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庄重的神情(2)

作者: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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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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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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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388字

他顺着墙脚一蹲,一口一口地抽烟,好一阵后,他摇着头对堂哥说:“她在屋里咧。”我们走进缨的小屋里,她坐在靠墙最阴暗的一个角落里,头发乱乱的。见我们进去,她不叫我们坐下也不说话,就像这小屋里只有她一个人似的。我憋不住了,问缨:“你怎么不说话呢?”堂哥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抗争了,但抗争不过我娘。娘是个认死理的人,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也就没什么幸福可言了。”缨说:“我不怨你,也不怨你娘,换了任何一个做娘的都会像你娘那样,要怨只怨我命不好,是我不该来这世上害人咧。”堂哥难过地说:“哪是什么命不好啊?是我们不该出生在这个地方!”缨苦笑了一下,低声说:“命就是命,村里人往我屋前走过都怕沾晦气了。”堂哥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一双眼睛无奈地盯着窗外。我走到缨的身边挤着她坐下,缨偏头看了我一眼,挤出一个笑脸。接着,她从身边拿了一包东西塞到我怀里,对我说:“给你的鞋。”我打开包袱一看,有一大一小两双鞋。小的应该是我的,很好看,是用红灯芯绒做的。


拿起那双大的左看右看,我问缨:“这鞋是谁的?你是不是拿错了?”缨把鞋拿过去包起来,再次塞到我怀里说:“给你堂哥的,你拿着。”堂哥对缨说:“你一定会碰到一个好人家的。”缨哽咽道:“没有人敢要我了。”堂哥说:“怎么会呢?你不好过,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安生的。”缨伤心地哭了起来,不再说话。我们没有从原路返回,就从堂哥常去缨家的那条路直接去了学校。堂哥把两双鞋放在办公室里,说过段时间再拿回去。我很想穿那鞋子,便对堂哥说:“为什么要把它放在学校?我回去就想穿了。”堂哥说:“回去你可不能声张,娘要知道会扒了你的皮的。”我没好气地说:“我正想回去穿给她看呢!还要告诉她是缨给我做的,活活气死她。”堂哥紧张地说:“听堂哥的话,千万不要让娘知道我们去找缨了。”我固执地说:“我就是想让她知道!”堂哥忧愁地看着我说:“你这样做会惹麻烦的,娘是个认死理的人,你知道吗?”看堂哥那么着急,我不敢坚持下去了,便说:“好嘛,我回去什么都不说就是了。”这天放学回去,家门大大地开着,我以为是大姐回来了。


可堂屋里的炉子是冷的,就是哥哥回来,他也会先做饭的呀?轻轻推开里屋门,真是大姐回来了。她用被子捂住头,一双穿着黑布鞋的脚露在被子外面。我走过去,轻轻地推了推被子问:“大姐,你是不是生病了?”大姐掀开被子看着我,一点也没有生病的样子,也不像在睡觉。她皱着眉头十分不高兴地问:“你回来干什么?”我说:“放学了,我回来吃饭呀!”一听到这话,大姐掀开被子,起身便到堂屋生火做饭。一会儿,哥哥和妹妹回来了,饭也差不多做好了,我拿出碗筷便准备吃饭。大姐紧锁眉头一言不发,她随便扒了一两口饭就不吃了,又重新躺回到床上。哥哥向里屋看了一眼,摆了下头问我:“大姐今天怎么啦?”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事,想了想我说:“可能大队不让大姐当铁姑娘队长了,她一生气就跑回家来躺着。”哥哥笑了起来,说:“真要这样倒又好喽,起码每天中午我们可以回来吃现成饭了。”我问哥哥:“那你说大姐是怎么啦?”哥哥说:“让她揪心的事,百分之百跟她的个人前途有关。


”我问:“大姐的前途是什么?”哥哥哼了一声说:“故作天真!你真以为自己很小吗?”呆呆地看着哥哥,我不知道说错了什么。大姐本来就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嘛,她的前途肯定和一般人不一样喽,我这样问问,错在哪里?下午我照例去扯草,太阳西下时回到家里,饭已经做好了。大姐还是苦着脸,一碗饭端在手里半天才吃去一个坑,这样一来,搞得大家都陪着小心了,生怕一不留神捅到马蜂窝,那不是无事找事做吗?一声不响地吃了一阵,哥哥实在憋不住了,他瞟了大姐一眼嬉皮笑脸地问:“大姐,怎么今天看着你像是被霜打了似的,谁招惹你了?”大姐没好气地说:“你嘴巴闲着是不是难过?没事就用饭堵住它!”哥哥哟嗬了一声说:“世道变了!小白兔也龇牙咧嘴地咬人了。”正在这时,二姐阴沉着脸走进家来,两个姐姐使了个眼色便走进里屋,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哥哥盯着紧闭的里屋门,叮叮咚咚地敲着碗说:“阶级斗争复杂了!”一连几天,两个姐姐都不大说话,晚上躺在床上你一声我一声地叹气。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晚上,大姐哼着欢快的歌回到家里,直到把饭做好了,她还在不停地唱。


六点多钟,二姐回来了,两人一见面就抱在一起,竟激动得流出了眼泪,说今天晚上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原来,市里召开“双代会”,全公社选了三个代表去参加,农民代表选了毛家湾的毛栓全,知青代表选了大姐,学生代表选了二姐。这种殊荣对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是天大的喜事,可公社把两个姐姐找去谈话后,她们顿时就吓懵了。为她俩参加“双代会”的事,公社决定派人到昆明调查爸爸的问题,他们怕有反革命混进“双代会”捣乱。二姐说,爸爸所在的国民党部队起义后,当了解放军的爸爸多次立功,转业到工厂后又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那所谓的历史问题根本成不了什么问题,所以并不怕谁去查。复杂的是爸爸在“八二三”的宣传车上当众说出的那些话,如果让公社的人知道爸爸已由“历史反革命”转变成“现行反革命”,他们还会让她们去参加“双代会”吗?万幸时间太紧,公社没法派人去昆明搞外调了,两个姐姐才得以逃过这次劫难,幸运地参加了“双代会”。这些话是妈妈从昆明回老家后的当晚上,二姐跟妈妈说起时我在一边听到的。难怪那段时间大姐总是说爸爸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二姐说爸爸杞人忧天毁灭了自己。


那天晚上,两个姐姐并没有告诉我们一个多星期来她们害怕什么,她们只是激动地说公社书记(毛小六的爸爸)分别找她们谈了话。书记说,鉴于她俩的突出表现,“双代会”还是决定让她们去参加。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是毛主席给了她们这次参加“双代会”的机会,要她们记住毛主席的恩情,永远跟着共产党走。晚饭后,两个姐姐一直在讨论“双代会”上的发言稿,一个问题她们争论很久,那种庄重的神情就像平时我和卿汉禾发誓赌咒。三天后,两个姐姐穿上最好的衣服,各自口袋里装了一本精装的毛主席语录,胸前戴着大大的毛主席像章,全副武装地打扮好自己准备开“双代会”去了。在里屋的床上,放着两个鼓鼓囊囊的大布包,包里塞满了她们的衣服和零星的生活用品。就这样,两个姐姐还在翻箱倒柜地找,生怕漏拿了什么,给我的感觉,出了这道家门她们就永远不回来了。我们一起去送姐姐,眼泪几次涌上眼眶,我都让它们退回去了。是不好意思哭,我一哭哥哥肯定会说猫哭耗子假慈悲。哥哥从不相信,我的眼泪流出来是出自一份感情,他说我像鳄鱼,一流眼泪就意味着要吃人了。


哥哥这话我听着像疯子,世上有淌着眼泪吃人的动物吗?眼泪只有很伤心的时候才流得出来的呀?两个姐姐兴高采烈地说着自己的事,她们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到“双代会”上去。我和妹妹一路小跑,可她们竟像身边没有人似的,看来她们是想扔下我们不管了。死死盯住两个姐姐背上的大包,我想把它们抢下来藏到山里去,只要包在,两个姐姐就会想着回来了。紧张啊!想着要去抢包就像进碱厂偷跳板一样,我两条腿沉得拖都拖不动,还呼哧呼哧地喘气,结果我根本不敢上去抢。这种行为用大姐的话说是拉后腿,爸爸当“中间派”拉了大姐的后腿,大姐骂他可耻,如果我去抢她们的包,大姐肯定会说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最近她们经常用这句话说爸爸,我问哥哥螳臂当车是什么意思,哥哥说,那意思是说一个人傻乎乎地去做自己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走到一个岔路口,两个姐姐站住了,她们不让再送,说送人千里终有一别。大姐交代我们乖乖在家不许打架,二姐唠唠叨叨地告诉哥哥钱在哪里,要记得喂猪等等,还说红薯藤最好再翻一遍,就连一餐煮几碗米她都没有忘记交代。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想着远在昆明的妈妈,看着就要离开我们的两个姐姐,故事里孤儿的可怜便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眼泪不由分说地滚落下来,想好不哭的,最后我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只一会儿就什么都看不清了。二姐回过头来跟我说话,一眼看到我在流泪,她愣住了。哥哥正好转过身来,他哟嗬了一声说:“你真行啊!怎么想着想着就把眼泪挤出来了?”哥哥这么一说,我的眼泪流得更欢了。二姐走过来抹去我的眼泪说:“我们不在,你就是这个家里的大姑娘了,每天起床记着把自己的头发梳好,帮妹妹把头也梳好,不能披头散发地出去让人笑话。


在家要听哥哥的话,尽量帮着做点事,不要成天就想着偷懒想着玩。”好端端的二姐怎么突然说这种难听话呢?我每天扯猪草洗碗还要跟他们下地干活,就是叫个大人来做那么多事他也会累了吧?心里一生气,眼泪掉头就跑回去了,我板下脸问二姐:“家里到底是谁在偷懒?你们每天吃完饭就坐在桌子面前唱歌,我要洗碗要扯猪草还要跟着你们去挖地浇水,每天做那么多事你还觉得不够吗?”大姐扑哧一声笑了,她轻轻地扯了下我的耳朵说:“没有人说你偷懒,是叫你乖乖地听哥哥的话。”真扫兴,一分钟前还让我很难过的那种情绪一点都没有了,拐了一下哥哥,我说:“让她们走吧!我们回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