暂时还不能定论。大柜急于决定的眼前事情——明天那场赌,进行还要进行,细节需要做改动。赌桌照摆,是一张木制的桌子而不是祁小姐赤裸的躯体。
大布衫子说:“我听懂了,台子(赌桌)继续摆,只是不摆观音场。”
“对。”
“哦,我看,要不就取消这场赌吧。”大布衫子说,他的想法是给大柜一个台阶下,张罗绑来人不好意思出尔反尔,“大当家的,本来你跟祁铁匠的仇也算不得什么仇,充其量是拐把子仇。”
胡子大柜赞同水香的用词,拐把子仇。直接仇恨,间接仇恨,拐把子仇属于后一种,是舅舅输的钱,跟外甥没有丝毫关系。说是拐把子仇都牵强,根本谈不上仇恨。天南星自然不这么看,恋舅情那样弥漫充血,他果真当成了自己的仇恨,寻找毁掉舅舅的赌徒像大地震需要积蓄几百年的能量,十几年里他不断地积蓄,八级地震——绑票开始,破坏力有多大,评估在赌博后做出。天南星说:“仇还是仇,我在我舅舅坟头说的话你忘了?报,一定报。”
“肯定能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