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件怪事(1)

作者:卿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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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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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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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164字

入冬后,伯伯和堂哥用一块门板把爷爷抬上了栗山岭,爷爷盖着一床蓝底起白碎花的粗布棉被,脸露在外面。直到这天,我才发现爷爷是那么苍老,他满头白发,脸色灰中泛青,两只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上。第二天,一个老郎中(伯娘这么叫)来给爷爷看病,他先给爷爷号脉,又叫爷爷伸出黏糊糊的舌头给他看,然后开药方。郎中起身走了,伯娘追着郎中走到门外的枇杷树下,一脸严肃地向他询问什么。郎中说了几句话,摇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后走了。伯娘转身直奔牛栏屋,噌噌几下就爬了上去。她掀开席子用手摸着棺材慢慢地绕了一圈,最后她苍白着脸对大家说:“得把屋里人全叫回来,爹爹不中用了。”妈妈问:“那医生刚才是怎么说的?”伯娘说:“郎中说爹爹气数尽了。”妈妈提高嗓门说:“天下哪有这样的医生?把爸爸抬到县城去看看,是病就有治好的可能。”伯娘又认认真真地围着棺材绕了一圈,最后肯定地说:“真不中用了,棺材都炸裂了,把人抬到外面,落气不吉利咧!”妈妈抬头看了一眼棺材,没有再说什么,可能她搞不清老家这些神神鬼鬼的事。我在一边听着,感到后背嗖嗖发冷,汗毛一下就竖了起来。


第二天,堂姐和堂姐夫回来了,还带来了他们的孩子。傍晚,扭着一对小脚的大娘也风尘仆仆地赶回了栗山岭。大娘是爸爸的亲姐姐,很小的时候给人做了童养媳,她高高的个子,溜圆的眼睛,小小的脸,听说伯伯的眼睛就是她小时候用手指甲戳瞎的。我悄悄地绕到大娘身后去看她的手指甲,果真很长,想着那手指甲会戳眼睛,我不敢挨近大娘了,跟她说话站得远远的,万不得已要从她面前走过我就捂住眼睛一头冲过去。栗山岭忽然来了这么多人,像过节一样,我们一群孩子就在红叶子树下玩。我教他们玩抓特务,把年纪小脑袋笨的人分去当解放军,我带一个人当特务,结果我总是忘记自己的身份,把解放军用青藤捆起来。突然想起这样做是反革命,我赶快让自己变成解放军,叫他们全部去当特务,结果我还是挨个把他们收拾了。笨啊!山里孩子真笨!叫他们躲在哪里他们就蹲在哪里,一动不动,你就是闭着眼睛都能抓到他们。哥哥常说,没有对手就成不了战争,这话我过去听不懂,这天突然明白了,哥哥是说对方太笨一点都不好玩。很快,我就不跟他们玩了,我不想让哥哥说我像他们一样蠢。爷爷就住在堂屋后面伯娘家的厨房里,是临时收拾出来的。


星期天一早我去看他,堂姐正在给靠在被子上的爷爷洗脸。爷爷又瘦了,嘴巴更尖了,两颗小小的眼珠泡在水汪汪的眼眶里一动不动。他手里拿着颗糖,用舌头一下一下慢慢地舔,好一阵他迟缓的目光才移到我的脸上。爷爷笑了,却嗯嗯地说不出话来,想起几个月前他在供销社门口和别人有说有笑的样子,感觉才是昨天的事,可眼前的爷爷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爷爷叫我过去,他嘴巴说不出话来但眼睛会说话,我知道他在叫我过去。慢慢地挪动着脚步走到爷爷面前,爷爷把他正在舔着的糖递给我,口水从爷爷嘴巴里拉出来,一头挂在他的嘴皮上,另一头挂在他手里的糖上。我没有去接,也没有跑开,只是摇摇头表示不要,我总觉得爷爷已经听不到我说话了。爷爷就那么举着糖,眼里含笑定定地看着我,老半天都不肯把手放下来。堂姐过来用毛巾擦去吊在爷爷嘴巴上的口水,又擦擦他的手,凑近他的耳朵大声地说:“你呷咧,她有糖呷。”爷爷就像没听见堂姐说话,依旧一动不动地举着那颗糖,盯着我看的眼珠始终没有动一下,整个人就像木头做的一样。看了一阵我觉得怪没意思的,便转身出去,可眼前老是浮现出爷爷举着糖看我的样子,说不清是怎么想的我又转了回来。


堂姐已经不在了,爷爷独自一人靠在被子上吃糖,见我进去,他又把糖递了过来。我头一偏表示不要,然后凑近他的耳朵说:“爷爷,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我爸爸是顶替伯伯去当的国民党,这事大家都知道,你们为什么要恨他?再说了,爸爸根本不是反革命,我三岁的时候他就教我写毛主席万岁。你说,反革命会教自己的孩子写毛主席万岁吗?”爷爷的笑容慢慢地从脸上褪去,眼里缓缓地淌出两行细细的眼泪,眼神一下就变得呆呆的。我不敢再说什么了,转身就跑了出去。这天晚上,睡梦中我突然听到一声尖溜溜的哭喊:“我的爹爹……”惊恐万状地睁开眼睛,屋顶上的亮瓦是深灰色的,离天亮还有一阵子。哭喊声一片,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我的心缩得紧紧的,知道爷爷死了,是被我说的那些话气死的吗?套上衣服提着裤子,我一头就冲出去,白乎乎的火药味迎面扑来,刚要喘出来的气一下子被堵了回去。我抬起手臂捂住鼻子,眯起眼睛向浓烟中望去,堂屋里点了无数根蜡烛,金光闪闪。把头伸到堂屋外面换了口气,我又用手捂住口鼻,头一低便往爷爷住的地方走去。


来去匆匆的人把我撞得东倒西歪,抬头去看,我只看得到一个个黑影在晃动,他们应该都是家里人。终于,我走到小门口。烟雾不浓了,我伸长脖子往里张望,见大娘伯娘和几个堂姐伏在爷爷身上哭,见妈妈和伯伯眼睛红红地站在一边。爷爷睁着眼睛,张着尖尖的嘴巴,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伯伯吸了下鼻涕,止住伤心扶起爷爷的头,对着爷爷的耳朵说了几句话,然后用右手抹了一把爷爷的脸。爷爷一下就闭上眼睛,嘴巴也跟着闭上了,难道死去的爷爷能听见伯伯说话?大家陆陆续续地停止了哭泣,各奔东西地开始忙碌,说怕尸体僵硬了穿不上衣服。两个堂姐去红叶子树旁用大锅烧水给爷爷洗澡,伯娘去给爷爷拿寿衣,伯伯和几个叔叔一起爬上牛栏屋把棺材抬下来,抹去灰,然后用两条凳子架起来放在堂屋正中。爷爷的澡很快洗完了,大家忙着给他穿寿衣,谁知最后鞋子穿不上去。不穿鞋怎么行呢?家里人都急了,轮流去帮爷爷穿,可那鞋子就是穿不上去。伯伯再次过去给爷爷穿鞋,他脸憋得通红,折腾了半天,爷爷的脚后跟还是有一个露在外面,看着那鞋横竖小了一码。


大娘哭喊了一声“我的爹爹”便扑到爷爷身上,她边哭边对爷爷说:“爹爹哎,你今日先穿上这鞋咧,赶明日我给你做几双合脚的新鞋送去。”正说到这里,伯伯的身体忽然往前一冲,是爷爷把脚穿进鞋子里去了。我着实吓了一跳,死去的爷爷能听到活人说话,而且还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可不是鬼故事,是我眼睁睁看着的真事。那么,爷爷睡上一阵还会爬起来吗?这样想着,我害怕了,再也不敢站在那里,飞快一个转身就溜了出去。我们都不上课了,哥哥一脸严肃地歪靠在桐油树下,像个大人。我走过去,左右看看后,小声对他说:“哥哥,我告诉你一件怪事,爷爷听得见人说话。”哥哥说:“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我争辩道:“谁胡说八道了?爷爷死的时候睁着眼睛,伯伯就凑近他的耳朵跟他说了几句话,可能叫他不要睁着眼睛吓人,爷爷马上就把眼睛闭上了。还有,爷爷开始不肯穿鞋,个个帮他穿他都不穿,大娘就哭着叫爷爷先穿上,说改天给他做几双新鞋送去,一听这话,爷爷赶快就把脚伸进鞋子里去了。


”哥哥指着我的鼻子说:“我可对你说哦,家里今天在给爷爷办丧事,劝你不要在这里装神弄鬼的,是不是想着场面混乱没有人收拾你了?”我看得清清楚楚的事,怎么说是装神弄鬼呢?要装神弄鬼也是爷爷在装神弄鬼呀!哥哥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找到妹妹,我把自己看到的事告诉了她,妹妹一听脸就吓白了,她一把拉住我紧张地问:“你亲眼看见爷爷先睁着眼睛后来又闭上了?”我发誓赌咒地说:“骗你是小狗!爷爷闭上眼睛后嘴巴也跟着闭上了。”妹妹哆嗦了一下又问:“你亲眼看见爷爷自己把脚伸进鞋子里去的?”我肯定地说:“是的!在场所有的人都看到了,不信我现在就带你去问妈妈。”妹妹摇着头说:“可爷爷已经死了,死人怎么还听得见活人说话呢?他又不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