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矫健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0:43
|本章字节:10346字
“我会的。”林鹤郑重地答应道。
护士推开门,提醒林鹤应该让病人休息了。林鹤刚要起身,韦伯辉拦住了他。老人向护士挥挥手,烦躁地说:“你不要进来,我还有话要说!”
护士退了出去。林鹤诧异地望着韦伯辉,心想还有什么事呢?他在病危时所放心不下的事情,刚才不是嘱托给他了吗?老人闭着眼睛,胸脯剧烈地起伏。他很激动,仿佛在回忆一桩难忘的往事。他的激动感染了林鹤,林鹤忽然紧张起来。房间里安静得掉下一根针也能听见,却有一种沉重的气氛压抑着我们,使他们呼吸都有些困难。林鹤真希望韦伯辉开口说话,但是老人长久地沉默着。太阳沉没下去,屋子渐渐阴暗起来;老人的脸盘儿变得模糊不清,然而林鹤仍能感到他的内心在翻腾,在经受严厉的折磨!那一定是件非常痛苦,非常可怕的事情……
“有一个故事,在我心中藏了四十七年。”老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很轻,好像从遥远的地方飘来;并且断断续续的,仿佛一根随时会扯断的丝线。
“我发病那天晚上,心痛得裂成碎片,人忽然倒下,完全透不过起来……那时脑子还清醒,我想,我要死了!我还有个故事没讲出来,这样死很难过的。我想起了你,我要把故事讲给你听。我让红娣找你,可是红娣找不到你,现在你来了,我不能再失去机会……我要说,我有罪,我害死过一个人!那人和你长得很像,性情也像,甚至说话声音也像。看见你,我就想起她来,我们是好朋友。可是我害死了他……
“年青时我当过国民党特务,专门在大学里破坏学生活动。那段生活真叫我恶心,一个人做出的肮脏事情,一辈子都会使他吃惊!那时候大学很混乱,各种势力明争暗斗,好多人不是读书,而是在搞政治。我要讲的这个人,我们叫他阿滋,他加入地下党的外围组织,热烈地为一个新社会的诞生而奋斗!阿滋心地纯洁得像一块白玉,眼睛专看美好的事物。我和他很要好,凭着他的友谊,我混入学生组织。我像一条猎狗嗅寻地下党的踪迹,找机会把他们一网打尽!可是我也是人,阿滋对朋友的坦诚深深地打动我,我和他真心要好。在他死去后,我的良心再也忍受不了可怕的折磨,扔下这种丑恶勾当,一个人逃到马来西亚去了……”
“你把他抓起来了?你把他杀害了?”林鹤脸色苍白,声音尖利地问。
“不,不是这样简单。阿滋的死是一种悲剧,原因很复杂。他出生于有钱人家,热情高于觉悟,过分的单纯又使人担心,由于这种种原因他的同志们并不十分信任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只是利用他。阿滋对此毫无觉察,他是那样地相信别人。他的性格很好利用,别人为什么不利用他呢?特务组织也利用他,他不是重要人物。我们抓了人,又不能暴露自己,需要一只替罪羊。于是,我们有意加深地下党对阿滋的怀疑。有一次特务抓了许多学生运动骨干,他们认为他是叛徒,而我却隐藏了下来……”
“是他们杀了他?”
“也不是。他是自杀的。一天早晨,人们在学校后面的小树林里发现了他的尸体。他用自己的皮带,吊死在一颗老桑树上……唉,他太单纯了,他受不了同志们对他的怀疑,贴别是黄琼也骂他叛徒……黄琼是核心人物,戴眼镜,文质彬彬。她身上革命激情与少女柔情古怪地混合在一起,阿滋爱上了她,爱得很痛苦……阿滋结过婚,是老式婚姻。可是他那么善良,不忍心抛下怀孕的妻子,独自去追求新生活。他一次一次问我:“怎么办?怎么办?他用力揪自己的头发,痛苦不堪!我给他出了不少注意,可他心肠太软,总也不能实行。奇怪的是黄琼也爱他,有人为此警告过她,要知道地下党有严格的纪律。但是这个姑娘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实在太爱纯洁善良的阿滋了!她表达爱情的方法很特别,拼命把阿滋推向革命;阿滋也热烈地呼应她,什么威胁的事情都敢做。他们的爱情掩藏在激进的行动下面,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疯狂的情感!他们好像渴望在一场革命的烈火中共同死去。结果却是一个可怕的场面:黄琼在操场上打了阿滋一记耳光,骂他是可耻的叛徒。阿滋惊异地瞪大眼睛,也不申辩,默默地看着黄琼往黑暗中跑去……第二天早晨,他就自杀了,吊死在那棵老桑树上,老桑树……
红娣推门进屋。他让韦伯辉休息,他叫林鹤吃饭,可是两个男人谁也没有回答她。屋子完全黑暗下来,红娣随手打开灯,韦伯辉立即叫道:“关掉!你出去!”红娣关灯走了。在灯光照亮屋子的一瞬间,林鹤看见老人满脸泪水。
“最后的一夜,阿滋适合我一起度过的。我们在一家小酒店喝酒。我心里很难受,要知道许多重要情报,我正是通过阿滋在黄琼身上弄到的。而且我还和其他特务一起,在学生中间散布了许多谣言。他们不信任阿滋,却信任我,因为我在广东做过海员。我的每一次高密,总是巧妙地把疑点留给阿滋,所以谁也没怀疑我。是我害了阿滋。可是这个不幸的人啊,竟为我相信他而感激不尽!他问我:‘你也以为是我告密的?’我说:‘不!你决不会!’我当然知道不是他,我心里最清楚。阿滋长叹一声:‘唉,末了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相信我……不过也够了,够了!’他是那样地悲伤,他脸上痛楚的表情我无法形容。一个好人,一个清白纯洁的人,被怀疑杀害了!他摊开两只手,目光清湛天真,望着窗外漆黑的天空问道:‘为什么?为什么向我身上扔石头?我相信每一个人,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呢?难道我只有在天国里才能找到信任吗?’他的模样像一只走上祭坛的羔羊,地叫着,令人心碎!我真想跪下来向他忏悔,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同志们从不信任他,而他一直蒙在鼓里。现在,他心爱的黄琼姑娘也骂他叛徒,给了他致命一击!黑暗势力彻底毁掉他的灵魂,那是来自地狱的黑暗,像一团墨汁,泼在一张洁净无染的白纸上……”
大颗大颗的泪珠跌落在林鹤脸颊上。凭他的心,完全能够体验到毁灭阿滋的悲剧。他不也曾有过相似的经历吗?当然,这是从玷污的意义上说,墨汁对白纸的玷污!屋子里的黑暗使人窒息,寂静中两人都能听见对方激动的呼吸。林鹤心底慢慢升起一种力量,这力量是由纯洁凝聚而成的,它像山间清沏明净的激流,要将世间的墨汁洗净。是的,他依然相信人们,他依然胸襟坦白,在遭受许多玷污之后,维持这种品质需要纯洁的力量!纯洁的力量柔顺地增长着,就像一滴清水在污迹斑斑的白纸上,渐渐地润华开来,无声无息地扩大清洁的范围……
林鹤打开灯,床上的老人被灯光刺的闭上眼睛。林鹤坐在床边,用毛巾擦去老人脸上的泪和汗,然后握住他的手,默默地坐着。通过林鹤的手,韦伯辉感到了温热的暖流在哦他体内扩散。他像一个得到宽恕的忏悔者,心灵有了解脱的轻松。老人紧紧拉住林鹤,感激和安慰使他又一次流下眼泪……
二十
雪子是个难以琢磨的姑娘。
最近几天,阴郁在她身上扩散。林鹤对此很敏感,忧心忡忡地观察着她。阴郁只是情绪,在阴郁的后面,掩藏着巨大的恐惧。林鹤搞不清这种恐惧是雪子的病态,还是具体的、实在的东西。它感染了林鹤,使林鹤的神经又紧绷起来,就像雪子精神病发作的那段日子。有时候,雪子两眼直愣愣地朝他看,但是她的目光越过他的头顶,好像林鹤背后有个人渐渐逼近。雪子的脸色会筱地变得煞白,仿佛看见那个人高高地举起凶器……林鹤猛地一回头,恍惚间真有影子闪过!这种时刻通常实在夜间,林鹤自己也属于神经质类型的人,所以容易产生幻觉。雪子把恐惧传染给他,犹如把致幻剂递给了他,让他制造出种种魔影!雪子始终是个迷。
林鹤曾想送雪子到精神病医院去作一下检查,可是雪子坚决不肯。她一会儿说治不好的,一会儿说自己根本没病。林鹤让她搅得没了主意。林鹤有些奇怪:除了那天晚上,雪子从任何方面看都是正常的。有时她做出不可思议的举动,更像某种性格色彩,或者是表现出内心激烈的冲突。就说那惊心动魄的一夜,雪子在林鹤做出那种事情以后,很快入睡,再无反常现象。开办巧遇咖啡厅,装修房子,上上下下的人都听她指挥,她显示出卓越的才干。一个精神病人难道会这样吗》林鹤向前面楼房白云灵的父亲请教,这位老专家认为,人类精神现象很复杂,假如没有明显症状,很难确定一个人正常与否。他建议把雪子送到他的医院,由他亲自检查。然而这个建议在雪子那里是行不通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雪子发起火来口口声声骂林鹤啼笑皆非。林鹤夜里经常失眠,翻来覆去弄醒了雪子,雪子就把他买的镇静类药片拿出来,撒着娇哄他吃。更有甚者,雪子干脆把药片偷偷融化在牛奶里,睡觉前为林鹤喝下,倒也一夜安慰。结果,一瓶冬眠灵被林鹤吃去了一半。雪子拿着药瓶咯咯地笑,上下摇晃着问:“到底谁是神经病?”渐渐地,林鹤把这件心事放下了。
但是,最近的情况不对头。巧遇咖啡厅开张了,生意虽然清淡,总也有三三两两的客人来坐坐。雪子一直坐在吧台后面,她喜欢老板娘。有天下午,雪子慌慌张张跑上楼来,几乎一头撞在林鹤身上。林鹤问她出了什么事情,她不说。她的目光叫人吃惊,神秘莫测,缄默而又固执。林鹤仿佛听到了她的心脏奇异的跳动声,那样地猛烈,好像一只刚刚逃脱猛兽利爪的小鹿。林鹤再想盘问什么,却被她脸上的神情吓住了。那种情绪是不信任的,甚至是严厉的,任何人都休想让她开口说话。
从此以后,雪子很少到咖啡厅去。她把吧台交给大胖掌管,有事大胖就爬上三楼来指示。她自己陷入了阴郁,常常坐在地摊上,一坐就是半天。林鹤感觉她的恐惧,如果不是精明病症状,那么就有一种真正的威胁正在逼近。林鹤十分不安。他到楼下转悠,咖啡厅、花园、马路都没有发现异常情况。林鹤问大胖,那天下午雪子看见了什么》大胖眨巴着小眼睛说:“没什么呀……”
巧遇咖啡厅开张后,花园铁门成了主要通道。铁门上方做了一个拱形霓虹灯招牌,一到晚上五颜六色的灯管就亮起来,“巧遇”二字特别显眼。客人们进门,先是一条葡萄廊,走五六步踏上台阶,就进入咖啡厅。大胖家原来三间屋子,都由漂亮的月门想通。吧台设在正中大胖父亲的房间里。装修豪华,坏境雅致,很受一对对恋人欢迎。但是因为开张不久,很少有人知道这个地方。林鹤并不注意,人少反而清净。晚上,幽会的男女坐在火车包厢似的座位里,窃窃私语。按照雪子的布置,指点一直蜡烛。林鹤朝那些昏暗角落张望,烛光摇曳,灯影憧憧,人人面目可疑。
“我这个人一生被自己糟蹋了!”大胖趴在吧台上絮絮叨叨地对林鹤说,“我当过兵,做过工,官也生到副科长,结果下海做生意,什么都丢光了……我喜欢写诗,这是我的最高理想!可是我的诗总是写了一半就丢下,再捡起来看看,自己也不认识了:谁写的?写了些什么?但是新的灵感又涌上心头,我脑子里总有美丽的诗篇……”
靠门边那个包厢里坐着一个人,引起林鹤的注意。他像电线杆一样瘦长,圆形帽沿拉的很低,不合时令地穿着一件奶油色风衣,脸色阴沉,看上去像一个盖世太保。他呷着一杯啤酒,若有所思地凝视蜡烛。忽然,他噗地一口气将蜡烛吹灭。整个人陷于黑暗之中。过了一会儿,他又用打火机点燃蜡烛,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拉长的马脸。他这样做,似乎为了好玩,但脸上表情丝毫没有开心的意思。
“我身上缺少一种素质,而这种素质恰好是你所具备的。我多么羡慕你啊!可是你瞧,我们做了四十年的邻居,直到今天才彼此了解。这不是现代人的悲剧吗?我们还能建立起迟到的友谊吗?”
林鹤奇怪滴看着他,这个从小就凶神恶煞般其辱自己的胖子,竟也如此多愁善感。林鹤相信大胖这种情感是哦真实的,只是不明白它怎样与残酷的、好捉弄人的一面融合起来。人真是复杂的混合物。大胖似乎非常留恋故居,搬走后天天来这里混。雪子聘他当巧遇咖啡厅的副经理,每月工资一千元。闲人大胖终于有了一个职位,对此十分满意。他身上高干子弟的骄傲,已经收敛起来,就好像一只猫温和地藏好爪子。
林鹤被一个刚刚进门的姑娘吸引住,她匆匆走到电杆男人身旁坐下,急切地。神秘地低语。林鹤明白了,这个男人一直在等她。他们显然属于关系不正常的男女,除了年龄不相当,男的还特别怕被人认出来。姑娘好像在要求什么,男人不住摇头。
“我想买些邮票,你看怎么样?我家买了房子,还剩下好几十万元。钱总要投资,傻瓜才去存银行!你看我能不能像你一样,一步一步做成邮王?”大胖凑近林鹤问。
“不,现在不要买。”林鹤坚决地说,“现在邮票价格太高了!”
“可是还会上涨,牛司令昨天来说,《熊猫》已经涨到十二元一枚,很快就会涨到十五元……”大胖眯缝着眼睛,眼光贪婪而焦虑,像所有赶末班车的投机者一样。
林鹤摇摇头,刚要说话,拳击家阿里从厨房门走进吧台。他欣长的上身探出吧台,在林鹤耳边说:“老板娘叫你上去。赶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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