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作者:高尔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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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文艺·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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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7-08-31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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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8466字

这种谈话机会,以前从未有过。那些日子独个儿赶车走戈壁,在悠长得令人打瞌睡的道路上来回复来回,寂寞得够了,先生也来,我大喜过望。他在杂乱骯脏的大院里,煤堆炉渣泔水缸之间一天到晚曲折爬行,也憋得够了。能到这辽阔的大野上来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大声地说说话,也是求之不得。没想到那天晚上,好心的窦占彪给管生产的孔金提意见,说常书鸿这么大年纪了,这么炸辣辣的太阳,放到戈壁滩上晾着晒,中风死了,谁负责?第二天先生没来,到伙房拣菜去了。


一九六九年,处理了我们几个的案子:常书鸿戴反革命帽子,开除党籍,开除公职,留所监督劳动。李承仙开除党籍,工资降六级。我工资降三级。不久,酒泉地区革委会从敦煌抽调了几个人,到酒泉去办农业学大寨展览。其中有我。我在酒泉时,妻子李茨林在下放地敦煌农村死去,留下一个三岁的女儿高林。我回来办完丧事,把孩子带到酒泉,不想再回来了。


在酒泉听说,有个叫韩素音的外国女人到中国来,向周恩来提出,要见常书鸿。常、李因此都被解放了,恢复党籍,恢复工作,恢复名誉,补发工资,住院疗伤。上级责令拨款,为他们突击修复和装潢那被破坏得一塌糊涂的住宅,以便“接待外宾”。事后先生客居兰州,成了新闻人物。听说,由于他在国外的影响,和周恩来的关照,许多党政军要员都去同他结交,连西北的最高领导兰州军区政委冼恒汉,也都是他家的常客。我知道传言不足尽信,但是也很希望,能通过他的关系,改善一下自己的处境。我想标准是统一的,他们判罪比我重,都没事了,我干嘛还有事?我想,只要他给哪个主管提一下,问题就解决了。此外,也想同他们谈谈心,舒解一下郁积在心头的悲哀和痛苦。向干校请了个假,带着孩子坐火车,上兰州去找他们。


开门的是李承仙,满面笑容。见是我们,一楞,眼睛里闪过一丝尴尬,和思考。紧接着又满面笑容,让进屋里,让在长沙发上坐下,摆出糖果、茶,叫高林吃糖,说所长在打电话,一会儿就来。我看大圆桌上铺着白台布,放着杯盘酒瓶,保姆出出进进,就问有事吗,李说不要紧你先喝口茶,然后坐近了,放低声音,问我那些信,还有诗呀什么的,都还在么。我说在呢。她问在哪里。我说在酒泉。这时先生健步走出,换了眼镜,镶了假牙,穿上了钢背心,神采奕奕,看上去年轻了许多,亲切地微笑着,坐在我对面。李承仙又问,在酒泉哪里?我说锁在箱子里。她说那太危险了,你得赶紧把它烧了。先生也说,留着后患无穷,还是烧了好。我唯唯。其实那包东西,就在我内衣的口袋里面。我记得那一楞,心里不痛快,没拿出来。


李搬出几大本照片簿,都是他们新近和国际国内名人、党政军领导的合照,或豪宴,或壮游,或亲切交谈。其中有一本剪报,贴满关于他们的报导。他俩陪着我看,告诉我这个是谁那个是谁。我翻了几下,站起来,抱上高林,说,我们走吧。他俩异口同声,说,走啦?不多坐会儿啦?李边说边跑去拿了一袋奶糖,塞给高林,说,今天真是不巧,马上有客人要来,不然的话,吃了饭走多好。先生说,下次吧,下次来了,在这里吃饭。我叫高林把糖放下,孩子不肯,紧紧抱在怀里。我夺下来,扔在桌上,几步走出去,砰的一声带上门,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走在街上,越想越气:没问我境遇怎么样,没问我到兰州来干嘛,几时来的,住在哪里,也没问李茨林怎么没有一起来。文革中茨林到莫高窟探望我时,给他们送药品、送小报(各地红卫兵油印的小报)、送食品,他们都喜欢她,见了很亲热。我想这次,起码会问一声她。我就要给他们谈谈她,她的善良真诚,她的不幸遭遇,她的逝世。我很想很想,有人能听我谈一谈她。但是他们没问,我更无从提起。坏毛病难改,火车上写了四句《又呈》,一回到酒泉,就给他们寄了过去:


画图海内旧知名,


卅载敦煌有遗音。


如何闲却丹青手,


拼将老骨媚公卿?


几个月后,在酒泉地区招待所,我遇见一个人,叫吴坚。文革前是甘肃省委宣传部长,被打倒以后,没再起得来。先生当艺术学院院长的时候,他是院党委书记,两人无话不谈。从他那里,我才知道,先生处境并不好。吴说,咫尺侯门深似海哪,道道多了去了,他一介书生,只那么一点道行,能玩儿得转么?现在党内反对周恩来的势力很大,都是暗的。打个周恩来牌,有时候反而不利,他还莫明其妙。吴说,你知道吗,你那次去,把他吓得不行。你想,要是冼恒汉来了,面对面一个衣服破烂、阴沉粗暴的家伙,他老先生怎么个圆转法?你不光是文革里面的问题,你还有五七年的问题哩,怎么个圆转法?


吴坚走后,回想当时,老两口在那么紧张的心情中能让我待那么久,已经很迁就了。我想,假如我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他们当会以实相告,要求我暂先回避一下。他们没那么做,已经很体谅了。突然登门,把别人吓得不行,急得不行,自己还气得不行,这岂止是麻木和横蛮而已,简直就是“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先生于我有深恩厚泽,何至于怨之不足,还要恶言相向?我想我真是个浑蛋。我想,纵然他不再理我,这份愧疚也去不掉了。


七十年代末,右派平反,我得以“归队”。在北京中国社科院哲学所,接到先生的一个电话,约我到台基厂外交部招待所他的住处,见个面,谈谈。几年间,他和李承仙都老了许多,眼袋下坠,皮肤松弛,透着一股子疲劳劲儿。我问身体怎么样,他们都说还好,只是容易累些。一直想回敦煌,一直回不去。不是上级不许,而是打倒他的那些人不许。甘肃省任命了一个姓段的,当敦煌文物研究所的所长。此人曾因断袖之癖受过先生的处分,对先生怀恨在心。长袖善舞,先生不敌,只能客居兰州和北京,回不了敦煌。


段文杰


我劝先生算了,别回敦煌去了。我说人生如逆旅,安处是吾乡。已经七十多岁,能放松休息最好,何必非要到一个敌对的环境里,去没完没了地拼搏求存呢?先生不这么认为。他说生命不息,奋斗不止。他把毕生的精力都贡献给了敦煌,就这么糊里糊涂被赶了出来,怎么想都不得安心。这些年来,他频频上书中央,要求重回敦煌,都没有下文。胡耀邦上台,曾下令调查此事。调查旷日持久,对方另有说辞,缠来缠去缠不清。调查报告一厚本,最后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那份委屈,那份痛心疾首,可以想见。转眼十几年又过去了。一九九四年,先生在北京去世。听到消息时,我正在美国洛杉矶西来寺,为佛教宗师星云上人作画。不知道李承仙的地址,无从拍发唁电,到大雄宝殿敬了一柱香,合掌祭奠。希望那袅袅上升的轻烟,能把我的感激与思念,歉疚与忏悔,传达给先生的在天之灵。


在永恒的彼岸,一切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愿先生安息。


又到酒泉


酒泉二字,曾使人谈虎色变。恐怖的死亡集中营──地方国营夹边沟农场,就在酒泉境内。无数人进去了,消失了,至今连尸骨都找不着。兰新铁路从远处通过,那些年列车上的过往旅客,闻到阵阵恶臭,都不知来自何处。


一九五七年冬天到一九五九年春天,我曾在那里关押,侥幸捡得一命。母亲说是菩萨保佑,天天念佛。


人死光后,农场也消失了。但是在母亲的心中,它永远存在。


十年后,当她又收到我寄自酒泉的信时,大吃一惊,手抖得连信都拆不开了。说,怎么又弄到那里去了呀?!



我第二次到酒泉,是在一九六九年初。为了迎接“九大”,酒泉地区革委会要办一个“农业学大寨”展览,从敦煌文物研究所抽调了几个人去作画,其中有我一个。同行的,是两个原美术组的同事。一个是当了文革组长和革委会主任的何山;一个是当了项目组负责人的孙纪元。在我的记忆里,此行恍如五九年甘肃省委从夹边沟抽调我到兰州作画。


酒泉地区,是甘肃省最西部的一个行政区。管辖范围包括酒泉、玉门、安西、金塔、敦煌五个县,以及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肃北蒙古族自治县和额济纳旗蒙古族自治县。文革前,领导机关叫地委,现在叫地区革委会。解放军酒泉军分区政委张哲岚兼任地区革委会政委,军分区司令员吴占祥兼任地区革委会主任。


听何、孙路上议论,张的军衔比吴高,由于同上级关系不好,上不去,现在同级。他们说军分区是师级,地区机关也是师级。我们研究所直属中央文化部,部、省、军同级,算下来,我们所也是师级单位。作为师级单位的负责人,何山和他们同级,孙纪元起码也是团级。此去协助办展览,带有兄弟单位之间互相支持的性质。


但是到了酒泉,没有人对我们另眼相看。地区各级领导,大都是留下的军代表,和一些三结合的老干部,不认识我们。展览会上,大都是从境内各县各单位临时抽调来的人,也都不认识我们。同大家一样加班加点,排队买饭,睡统铺房,他们俩委屈得气虎虎的,不好好干。展览会上上下下,都对他们很恼火。我则相反,能不受歧视,已很意外。又想把妻子女儿从下放地办出来,拼命努力。加之业务能力也确实比他们强些,很受大家欢迎。


人际关系如此,似有些时空倒错。两位老同事提醒我,别忘了思想改造,别一到新环境,趁大家不了解,就来假积极。指出我画的画不是艺术,一味讨好外行,还是个不老实。要不脱胎换骨,还会再栽跟头。要是再栽一次跟头,就八辈子都起不来了。他们说,我们是自己人,才这么关心帮助你,你要好好想想。



展览会上有个驼子,叫刘光琛。只有一米来高,四肢短小,状貌奇丑。我因此对他格外恭敬。成了朋友,才知道不是个简单人物。脑子特别灵。以前当地委秘书,下笔千言文不加点,是有名的才子。书记作大报告,都是照他写的稿子念。文革中揪斗后,在革委会招待所当门房。常邀我到他家(门房)坐坐,告诉我地区机关的各种人和事。信息、动态,派系背景、交往方式和办事门路,都是很实用的学问。他无所不知,成了我这个书呆子在这个官场迷津中的指路明灯。遇到这事,就去问他。


他说这只是个开头,麻达还在后头。现在干革命靠说嘴,一件事到底咋的,这不重要。把它说成是咋的才重要。有了说头就会有麻烦,你别大意。但是也别着急,现在的局势,我看是要弛了。一张一弛的弛。天时对你有利。你又人在酒泉,都说你干得好,地利人和也有。你就说什么都别吭气,画好你的画就行。


那天他找了一辆吉普,陪我到夹边沟农场满目荒凉的遗址转了一圈。行前说,开车的不知道你是哪个,去干嘛。路上别说从前,别照相,看到骨头什么的别大惊小怪,回来也不提这事,就行了。一路上,他介绍酒泉的物产、地理、历史,讲了不少故事。都很有趣。


短短十年,我们开的那些沟渠都已被风沙填平。住过的土屋只留下一些断断续续的短墙,黄沙簇拥,如同荒丘。大自然又回复到原来的面貌。有些地方白骨露出地面,时不时拉住那些随风滚动的草球。驾驶员说,这里有过一个农场,人死光了打烊了。我说是吗?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是真的。如果没有记忆,也就没有事实。多少文明多少星球有了又没了,谁能证明?


回到城里,天已黑了,展厅里灯火辉煌,大家正在加夜班。一整天不在,何、孙两位很关心。正在问我哪里去了,刘光琛突然出现在我们中间,好像地下冒出来的。向我说,你怎么走了?还没完呢。又向他们说,我们临时拉差,请他帮了个忙。刘是材料组组长,二位老同事把他拉到一边,提醒他我是右派分子,劳改释放犯,从宽处理的,表现不老实,不可以接触重要材料,特别是战备数据。


刘说,听那口气,好像我刘光琛犯了错误,要找我麻达的架势。同革命知识分子说嘴没用。我惹不起躲得起。同他们一起,去找展览会的总负责人、宣传部长王仁。王也不敢负责,又四个人一起,去找吴司令。吴又打发我们去找张政委。


张听何、孙陈述意见完毕,说了两点,第一,办展览是搞宣传,到了展览会上的材料,都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不存在保密的问题。第二,要团结大多数。问题查清楚了,也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了,就不要再当敌人对待了,要放手使用,化消极因素为积极因素。问有什么意见。


没意见。他又说,我是个当兵的,大老粗,不懂艺术,难得碰到你们专家,给我说说好吗?比方同一个字,我写出来不是艺术,你写出来就是,什么道理?静场片刻,他转向王仁,你当宣传部长的,总该知道一点,说来听听。王说他忙着抓革命大批判,还没顾上研究。张说,看来这事有点儿玄。不管怎么说吧。我的第三点意见是:反正我们的展览不是艺术展览,画是用来说明问题的,是不是艺术没关系。问有什么不同意见。


没意见。他又说,依我看,能够说明问题,也是一种艺术。打仗能老打胜仗,就是有军事艺术。炒菜炒得人人爱吃,就是有烹饪艺术。菜炒出来没法子吃,你硬说那是艺术,强迫人家吃,能行吗?我想写文章、画画,道理该一样吧?我们做什么都有个目的,我想那最能达到目的的做法,就该算是艺术。你们说呢?


刘光琛问我,你说他说得对么?我说很难说,什么是艺术,是个有争议的问题。刘说,张政委就是这样,说话很随便。



刘说,张政委平时爱看个书,知道得多些。做报告不看讲稿,天南地北说到哪里是哪里。讲理论扯到河外星系,讲形势又扯到太极两仪,就像牵藤。举起例子来,地方志世界史,孙子兵法世说新语,还有茶花女什么的,都有。现在反对他的人多起来了,抓他个辫子容易得很。真要追究,都是大问题。


我问谁反对他,刘说多了去了,都是他自找的。历来做官靠后台,讲究个人脉,讲究个袍泽的拥戴,他都不认,只认死理。年时,我们招待所有几个没结婚的女服务员怀孕,每次都是程所长带她们到地区医院打胎,人人骂程是头牲口,程都认了。张政委听到反映,已经很晚了,大发雷霆,下令追查。都以为程要被逮捕了,没想到他反而升了官,到兰州当甘肃省招待所所长去了。那些打了胎的姑娘,一个个也都从地区招待所调到地区革委会,当了行政干部。原来事情不是程干的,是吴司令干下的。程自愿挨骂,是为了保护首长。事情不了了之,连个尴尬都没。


刘说,地区机关里,大都是吴的人马,现在都在挑他的错。他怨谁去?也不是没人帮他说话。那些被吴的人排挤的人,还有他的一些老部下,都是他的基本群众。可他不认这门亲。你支不支持他,他不在乎。他只看你对不对。他有个老部下姓袁,是阿克塞哈萨克自治县的军代表、政委,跟他跟得很紧。哈萨克人骑马打仗厉害得很,四九年打不下来,是通过谈判和平解放的。头人木斯托发当了自治县的县长,文革中被打成反革命。逃进山去,猎到五只猞猁。回来给袁送了五张猞猁皮,袁结合他当了县革委会的宣传部长。平常小事一椿,张知道后,又发脾气,把袁叫来训了一顿。叫把五张猞猁皮还给了木斯托发。木斯托发也不高兴,把皮砍了。


刘说,我感到奇怪,现在谁都知道,军队里贪污盗窃违法乱纪样样有,地方上有的军队里都有,地方上没有的军队里也有。他当兵的出身,居然什么都不知道,听到一丁点儿就跳起来,你说怪不怪?要不然就是看书看迷糊了。年时我为了平反的事,到他家去过一次。好家伙,整整两面墙,满满都是书。他家住军分区大院,给大院门卫打了招呼,谁来都不让进。不管什么事,叫上了班到办公室谈去。他要看书!


刘说,可是,来喊冤的他见,还叫领到他家门上。有个被打断了腿的肃北牧民,还在他家住了一夜。同这些人打交道,麻达大了。帮了一个,就都来了。越帮越多,越帮他越觉得冤,越像该了他,没完没了,缠不清,还挨骂。最后他没辙了,还是交给了信访办。本来么,这些事都有信访办管着,你招揽个什么?信访办的人说,有的案子本来不难办,他一插手就难了,得往上追,只好不了了之。我在政府机关里十几年,没见过这样子的。他要不是军代表,要不是资格在那里,军衔在那里,早就给做掉了。


在地区大院里,有时会遇见这位张政委。短小瘦弱,满头白发,一脸的忧思。同高大肥胖笑口常开的吴司令员站在一起,反差之大惹人发笑。他有时带着一些官,到展厅来看看。见了讲解员、电工、木工、打杂的、写材料的和我们画画的,都要说辛苦了。笑容作派,像个老农。虽然矮小瘦弱,虽然老农一般,后面跟着那么一群,也自有一种威仪,展厅里鸦雀无声。直要等他们走了,才又嘈杂起来。



何山、孙纪元都是见过世面的人,大串联时又同兰州军区建立了联系,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同他们干上了。敦煌文物研究所向兰州军区告状,说酒泉地区革委会丧失阶级立场,业务挂帅,排斥革命知识分子,重用阶级异己分子。送去一大包材料,其中包括抄家抄去的我的一本日记。兰州军区政治部主任李磊(女)看了,说我极端顽固反动,不可放手使用。说还是要政治挂帅,不能业务挂帅。


消息一下子就传开了,都说地区革委会受了上级的批评。说还是拿笔杆子的比拿枪杆子的利害,现在是兵遇到秀才,有理说不清了。我很发愁,问怎么办。刘光琛说,你什么事也没有,好好干就是了。本来就没你的事,是敦煌那帮子同地区革委会的矛盾,现在就更没你的事了,现在是兰州军区同酒泉军分区的矛盾了。说你坏是为了说酒泉坏,酒泉为了证明自己正确,就会说你好。你只要人在酒泉,就什么事都没有。


我说军队令出必行,小小军分区,怎敢和大军区对抗?他说这你就不懂了。军队里政治部和司令部,野战军和地方部队,不同兵种不同派系,关系非常复杂。加上军队和地方的关系,就更复杂了。别说是你,连我都雾煞煞。总的来说一句话:这里面谁是谁非不重要。人同人打交道,是凭实力,不是凭正确。记住这一点,对你有好处。


我说,你不是说把事情说成咋地才重要吗?他说那是说干革命。现在是又一码子事了。说不清的理可以不说。有实力就可以不说。能不说你自然有了理了。真理不是只有一个,也不是没有它就没法子过。你的招数再利害,我不接招,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就利害不起来了,对吧?


听着我觉得,个儿矮小的是我,不是他。



“九大”前后,展览准备就绪,要开幕了。抽调来的人,除了当讲解员的,和一个画画的,都要回原单位去。画画的留谁,地区一直没说。我们三个,都希望能留自己(到底城里比沙漠里好过)。何是我顶头上司,有本单位的人事权,只因人在酒泉,一时动用不得。我趁此机会,正在为被下放劳动的妻子办“农转非”(农业户口转非农业户口),若回敦煌,不但此事无望,而且会被关起门来打狗。那怎么能行!


未几,让我和何山各画一幅大油画,限期一个月。王仁说是打擂台,谁画得好谁留下。刘光琛估什,是吴司令员出的点子。事虽荒唐,在文革中也属正常。何山问好坏谁裁判?王仁答日工农兵。于是各占一方(何在地区革委会礼堂,我在地区招待所会议室)鸣锣开战。起初我莫名其妙,觉得像马戏团里的猴子披挂上阵。接着就发起愁来:一幅《民族大团结》何先挑去了。我这幅《潭家湾全景图》,实际上是鸟瞰平面地图,不宜于画油画。画面四比四平方公尺,无法从门进出。得画成四幅,再拼起来,中间有一道十字缝,怎么着都难看。


潭家湾是酒泉农村里的一个生产大队,当了西北学大寨的“样板”。我去住了几天,画了许多速写回来,使舞台上充满了剧情:马厩里修车铡草,猪场上起肥垫土,井边头洗菜饮驴。吆车的老汉拾粪,看场的娃子赶鸡,息晌的婆姨抓紧时间做鞋底……豆人寸马,房屋像火柴盒。门上有对联,窗上贴着窗花。屋顶上晒着果脯瓜干豆瓣酱,屋檐下挂着辣椒大蒜玉米棒。大路两边有杂草中间有车辙。有的车辙里汪着水,水中有倒影。总之是力求生动有趣,精细逼真。小眉小眼的,只差没用放大镜了。


不管是不是艺术,成败关系着安危离合。我白天黑夜加班,先是务求必胜,后来就画出了兴趣。天气酷热,脱光了衣服画,只穿一条短裤,仍旧挥汗如雨。看画的来来去去,都不知道谁是谁。西北人没有赤膊的习惯,看不惯我赤膊,背后有议论,骂我不文明,疯疯癫癫。我听到反映,也不理会。本来是要哗众取宠,却又旁若无人起来。似乎进入了忘我的境界,真有点儿疯疯癫癫的了。


限期过了几天,画才全面完成。抬走的前一天,刘光琛来,一脸的焦虑,说,那两位到处说,你把学大寨样板画成了小农经济,把战天斗地的革命精神,画成了悠闲落后的老村古调。这个意见,可是正确得歹呀!我很着急,一通夜没睡。工地加上红旗,墙头加上标语,大路边加上语录碑和正副统帅并肩像。四处加上许多观光取经的队伍,记者挎着照相机,学生仔捧着红宝书,机关干部围成一圈听介绍经验。村门口各色大客车一字排开,气氛似热烈多了。天亮了一看,色彩不协调,花里胡哨。来不及调整,给抬走了。


展览期间,“三级干部大会”开幕,参观人潮汹涌。谁都没有想到,居然是“潭家湾全景图”最受欢迎。观众沿着有车辙的大路一路看过去,就像看连环画,兴味极浓烈。加上小而逼真,又是熟悉的生活,以前没在画上见过,更有一分惊喜。一大群人挤着边看边议论,争相指出新发现,引起轰动,引来更多入围观。虽有人说贴上革命标签没改变老村古调,但是没人爱听。潭家湾大队支书、九大代表杨柱柱来参加三级干部会,看了说好极了。一锤定音,再硬的道理也没关系了。张哲岚很高兴,在大会上做报告,提到展览时,还说了个“解衣磅礴”的故事,说庄子说过,只有那个赤膊画画的人,才是真画师。


何山那画,画得很好。但“民族大团结”的画到处都有,这一带火车站汽车站上都有,印刷品更随处可见,全是各民族代表把一个围在当中。怎么画都像见过,没人要看了。观众从画底下经过,头都不回。刘光琛说,何这会子算是背了运了。他说人都有个时运,顺起来事事都顺,坏事也会变成好事。背起来事事都背,好事都会变成坏事。今时舆论都向着你,该是你走运了。



三级会后不久,刘光琛当了地区民政局局长。农转非的事,正好归他管。我很庆幸。长期以来小眉小眼地钻,拼死拼活地干,唯一的目的,不也就是个平安团聚么!若能如愿以偿,那就什么代价都值了。


但是妻子在下放地,没能坚持到最后一刻。我刚拿到她的准迁证,就得到她垂危的消息。日夜兼程赶去,只来得及看到她的遗体。只有三岁的女儿跟着我,离开了那沙漠边缘的荒凉小村。


敦煌文物研究所革委会卡住我的编制不放,我赖在酒泉不回,一直拖到七二年,才得以调离敦煌。以后不久,张哲岚、吴占祥和其他军代表都撤离了地方机关,回部队去了。我们父女俩到了酒泉地区五七干校,在那里待到一九七八年。七九年我在北京,接到张哲岚的一封信,说他已离休,邀我到西安市红缨路三十一号他家作客,说要给我介绍几位著名的作家、画家和书法家,“都是很有意思的人”。因为太忙,没能去。借用林则徐诗句,写了幅对联寄给他: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刘光琛还在酒泉,一直没有升官。一九八三年,我在兰州大学,他托家在酒泉的学生带给我一个玉石笔筒,墨绿色云纹,温润古朴。可惜我没有一张配得上它的书桌可以放它。离开西北以后,同他失去联系。先是听说,他退休后很孤独,日在醉乡。后又听说,他无疾而终,身后萧条。


在敦煌研究所,人们依旧互相斗得很苦。后来抓“文革三种人”,何山、孙纪元都先后离开了敦煌。孙到天水麦积山文物保管所去了。何则辗转到了美国,受雇于洛杉矶天龙画廊。九三年我在洛杉矶时,他带着老婆儿子来看过我一次,气色很好。问我怎么来的,我说是逃亡的政治难民。他说:“我是杰出人士移民”。


何山孙纪元


卷三天苍地茫


天空地白


一九六四年,茨林在敦煌中学上高中,梳着个马尾巴髻,无忧无虑,爱说爱笑,爱跑爱跳。暑假里,跟着她的父亲,著名医生、敦煌医院院长李瑶甫先生出诊,到莫高窟来玩。这个沙漠中的石窟寺群,她从没来过。父亲工作时,一个人到处跑到处看。在悬崖峭壁上四百多个洞子里上高下低钻来钻去。


我在洞中临摹古画,日日面壁,不见人影,都快变成达摩了。突然闯进一个美丽的少女,不由得眼睛一亮。她天真无邪,毫不认生。又好奇,问长问短。我给她一一讲解壁画的内容,又带她看了几个别的洞子。她从小受党的教育,鹿王本生,五百强盗成佛,舍身饲虎,割肉贸鸽……所有这些故事,都从没听过。来世,轮回,因果报应之类,更是闻所未闻。很爱听,但又困惑,问,是真的吗?


我教她不要太认真。别把神话和历史混为一谈,也别把艺术和科学混为一谈。她很感兴趣,要知道这里面的异同。话题一展开,就讲不完。已而悬岩的阴影,已落到脚手架上的反光镜上,洞子里黑得看不见了。她跟着我下山,要我讲给她听。一直跟到我屋里。说,我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十几年学都白上了。我说也不是,重要的是你要学会思想,使你学到的东西活起来。


她环顾四周,有些惊讶的样子。说这个太破了,干嘛不买个新的?那个用不得了,干嘛不买个新的?我说没钱。没钱是怎么回事,她好像不大明白。问她到过农村没,她说曾集体支农,到郊区摘棉花,没进过村。我说你到村子里住上几天,就会明白许多。我说这也是一种知识,“世事洞明皆学问”么。她没读过《红楼梦》,把这两句抄了去,说是很有启发。说这次遇见我,对她帮助太大了,真是幸运。


从她真纯的目光,我读到一种崇拜,很高兴。我没有被别人崇拜过,何况是被一位这么可爱的姑娘。也有一种幸运之感。但她走后,再没来过。有时进城听报告,遇见敦煌中学的老师,少不得问问她的情况。她在校不但成绩优异,是校篮球队代表,还当了个学生会主席。我真难以想象,她那个学生会主席,是怎么当的。


第二年,敦煌搞四清运动,查出她父亲在一九四九年以前,当过军医官,信基督教,给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她和她同届毕业的妹妹李茨恩两个,都因此不准报考大学,成了“待业青年”。天天在家没事,苦得不行。


我们研究所作为中央文化部的直属单位,没划入本地区四清运动的范围,好像没事。我托熟人带信,邀请她到莫高窟来玩。和第一次见面不同,她似乎长高了些,瘦了,沉静了,清纯的气质里,多了一份深沉。马尾髻也变成了一根粗长的辫子。她说她爸有了事,就像全家都有了事,亲戚朋友断了往来,连同学们路上见了,都不招呼。她说:真是奇了怪了,我们干了什么呀!


我告诉她这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故事,每个中国人都有可能遇到。我给她讲了我自己的遭遇,我所在的劳改农场里许许多多死者的,和他们的家里人的遭遇。还有我的一些大学同学的遭遇。我说这种事太多了。你觉得奇怪,只是因为你没经历过。她说他们不是本地人,出了事很孤立,想回到河北老家里去,哪怕都种地,乡亲父老也有个照顾。但是不准许,只好算了。


我说全国一个样,家乡人更凶残,还是不去为好。我给她讲了我父亲被打成右派后怎样被家乡人折磨至死,我母亲和两个姐姐,还有我的许多小学和中学的老师们在家乡怎样被侮辱与伤害,都比流落在外的人们更惨。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故乡,也没有祖国。你也一样。别指望依靠外界的同情,唯一的出路,是自己站住脚,不要被困难打倒。只要你站住了,经历一下没有经历过的事,可以丰富人生经验,增强生存能力,学会从不同的角度看世界,这就等于把外在的苦难,转化成了内在的精神财富,坏事变成好事。


说着说着,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唱高调。但是她很爱听,显然受到鼓舞,脸色渐渐开朗,终于有了笑容。说,上次回去后,一直想给你写信,不知道怎么写,所以一直没写。我说我也是。从此她常常来玩,我带她看洞子,爬山,找化石,采红叶,听她说说各种事情。学校里的,家里的,社会上的,心里面的。她那时二十岁,还像小孩子一样,有时很小的事情,说着就哭起来,一忽儿说到高兴的事,眼泪没干,又笑了。


我们决定结婚时,文革已经临近。一个是摘帽右派,一个是反革命的女儿,很引起注意。那时所长常书鸿不在家,他的夫人、副所长李承仙表示支持,并答应安排茨林到所里当讲解员,先临时后转正。


婚礼在一九六六年三月六日举行。所里派了一辆汽车去接她,车上装饰着绢花缎带,五彩缤纷,倒也喜气洋洋。上车时,她抱着一大卷半新的被褥。她母亲又把一篮子锅碗盆勺放在车上。我问这是干嘛,她说你们拿去,用得着的。我说你们呢,她说家里有。那天晚上,闹洞房,乌烟瘴气。美术组搞雕塑的孙纪元,一直坐在床上,不声不响。人散后才发现,被褥和枕头里都塞满了锐角碎石和尖利的刺草,扑不掉也拣不尽。我相信,这不是民俗,而是人心。


文革将临,空气里硝烟弥漫。人心诡谲,都像是海伊纳闻到了血腥,一个个伸长脖子,在窥测和等待。“家”成了唯一的避难所,那简陋的土墙木门分隔开了仇恨的世界和爱的世界。门一关就是别样的天地,有着纯净的空气。可以卸下沉重的铠甲和假面,做一阵子真实的自我。


每月领了工资,她先给我的母亲和姐姐寄去一份,婚前寄多少现在仍寄多少。同时给她的母亲和妹妹留下一份。剩下的,可以过一种简单的生活。我妹妹在四川省地质局工作,有一次进山找矿回到成都,房间被小偷洗劫一空。她闻讯后,把我在结婚时给她买的几件新衣全都寄去了。每个星期,我们要进城一趟,去看望她的母亲。荒凉沙洲,道路艰难,小站候车人寂寂,大漠走马月茫茫。斯情斯景,已不可再复,当时只道是寻常。


六月初,全所进城,听“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动员报告。那天回来,连夜把文稿笔记呼啦啦翻了一遍,挑出最要紧的,包在衣服里,让她带到娘家存放。要求她在那边住一段时间,到形势明朗了再回来。正好第二天有便车,她走了。房间和心,同时显得空落,只有她没带走的一些东西:桌上的一枚发卡啦,挂着的一条头巾啦……透着一股子淡淡的温馨和忧伤。


紧接着狼群就扑上来了。揪斗,抄家,昏天黑地。几个月没联系,她突然来到。那天在中寺大院批斗常书鸿李承仙,我在陪斗。弯腰低头,双手后举。她先到家里,门开着没人。放下包裹,来看斗争会。正碰上美术组组长段文杰揪着李承仙花白的头发,一问一个耳光。还有人问,为什么把反革命分子的女儿李茨林拉进所里?散会回去看到她,很意外。她说她害怕得很,要来看看。她已怀孕,脸色憔悴。包裹里有一些食物,一些各地红卫兵自办的“小报”,还有一些纱布药棉白药红汞。


她告诉我,城里也很乱。茨恩害怕,趁她不在,把她带去的我的文稿笔记全部烧了。为此她同妹妹大哭大吵了一架,说那是我的命根子。妹说,他不要命我们还要,命都没了根子有啥用。妈怕外面听见,发怒把她们赶了出去,说你们有胆,到大街上吵去。说完这事她哭了,一叠连声说对不起。文稿没了,是我最大的失败。但既无可挽回,也只有劝她别想。讲了个“破瓮不顾”的故事给她听。她如释重负,又笑了。


“家”已不再是封闭的世界,随时都有人闯进来乱翻乱吼一气。甚至半夜三更踢门,叫我起来卸车。她怀着孩子,经不起这般吓,只有劝她回去。她在走以前,瞅着没人,给常、李也送去了一些食品药物和“小报”。考虑到后会不知何时,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高林,取父姓与母名,兼取来人诗意,以求吉祥。


这年十月,上面派来的文化革命工作组宣布了对我的处理:工资降三级。没再戴帽子,没开除,算是大好消息。为尽快告知她,我连夜赶进城去。在戈壁滩上抄近路,又迷失方向,走了一通夜。虽然疲累,能让她早点结束恐惧,也觉值得。她母亲曾经听说,那一带时有狼群出没,大家都后怕不已,更添加了一份庆幸。


但是很快地,这个处理又不算数了。所里的革命群众,分为敌对两派,都说是工作组保护了我们。变化比北京和内地慢了几拍,工作组早已撤走,无法揪回。被“保护”的一小撮,被打得更凶(说是要“打下十八层地狱,叫永世不得翻身”)。特别是常书鸿和李承仙,每次斗争会下来,都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一九六七年元月,女儿高林出生,我都没在她们身边。


翌年夏天,她带着不到两岁的孩子,到莫高窟看我。我的住房已经被查封,住在一间废弃的浴室中。浴室面积六平方公尺,墙壁斑驳剥落。空间有两个锈死了的莲蓬头,一块隔板。略微倾斜的水泥地面上有两条水沟。不过位置偏僻,门窗外风景极好,有一大片草地和几十株合抱的老树,也难得。我把隔板拆了做成一张大床,在门外用三块石头支起一个锅台,临时拾几根枯枝就可以做饭,也很方便。


更难得的是安静,没人再来打扰。所里斗争剧烈,又揪出来二十几个敌人,加上我们,已超过人数的一半。另一半除去跑龙套的,两派斗得你死我活,已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作为“死老虎”被撇在一边,交给了一个管杂事的工人。他给我们分配劳动任务,别的不管。那时我每天扫洞子,回来除了参加牛鬼蛇神们吃饭前的“向请罪”仪式,和晚上的“学毛选”以外,没事就抱着孩子,和她在树林里走走。孩子还不大会说话,连蚂蚁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但是反应很快,表情十分丰富,是我们快乐的源泉。她仍然带着那本讲解词。我去劳动时,她一面带孩子,一面时不时拿出来背一背。她仍然想着,将来有一天,能到莫高窟来当讲解员。


看来形势不坏,我很乐观。不知怎么的,气氛又变了,又要“清理阶级队伍”。九月下旬的一天,勒令全体牛鬼蛇神集中住宿,男的搬到上寺院外工程队留下的空屋,女的搬到老库房。要请完罪立即就搬,不得拖延。她一个人带高林睡了一夜,不得不走。几个月后,城里搞下放,她们祖孙五口,都被吊销了城市户口。她和高林两个,被送到一个叫作东方红公社向阳大队第四小队的地方,插队落户。我直到一九六九年初,收到她从那个地方寄来的信,才知道发生的一切。


紧接着,所革委会传达了上级革委会的通知,我的案子维持降三级的原判。算是第二次解放了,允许我搬回原宿舍居住。叫我马上收拾一下,立即出发,到酒泉去为农业学大寨展览作画。我坚持要求,先到农村去看看她们。只给了两天假。酒泉地区革委会还从我所抽调了何山、孙纪元等人,我得和他们一路。


搭了一小时便车,下来走了十几里地,遇见一个牧羊人。向他问路,不知东方红,也不知向阳。说这里叫红柳墩,过去是枣庄,再过去是郭家堡公社。到公社一问,才知道郭家堡已改名为东方红,向阳大队是原先的驻马店,驻马店再往北,就是沙漠了。沙漠边缘有十几户人家,一年前叫黄羊沟,现在叫向阳四队。


北国春迟,望中没有绿色。耙过的地里,罗列着一堆堆待扬的粪肥。愈走愈荒凉,到那里已经傍晚。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杂沓掀起团团黄埃。干畜粪煨炕的气味,辛、苦、重浊,一股子乡土的亲切。一个老婆婆,在井边汲水,告诉我地里的人还没收工。一面派孩子去叫茨林,一面领我到她家歇脚。屋里烟气弥漫,老汉就着油灯在烧烟锅。让上炕坐下,问长问短。


说起来才知道,这地方用水靠井。邮递员送信,只送到公社。支书队长去开会时捎带一下。寄出去的信,他们也给捎。灯油盐巴针线钮扣什么的,公社的供销社里都有得卖,就是太远了,不方便。小伤小病,可以找队长的丫头,她是赤脚医生,箱子里有点儿药,有时候也管用。要不,公社里还有个卫生所……


说着茨林进来了。高林走在前面,包着头巾,穿着大棉衣,两袖过膝,像只企鹅。只露出一张小脸,仰着看我。我说,认得我么?她叫了一声爸爸,声音细小,羞怯而犹豫。我抱起她,不觉眼睛里有了泪水。茨林也包着头巾,满身土,已经像个农妇。笑容灿烂,看来身体挺好,放下心来。


回家路上,问她爸妈在哪里,她说也在这个公社,隔约三十来里,她妈还来看过她。我说我应该去看看他们,但是这次来不及了,下次吧。我告诉她维持原判到酒泉去的事,说我明天就得走,去了再想办法,把你们办出去。


高林要我一直抱着,进了门还不肯下地。她说你爸背那么重的包,走了一天路,你不叫他息息吗?孩子立即两腿一蹬,说要下去!我说这么听话呀?她说,哪里,你等着看就是了。屋里一股子烟熏味,是北方老屋特有的气味。点上灯,她就去煨炕。炕很大,占半个房间,但只有两个人睡觉,四分之三空在那里,裸露着土炕面,很难看。另半间屋有个旧锅台,两个人用太大,旁边又盘了个小锅台。大锅台没锅,张着黑嘴,更难看。我想把它打掉,她说别,我妈说给我找个案板,放在上面,正合适。


第二天,她抱着高林,送我到大路边。我走了很远,回头望去,她们还在那里挥手。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这次,她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酒泉的展览是综合性展览,筹办人员来自各个不同的单位。我利用工作之便,广为结交,安排好她到酒泉来生孩子。准备来了就不回去了,一同到五七干校劳动。这个不算非分的要求,已得到地区政委和革委会主任的批准。干校在郊区,和农科所相邻,农科所的朋友说,他们也要人。为求稳当,计划分两步走,下一步再看着办。


第二年春节前,请了两星期假,准备回去过了年,就接她们来。收到一份电报,是她妹妹李茨恩到敦煌城里拍来的:“姐病危速归”。连夜赶到酒泉城,搭汽车到安西,再在安西转车,到敦煌时,已经是第三天的午夜。找不到车,步行又迷了路,待天亮一路问去,只赶上看到她的遗体。


高林被茨恩带走,在那边由茨恩照顾。母亲守着茨林,已经几天几夜没睡。告诉我她是感冒变成肺炎,很普通的病。一开头照样出工,耽误了。一直在等我回来,才停止心跳不久。


村上的妇女们,做了一个白纸花圈送来,队里派了十几个人,帮助抬棺、送殡、挖坑。事毕排成一列,念起语录来:“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正在整理坟墓,不知道该感谢,还是该愤怒。


坟墓在农田和沙漠之间,一处长满芨芨草的坡地上。没有墓碑,叠石为记。临走前夕,深夜两点,抱着高林,裹着一件老羊皮大衣,到墓前石上,坐了很久。我想人死后如果还有灵魂,她一定会在此时此地,来同我们见面。


但是没有。


月照大漠,天地一片空白。


辛安亭先生


先生出生在山西吕梁山区一个贫寒的农家。自幼瘦小嬴弱,无力务农,到邻村读完初小,家里再无力供给,只好自学。当时的山西省长阎锡山在各地开办了七所贫民高小,学杂费用由政府供给。还自兼太原市晋山中学校长,拨款聘请名师,资助优秀学生。辛安亭读完贫民高小,负笈步行四天,到太原报考晋山。考生千人,发榜五次,最后录取了三十三名,他是第二名。老师邓初民把陈独秀、李大钊、鲁迅和胡适的书介绍给他。另一位老师马干符教他读古文,从先秦诸子教到晚清学术。毕业那年,他是全省唯一考上北京大学的一个。读的是历史系,想的是办教育。童年时代荒寒山村里自学的经历,刻骨铭心。他立志要把自己学到的一切,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告诉贫家的孩子。


沉默寡言,谦和木讷。不抽烟,不喝酒,不娱乐,不体育。一本接一本读书。读得最多的,还是教育学和心理学方面的书。他回忆说,那时候,他喜欢杜威的《明日之学校》,波德的《教育哲学大意》,和梭罗的《爱弥儿》。毕业后几经周折,辗转回到山西。在太原师范教书,想从事启蒙教育。阎锡山怀疑他是,把他抓进监狱,逼上梁山。出狱后突破封锁,到延安参加革命。从一九三八年起,他在延安十一年,一直在教育厅(厅长周扬)撰写和领导撰写中小学课本和通俗读物。正在编中国通史的范文澜,很欣赏他写的《中国历史讲话》。一九四七年国民党围攻边区,他随军撤离途中,发现许多偏僻农村的儿童,读的仍然是古老的《三字经》。内容虽陈旧落后,但形式易被接受。于是边走边想,做出一本《新三字经》。厚积薄发,凝练准确,更受群众欢迎专家称赞。解放后,书稿在中国历史博物馆展出。教育家吴伯萧看到,写信给他致敬。


心想着孩子,下笔自然不俗,这是辛安亭的一个优势,来自天性,别人学不到的。一九四九年到兰州,作为军代表接管兰州大学等全省高校,官衔显赫,他没兴趣,念念不忘的,仍然是教育。两年后重操旧业:到北京与叶圣陶一起,主持人民教育出版社,又是十一年。依然农民本色,谦和木讷。读书写作不辍。该社编辑张中行先生在他的回忆录中提到辛安亭时,说,“也许是看惯了官场的通行气派吧,推想他必是新分配到某室的小职员,管抄抄写写的,及至听说他是副社长,真是大吃一惊。”张说辛安亭的另一个特点,是心口如一,学不会说假话。(《流年碎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吴小如先生读到张著,说,“这同我印象中的辛老完全吻合。”(《文汇读书周报》一九九八/二/十四)当然,也同我印象中的辛老完全吻合。


学不会说假话,也是天性。搞人民公社时,他说,这个办法恐怕不成。反右时,他说,这种事情咋能定额?《毛选》上白纸黑字:学校的根本任务是转变学生的思想,他说,还是说传授知识经验,提高全民族的素质好些……终于被调离北京。一回到兰州,他就着手创办教育学说。三年间从既无校舍又无师资,办到初具规模,文革就来了。一生没有整过人,但是人们整他,可是毫不手软。说过的话,都成了罪行。被打翻在地,又踏上了许多的脚。年轻时都干不了的重活,这时不得不干。熬过来,真不容易。


文革后降级使用,到兰州大学当副校长。实际上是个虚职。兰州的兰大,也和北京的北大、清华一样,是“反右”、“文革”的先锋,“笔杆子”和打手的仓库,批判组也有个“梁效”“石一歌”之类的名字,我忘了叫什么了。五十年代的校长陈时伟,六十年代的校长江隆基都被整死,不是偶然的。文革后学校一片凋零,但依然保持着“革命”传统。他到那里,什么事都做不成。当时兰大的另一位副校长,后来做了民政部长的崔乃夫先生谈到辛安亭时,说:“他跟我一些政治上非常平庸,教育一点儿也不懂,品质很差……的人共事,而那些人掌权,他有什么办法!”(《崔乃夫访谈录》,原载《钟情启蒙执着开拓》兰州大学出版社二〇〇四年版)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一九七八年,在兰州。那时我四十三岁。先生已年逾古稀。极瘦小,极清癯。蓝布衫,黑布鞋,平头。印象最深的,是他那清澈的目光。那时的人们,别说干部,就是一般成年人,大都目光浑浊,像遮着一块幕布,或者包着一层油。一个饱历沧桑的老人能保持那样清澈明净的目光,真像是奇迹。还有就是他那双鞋子。那种圆口的黑布鞋,是我父亲常穿的,见之特别亲切。很多年了,市场上早已绝迹。我猜,是他的家里人自己做的吧?


他早已与世无争,日日闭门读书。家里几个大房间,除了门窗全是书,从地板到天花板没空隙。沙发背靠落地窗,只为了读书方便。看着文弱瘦小,埋在深深的沙发里专心读书的他,很难想象,他曾为革命出生入死。所著六十多本书都是教育学著作和普及读物,很难想象,他涉猎的范围会如此渊博。经史子集,他如数家珍。《文心雕龙》很难懂,他只要几句话,就阐释得一清二楚。我的专业是美学,说到中国美学史,他知道得比我多得多。从彩陶甲骨铜器铭文,到王国维《人间词话》之得,袁子才《随园诗话》之失,再到蔡元培对美育的贡献,也如数家珍。读先生的作品,才发现深入以后的浅出,硬是和一般的浅不同。深入易,浅出难。能浅出,才是真深入。这不仅是一种本领,也是一种襟怀。“下笔清深不自持”者,如我辈,相形之下,只有自惭形秽。


我在兰大几年,他是我名符其实的老师。我不是他唯一的学生,许多文科教师,都常负笈登门。有学生知道而他不知道的问题,他就竭诚求教,问到完全明白为止。有些东西,不是有关专家,完全不用知道。比如汉魏间蛊道巫术的异同,纳西族七星披肩的由来等等。他都兴趣盎然。我问他知道了干嘛,他说只是想知道。这使我想起孔子的“学而”。不是上进的愿望,而是这种自为目的的求知欲,使他杂学旁收,成为通人,而又淡泊于人事,不求名利。校园里的派系斗争流言蜚语,一概都进不了他家的门:他不爱听。这也是天性,而不是嵇康式的世故。


他要是世故,我就进不了兰大。文革后期我在五七干校劳动,哲学系系主任韩学本想调我到兰大教书。因为我有“极右分子”劳动教养的案底,阻力很大。辛老本不管事,但这件事他却管了。参加校务会议,发言支持老韩。还亲自到省委的“归口办公室”去催办这事。那天学校没车,他竟步行而去。老弱瘦小平时很少出门的他,在大街小巷来回走了一个多小时。老韩说,不可想象。


到校后,老韩陪我去看望他。他说他刚读了我的《中国山水画探源》(那时刚发表),觉得功夫下得不够。思路暂且不谈,你可以那样想。脉络清楚,构架稳固,也很好。但是脉络和构架,应该是历史的,而不是思路的。史归史,论归论。以论带史,变成了以论代史,这就不好了。你有这个嫌疑。我请他举个例子,他说那就太多了。比如你说佛教的盛行,推动了魏晋以来隐逸之风,论点不够,显得武断。事实上佛教东来之初,不过是祭祀方术的一种。这在《高僧传》中有大量的记载。说着掀掉膝上盖着的毯子,站起来到书架跟前,拿下一部线装的《高僧传》,翻给我看。我看了说,安世高、昙柯迦罗、康僧会,这些都是汉末人物。他说我是随便翻的,又翻到佛图澄,说,这是晋代和尚,你看怎么样!又说,当然浮图之祠,不同于谶纬之祠。但他们是在庙堂,而不是在山林,你说对吧?“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是皇都气象,不是山林气象,你说对吧?


我唯唯。他又说,当然后来有些和尚,把皈依当作了栖遁,买山而隐。青松当尘尾,纵横天地初,俨然名士清流。这也是时尚所致,你不能说是他们推动了时尚。玄学氛围中般若学的兴起,与当时经书译本的粗率、暖昧、不确切,以致可任意比附和发挥有关。名僧之变为清流,就是这么来的。我说当时译经,好像很认真。他说再认真也精确不到哪里去。鸠摩罗什兼通汉戎,但梵语音译,阐释纷繁,都能动多译,更难把握。依我看,说老庄就是道家,也是鸦鸦乌。我们管不了那么多,可以姑妄听之。但是真要研究,就马虎不得。


我唯唯,他又说,明清之际不求形似的美学,可以追溯到魏晋的言意有无之辨。但是这中间,横着许多不同的阶段,最近的是宋明理学。你得先理出个头绪来,才说得清楚,这是一。二是魏晋以来,文学以诗词为主导,书法以帖学为主导,二者都崇尚对称和优美。明末碑学、朴学、金石学的兴起,和文学中的曲子词小说家言的昌盛同时。尚奇,尚拙,风气之变,也其来有自。还有个地缘问题,不能不管。无所谓南顿北渐,山西也是个重镇。不单扬州八怪,顾炎武、朱彝尊、傅山都是先锋。明代遗民当清代先锋,这里面就有许多文章可做。你概不涉及,就说不清楚。


我唯唯。刚想问还有什么,老韩碰了我一下。于是住嘴,跟着老韩站起来。老韩说,打扰得太久了,辛老休息吧。我也说,辛老休息吧。他说还没说完呢。从此我常去他家,有时谈到吃饭时间,偶尔也跟着吃一顿。饭桌上几乎没有荤腥,稀饭小菜馒头而已。不是要节约,而是晋西北吕梁山区古老的习惯。他最爱吃的,老家里的传统食物,“黄儿”“合子饭”“钱钱饭”,已经没人会做了。馋起来,他就跑到在山西住过多年的历史系老教授赵丽生先生家中,谈谈它们,过把干瘾。


他有个好朋友,叫张毕来,是研究《红楼梦》的专家,在民盟中央当副主席。来甘肃视察,到他家看他。他让女儿小明来叫我,去陪同吃一顿晚饭。师母和小明掌厨,饭桌上就我们三个。我发现他不会应酬,只是叫客人吃这个吃那个。我想我是来陪客的,有责任活跃空气。但是想不出话来说。想了一阵,就问张毕来,你们民主党派中央,平时都干些什么?他说例行公事。我问什么例行公事。他说杂七杂八。我问什么杂七杂八,他说多了去了。我问是不是统战工作?他停了一会儿,一字一顿,说,就是统战工作。


这些问题,问得不好。我的几个好朋友,事后从辛老家人得知,没有不骂我的。有的说我粗野得像个酒鬼。有的说我丢了辛老的脸,让辛老下不了台。有的说人家正面回答,是看辛老的面子,要不然,几句官腔就打发了你……有的告诉我,辛老最看不得粗野,你这是出自己的丑……。但是辛老本人,从未提过这事。朋友们给他骂我,他也只是笑笑。以后见了面,还是和以往一样。我本想道个歉,看他那么好,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就没道。但是从那以后,他再没有让我陪客。八三年“清污”期间,有人向他报告,说我指着新系主任的鼻子,骂人家卑鄙无耻。他问我有无此事,我说有。他一句话都没说,相对无言很久,才说了一句:某某某现在,也不到我这里来了。


他每天读书写作,都有定时。早上打一阵太极拳,傍晚散一阵子步,从不间断。散步时,偶尔也到我屋里转一下,站着翻翻书,从不久留。我住三楼,他上下不吃力,看来身体还好。想不到四年以后,八八年,我在成都,就得到他去世的消息。托老韩代献了一个花圈。用丈二白布,写了对挽联寄去:


沧桑易度,归来何处寻旧师?


经史难忘,化去料应着新书?


寄出以后,总觉得不够分量。我对辛老的尊敬、感激,和深深的思念,都在这两句之外。


韩学本



韩学本身体单薄,面皮白净。手指纤细修长,戴一副深度的近视眼镜。中山装,黑布鞋,永远千干净净,文质彬彬。


不抽烟,不喝酒,不喜欢周旋应酬。许多人都说他是书呆子。他也确实爱读书,一编在手,与世无争,你几乎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打五七年从兰州大学毕业,留校任教,教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至今,已经三十多年。不管政治上有怎样的风云,他都能安全地度过。娶妻,生子,入党,从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到系主任,人生的河流像油一般地平稳。这可不是一个书呆子做得到的。


文革中揪“白专典型”、“反动学术权威”,他也曾挨了一阵子批斗,油河上荡起波澜。书读不成了,就革命。那时革命队伍分裂成两大派,真枪实弹,仗打得紧。他当了一派的“作战参谋部部长”,运筹帷幄,军令如山,居然几仗下来,使这一派反败为胜,叱咤风云。人们目瞪口呆之余,才知道这个手无缚鸡之力,影子一般无声无息,走路都要贴着墙根的人物,不是好欺的。


这么玩儿了一阵之后,回到兰大校园,依旧无声无息贴着墙根走路,依旧一编在手与世无争。遇见以前在斗争会上打骂过他的人,文雅地笑笑,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历史系一位老教授遇见他,翘起大姆指,说,你可真是能文能武,“静如处女动英豪”呀!他还是文雅地笑笑,像人家幽了一默。


兰大的政治气氛,特别地封闭保守。五十年代的校长陈时伟,六十年代的校长江隆基都被整死。类似的情况,各系都有,文科尤多。校园里学术空气稀薄,特别是文革后期,同一个行政机关差不多了。老韩一回家就闭门读书,几乎足不出户。好在他和夫人何凤仙(师大中文系教授)两个人文革前买的书,合起来有几万本。在那个书店里空着书架,图书馆被洗劫一空的年代,可以救个急需。


一九七七年,全国“拨乱反正”,各高校的教学和研究又得要上马。破坏得特别严重的兰大,百废待兴。最是哲学系,师资雕零,课开不出来,许多专业缺如。要重建,等于白手起家。他临危受命,当了系主任、总支书记。先是到北京、上海、广州、武汉等地跑了一圈。摸索了一下当时的国内外哲学动态,比较了几个主要高校哲学系的情况。回来想突破以马哲史、西哲史、中哲史为经,唯心和唯物斗争为纬的模型,把“科学哲学”作为重点。


他对反对者说,唯心唯物的观点,不是马克思,而是列宁强调的。日丹诺夫以后才写进哲学教科书。那时可以无视质疑,现在不行了。比如量子力学,你能迴避吗?我们只有回到马克思,才能面对新问题。说到新问题,什么费耶阿本德,什么波普尔,什么“证伪”,什么“试错”,把老教师们吓得一楞一楞的。同时争取拨款,采购图书,补充设备,培训师资,开发资讯,拓展交流渠道,指挥若定。一下子就把架子搭起来了。


我同他素不相识,在酒泉接受劳动改造,已经好几年了。地方既偏僻,信息更闭塞,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他以前读过我的文章,也听说过我的遭遇。那年冬天,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和汽车,赶到酒泉,又步行二十多里,在干校的田野上,同胼pián手胝zhi足满面风尘的我,谈了两个多小时。冻得面皮青紫嘴唇发抖,连水都没有喝上一口就走了,在沙路上留下长长一连串足迹。


第二年,一九七八年春天,他在校长辛安亭先生的支持下,把我这个当年的“极右分子”,调进了兰大哲学系,主持美学专业。这件事成了新闻,在兰大引起反弹,社会上也议论纷纷。我的原单位敦煌文物研究所写信给兰大,说我极端反动不可使用。甚至兰州军区政治部主任李磊,也知会兰大党委,改革开放不要走过了头。所有这些压力,都集中到他的头上。他都顶住了,说,出了问题我负责。



那时调进兰大哲学系的“右派”,不只我一个,还有杨梓彬、张书城等好几个人。这些人的调动,当时叫“归口”,意即落实政策以后回归到原来的专业口。那阵子各级政府除了“落办”以外,还有个“归办”。这两个地方的人都烦他。学校里的行政干部们也都烦他。我们这些人进校以后,什么都得向学校要。大至分配住房,小至借个床板桌椅书架,都很费周折。他怕我们受欺侮,事无巨细,都要帮我们跑。自称老兰大,熟门熟路,实际上他去了也不一定解决问题。有时争吵得面红耳赤,结果一无所得。他为此对我们感到抱歉,我们也为此对他感到抱歉。


不全是干部们刁难,客观上也有困难。浩劫方过,什么都缺。后勤工人没情绪,修补速度跟不上。登记排队没个限期,也只有等待。我接受友谊宾馆的条件,给他们画了幅油画,雪山风景,5乘3公尺,换得在那里免费吃、住半年,解了燃眉之急。客房里有套间和浴室,他常来洗个澡,聊一点儿天,住上一晚。


那天他半夜才来。捧上一杯茶,往沙发里一埋,说,忙得都快异化了,这才复归自我。问他忙什么,他说跳加官。最怕周旋应酬的他,这些年周旋应酬最多。最近又被兰州军区政委兼司令员萧华缠上,给他们开办了一个“军、师级哲学讲座”。充当唯一的主讲人,每个星期去炒一次炒了几十年的冷饭,并成为这个那个将军家里的座上客。“唱罢大雅唱卫风”,难受死了。


我安慰他说,你是你,所以才难受。难受不是异化,难受了就不异化了。要是高高兴兴,受宠若惊才是异化。他说,许多人过得快快乐乐,我羡慕。我说,是,我也羡慕。他说真的吗?那么我问你,你宁愿做一只快乐的猪,也不愿意做一个痛苦的人吗?我说话都被你一个人说去了,我还能说什么呢?他大笑。我从没见他这样笑过。心想他可能在萧华家里喝了一点儿酒。似乎也闻到了一点儿酒气。


他说最近他给学生开了一门选修课,“早期马克思”,着重讲《经济学一一哲学手稿》,很受欢迎。开头学生很少,后来越来越多。我对此很感兴趣,想什么时候,也去听听。我告诉他,在马克思的书中,我最喜爱的,正是《经济学一一哲学手稿》。当年去劳教,带了一批书,都被没收了,只有这本小册子,因为是马克思的,得以留下。有空时,没别的看,抓来抓去都是它。在那个特殊的环境里看,感触特别深。每次重看,都有新收获。后来到五七干校,还偷偷摸摸写了篇《异化现象近观》,试着用这个概念工具,剖析当代中国。说着就翻箱倒柜,找出来请他给看看。


几天后他来时,忧思重重的样子。说,稿子我看了。你火气太大了,胆子也太大了,我替你担心。这篇东西,你再不要给别人看了。任何人都不能给看!知道了吗?我唯唯。记住了吗?我唯唯。说着把稿子交给我,叫收好,千万别丢了。说要是丢了,那就吃不完兜着走,没人救得了你。坐下来,喝了几口茶,缓和些了,他说,我发现你这个人,有些好走极端,思想偏激,情绪化的东西很多。做学问么,怎么能这样!我无言。他望着我,问怎么不说话。我叫他说下去。


他说他所理解的“异化”,不光是存在和本质的分离,也是一种意义的失落。关键在“意义”。意义等于自我。所谓失落感、无力感等等,实际上也就是个体对于无意义的体验。问题在于,在这份手稿里,马克思提出了一个人生的意义问题,但却没来得及回答,留下了一块空白。那以后,直到《资本论》,马克思终其一生,都没来得及填补这一空白。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不但不去填补,反而把学说弄成了一个包罗万象的东西。这是现在我们的哲学研究上不去,只能炒冷饭的原因,间接地也是造成许多人信仰危机的原因。


我说你想填补空白,是吗?他说这是当代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责任。我说马克思主义是一个完整的体系,空白都在马克思主义之外,你要填补,你就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了。我说人生是一场短暂的飘泊,所以意义才和自我同一。所以任何一种用整体来否定个体、用共性来否定个性的学说,包括马克思主义和中国的儒学,都不谈人生的意义,用谈论责任、义务、社会关系伦理道德来代替。这绝对不是偶然的。要说这是空白,也只能算是逻辑体系上的结构性空白。或者说空白是体系结构的组成部分。所谓“当其无,有幅之用”,你要填空,等于拆幅,那怎么能行?


他微笑,摇头。说,他所说的意义等于自我,和我所说的意义与自我同一,不是一回事。正因为个体自我是短暂的飘泊,所以它只有作为族类存在物,才有过去和未来,才有广延量和能场,才有意义。这是一个大我和小我的关系问题。大我赋予小我以意义。小我也只有在同大我的联系之中,才有可能获得意义。所以说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责任、道德、社会贡献、发明创造等等,作为个体和整体联系的渠道,也是个体自我实现的途径。费希特把与世隔绝的孤立的个人称之为“非人”,这个观点,是马克思能够接受的。


我说,你这是把形而下的变成形而上的,把第二国际的经济实证论变成哲学。整体有很多层次,家、国、教派、物种都是。而那个超越时空的整体的整体,则是虚无。所以在终极意义上,只有个体才是实体。人生的意义,也只能植根于个体。它是被创造的,不是被赋予的。带着愿望和情感,无须谁来批准。用佛家的话说,它是活在当下。当然,是以超越当下的形式。这个形式,作为创造物,可以是互相认同的坐标,但认同的结果,是形成不同的文明,而不是形成客观上的终极规范。


他问我美和丑有区别么,善和恶有区别么,得失有无进退成败有区别么,杀人偷盗强奸诈骗是好事还是坏事……一连串的问题,都不等我回答,接下去就说,什么规范都不承认,这就叫虚无主义,这就叫极端的个人主义。这两样东西是通着的。说时语调平静,但白净的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从而我知道了,这个人虽然思想开放活跃,求知欲很强,对我们这些人很尊重也很爱护;虽然关心潜科学,向往自然与人文的互动,也熟知爱因斯坦和哥本哈根学派的争论,仍然是个马克思主义者。



那年年底,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要借调我到北京工作,兰大党委不同意。老韩主张放人,我得以成行。他是为我着想,说那边资料多些,信息流通些,文化环境也好些,去了对发展有利。埋没了那么多年,该去闯一闯了。临走时,他嘱咐,那是个漩涡的中心,去了要特别小心。你搞你的美学,不要多管闲事。那篇什么近观,再别给人看了。什么时候不顺心了,你就回来吧。说时,一脸的忧思。


我没听他的话,到北京后不久,就在社科院内部刊物《未定稿》上,发表了《异化现象近观》。发表后寄了一份给他,附言道:骨梗在喉,不吐不快,恳请谅解。


他收到后,寄来一篇文章,题为《费尔巴哈的异化观对青年马克思的影响》,说是要交换交换意见。我把它推荐给《国内哲学动态》,不久就发表了,是当期的头一篇。读者反应热烈,有叫好的,也有批评的。批评者说他太正统,“比卢卡契还左”。他来信表示,对于“正统”等于“左”的公式,不以为然。


接下来,《未定稿》主编林伟被撤职。原因之一,就是发表了我的《近观》。他听到消息,来信说,现在是新时期了,不比以前,整肃限在党内,你不是党员,不要紧张。要是有什么麻烦,你就回来吧。我已处境不妙,面对不可知的命运,想到远方还有那么一顶小小的保护伞张在那里,心里也踏实一点。


八二年我被赶出北京,又回到兰大时,他已因发表异化文章,被解除了哲学系系主任的职务。心脏病发,在兰州医学院住院。我走进病房时,他正斜倚着枕头,望着窗外寸草不生堆满杂物的小院子发呆。苍白清癯的脸更加苍白清癯,透薄修长的手更加透薄修长,蓝色的血派清晰可辨。床头柜上,放着药瓶茶杯,还有一本打开着的、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黑边框的眼镜,放在书页上。


我说,这么伤脑筋的书,能看么?他说没事儿,拍拍床沿,让我坐下。握着我的手,说我头发又白了许多。问他怎么样,他说没事儿,住在这里,半是养病,半是逃难,免得麻烦。感觉到他手上的力气,和声音里的底气,反应的敏捷和思路的清晰,我放心了。


我为发表了他的文章向他道歉。说以为是正统,发出来有利,没想到反而害了你。他笑了,说,正统不正统,他们弄不清楚。主义只是手段,权力才是目的。这就叫政治。你看那些上层代表人物的所谓“观点”,有哪一个深刻到值得讨论的?解放派也罢保守派也罢,都是些各有靠山的官儿,谁是谁非要看站在哪一边,局外人掺和个什么?做学问的和做官的,认真的和玩儿的搅在一起,能弄出个什么名堂来呢?


我问他还研不研究异化,填不填补空白了?他说当然要。不管那些个,我走我的路。没有对于现实政治的人文超越,就没有学术。他说他想写一本关于《手稿》的专着。我劝他先沉住气,把身体养好再说。他说没事儿,能做多少做多少。


我想,能走自己的路,也是一种福气。


一九八三年的“清污”运动,矛头指向人道主义和异化理论,我的五篇文章(《异化辨义》、《异化及其历史考察》、《异化现象近观》、《关于人的本质》、《美的追求与人的解放》)受到批判,成了整肃的重点。中央点名,地方加码,兰大再加码,不让上课,不让带研究生,不让发表文章,不让出书。已出的一本,也被毁版。走不成自己的路了,精力都用来自卫。很羡慕老韩,真能“不管那些个”。


几个月后,不知道形势发生了什么变化,运动忽又莫名其妙地中断了。胡乔木打电话给甘肃省委书记刘冰,叫别把我怎么样。校党委找我谈话,传达这个“中央首长的关怀”,让我恢复上课。我同意复课,但要求他们先为停课道歉。他们不肯,去找老韩,要求老韩出面,说服我无条件复课。他们说在当时的形势下,停课是对的。现在是新形势了,复课也是对的。要求道歉,是无理取闹。老韩问,为什么你们自己不说。答曰说了他不听。老韩说,你们不管怎么样都是对的,永远对。人家不管怎么样都是错的,永远错。这种话,不管谁说的,都不会有人听。


他们没道歉,我也没复课,离开兰大,到了成都。听说他一直在抱病写书,一天到晚泡在图书馆里,连中午饭都难得回家去吃,很不安。写信去劝阻,都没回信。两年后,收到他寄来的一大包书稿:《经济学——哲学手稿论析》,要我给写个序言。那时还没复印机,都是他亲自手抄,四十万字一笔不苟。附信中说,知道你看法和我不同,批评反驳都可以,这也有利于推进研究,不要客气。


这是我国第一部系统地论述《手稿》的专著,出版后回响热烈。它从纷繁的资料中理出了一个异化概念发展的脉络,比较了这个概念的几种现代形态。在厘清了——例如海德格尔的伦理学本体论,法兰克福学派的社会心理论,东欧人文学派的客观关系论……等等异化观的异同,抓住了这个概念的核心意义以后,再返回马克思,分析它在《手稿》中和在马氏后期著作中的几种用法。不但为马克思研究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也为异化研究,提供了一个可以用统一的逻辑,来概括许多不同资料的出发点。我的印象是,他比别的马克思主义者,更接近了马克思。


在序言中,我说,一般人出书,都要请名人作序,抬高身价,拓展销路。像作者这样,找个小人物,还教指出错误,我没见过。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的人格和风格,他的治学态度,他的自信,他的真诚,以及这本书的货真价实。我说的是真心话,但是只说了一半。没说出来的一半是:想起他的初衷,仍不免有一丝遗憾——他终于没能找到,那开启意义之门的钥匙。仍然没能填补,他自己信仰中的空白。


这也难怪。说到底,迄今为止,除了宗教家,有谁敢说,他知道人生的意义?


一九年九月,我在南京大学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被捕。出狱后住在成都,他寄来一笔钱,说是几个朋友凑的。我没那么困难,他们也不容易,惶恐之至,连忙如数奉还。逃亡前夕,他来看过我一次。身体单薄,不堪长途旅行,几乎又一次病倒。


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闭门读书,为现象学的流动无形感慨,为工具理性和本质主义的语义混淆犯愁。前几天收到他的信,把政府的,社会上人文精神的衰落,大学校园和科研机关里的勾心斗角,连同西方国家的技术异化和工业东亚的社会异化,一股脑儿都说成是历史的生产性开支,是人类为实现个体和整体、存在和本质、对象和自身统一所作的反面准备。他说,“我就是不相信,世纪末的时尚一一后学解构潮流发给虚无主义的通行证,能够永远有效”。


大哉斯言!


他是不是中国大路上最后一个马克思主义者呢?我不知道。


编案:二〇〇八年五月九日,韩学本先生因脑溢血过世,享年七十六岁。


杨梓彬



第一次见到他,是一九七八年,在兰大哲学系。


那时浩劫方过,为重建校系,校长辛安亭先生和哲学系主任韩学本先生,果断地从农村、农场、干校等地,引进了几个以言获罪被长期劳改的学人,担任教学和研究的骨干。其中有他,也有我。


在教师队伍中,这些人的外貌,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像农民。皮肤粗糙,手上有老茧,脸上有洗不掉的风霜。尤其杨梓彬,头发花白,皱纹深刻,男低音深沉,不但更像农民,也显得比实际年龄——四十五岁要老许多。个儿不高,体型宽厚,多髭zi的大方脸,公牛脖子,树墩子一般扎实厚重。


他教中国哲学史,侃侃而谈,如数家珍,不像是荒废了那么多年。口无遮拦,常语出惊人,不像是被改造了那么多年。听说他上第一堂课,不是先讲亚细亚生产方式,而是先问什么是哲学。说把哲学归结为科学的概括是错误的,哲学不是科学。科学是知识体系,哲学是价值体系。东西方哲学的不同,除了方法论,主要是价值观。东方重集体,西方重个体。许多差异,包括文化的差异和知识分子人格的差异,都由此而来。在当时,这种话,还没人敢说。但学生爱听,他的课场场爆满,受到特别热烈的欢迎。


我去旁听过几次,发现他偏爱儒家。在他那里,儒家学说几乎成了传统文化和中哲史的同义词。他说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在于成就一种理论道德和一种内省的人格:安详自尊,悲天悯人,以天下为己任,可杀不可辱。他说现在的中国,这种人都完了,所以社会没有脊梁,没有凝聚力,不能制约政府,只能听任宰割。生灵涂碳,根源在这个传统的断裂。与灭继绝,离不开传统文化的重建。他说学习中国哲学史,既可治成前者,也可治成后者,全看你怎么治。治成前者,是能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通才,治成后者,就同考古学家原子物理学家那样,专业以外无知,只能训诂章句。他说人么,总应该有点儿人格志气。所谓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所谓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有士如此,天下焉能不治。


那天,在一位同事家中,我问他承不承认,比如谭嗣同所说的三纲五常之烈毒惨祸?承不承认,忠孝节烈之类规范,都是以理杀人的武器?承不承认,无限忠于誓死保卫之类,也都是儒家传统?他说这是老问题,他早已想过了。儒家是治水社会的产物,与极权制度共生,免不了泛政治化。像崇拜宝座,重农轻商,还有刚才说到的这些,都是问题。这是泛政治化带来的问题,因此也是器用层面上的问题,变异无常。金铁有时而腐,山岳有时而摧,唯太虚之道,亘古不移。你只有认识到这个太虚的本体论意义,才有可能认识到,把那个士无恒产而有恒心的“心”,那种伦理精神和人生态度作为我们民族文化认同的坐标,不等于要继承那些操作层面上的礼仪制度。


我说器者道之用,六经皆器,说器非而道是,是难以服人的。况且孔子孟子荀子,观点各不相同。汉经学和宋理学差别更大,儒生亦佛亦道的也很多,何来恒心?他说从雅斯贝尔斯所说的轴心期以来,各种观念都在流动。犹太教中分出了基督教和伊斯兰教,但是那一本小小的《圣经》,仍然是犹太民族散而不亡的纽带。他说,假如他们都像你,现在世界上,还有犹太民族么?


我说我们扭在一起,已经几千年了,又能怎样呢?他说我们不是扭在一起,是斗成一团。你这个样子,还要再斗下去。冤冤相报,没玩没了。我默然。



那年年底,我去了北京,到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工作。那是他原先工作的地方,许多人对他知根知底。听说我来自兰大,都来问他的近况。谈起来,无不感慨。


他生于河北枣强,父亲是运输工人,自幼家道艰难。在北大哲学系上学时,得到马寅初先生的赏识。选学中国哲学史,又为冯友兰先生所器重。后来一头扎进马列主义,坚信不疑,死心塌地跟党走。写信给老父亲,要求把家里仅有的几根金条,上交给党和政府。动员无效,就揭发,以致那点儿家底被没收,自己也断了接济。


一九五六年毕业,分配到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后改为社科院),研究中哲史。学部要送他到苏联深造,他不去。说,我们教条得够了。五七年响应号召,帮党整风,率先贴出大字报,批评院、所领导的教条主义和官僚主义,引起剧烈争辩。夜里,有人贴了一张支持他的小白条:“怕骂的官僚,你们去死吧”。他又贴出大字报,批评小白条缺乏治病救人的态度,和帮助党整风的精神不符。


但所领导一口咬定,小白条是他本人写的。说他对小白条的批判,是耍花招掩盖狐狸尾巴。斗争会上,他坚决否认,成了“顽固对抗”,成了“哲学所唯一没斗透的右派”。结果是送到北大荒开荒,劳动改造。忠而被谤,信而见疑,他无怨无悔。相信党中央和是正确的,问题出在下面。这没什么,在所难免。革命无分贵贱,开荒也是革命。流放路上,诗以言志,准备在那里干一辈子:


车进完达山,踏雪直上天。


今日新垦土,儿孙故家园。


一年后,由于努力劳动,被农场评选为“改造标兵”。


事实上,他走后,写小白条的人就被抓到了。他既已定案,不便改正。又不肯服罪,未能摘帽。离得远,不知情,吭哧吭哧当改造标兵,也省事。


几年后,一九六二年,他被调回哲学所,仍戴着右派帽子。知道事实以后,大怒,同所党委没完没了。党委书记被逼急了,也大怒,把他迁送西北,下放到甘肃省敦煌县教中学。六六年文革爆发,他首当其冲,批斗后,被送到县农场监督劳动。


仍然赤胆忠心,仍然忧国忧民。在农场听说,敦煌在搞大寨县,给县委书记写了个信,告诉他附近生产队没粮吃,劝他以百姓疾苦为重,吸取五八年的教训,为人民做点实事,不要再搞什么假、大、空。县委秘书在电话里把农场场长训了一顿:你们那里阶级敌人气焰嚣张,抹黑新农村,反对学大寨,翻天了吗?!场长吓白了脸,连夜开斗争会,打得他鼻青眼肿。从此派专人看管,监督他一举一动。


他很困惑:地方上这么胡来,中央怎么不管?他很焦急:这样下去,有可能亡党亡国!再没人犯颜直谏,要改都来不及!越想越急,半夜起来,遮着灯,给“主席、总理、亲爱的党”写信。天寒地冻,笔尖上墨水结了冰,写不出来,就伸到嘴里呵一呵再写。最冷的时候,呵一下只能写一个字,他就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天天晚上写。漫漫冬夜长,不知不觉就有了十几万字。


信上谈了七个问题:一,真相与假象;二,理论与实际;三,领袖与群众;四,主观意志和客观规律;五,发扬社会主义民主;六,国法大于党记;七,一切为了人民,一切为了中国,其他都只是手段。写毕又抄了三份,用真名实姓挂号寄出。一份给党中央,一份给国务院周总理。为了防止被下面的官员扣留,又给他从前的老师、北大校长马寅初先生寄了一份,请他代呈主席或总理。没桌没椅,冰天雪地地呵着冻手,十几万字连抄三份,这个工程,我听了发怵。这份耐心,我更不敢想象。


很久以后,“粉碎四人帮”以后,寄到党中央和国务院的信,先后都转到了敦煌县委。上书就是不服,就是反扑,罪上加罪。他被拉到县上电影院里批斗。押上台时,已经像一条抹布,满身痰涎血污,头发里塞满草叶灰土。要靠人架着才能站立,拎着头发才能抬起头回答问题。喝问他为什么上书,他说,右派也是公民,上书是行使公民权,符合宪法,不是犯罪。几句话就激怒得满场的群众炸了锅,吼声地动屋摇,拳脚山崩柱折。他说那会儿,他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幸亏身体结实,没有成了残废。回到农场,他失踪了。县上迅速追查,把他从汽车站捉了回来。问哪里去,不说。吊起来打,也不说。一转眼又失踪了。捉回来打得更凶,看得更紧。他不断变换方法,终于逃到北京,受到哲学所同事们的热烈欢迎和竭诚帮助。特别是逻辑研究室几个朋友,为他解决了吃饭住宿问题。他在哲学所住下来,写了个材料,分送院、所党委和中组部,要求解决当年的问题,并赔偿他二十年来物质上、精神上、学问事业上所受的损失。


几位师、友、同事看了他材料的底稿,都说这是不可能的,告到中央也不行,还是算了吧。他默然。


那是一九七七年的事。马寅初先生把他的十万言上书还给了他,说写得非常好,看了很感动,但是没有用,还是算了吧。他默然。


在乱哄哄的北京城里没个去处,他整天整天地泡在图书馆里,不见人面。几个月后,写了《关于国家学说的反思》、《从恩格斯致李卜克内西的一封信说起》、《宪法?国家?政党》三篇文章,以现实为参照系,重新评估了自己往日的信念,说要告别革命,寻找古典的善良。想拿去发表,被朋友们拦住。


在那波诡云谲,连投机专家们都把不定方向的年头,没人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他倒也没事。后来敦煌县委接获哲学所领导的通知,派人到北京,把他带回敦煌,又送进了那个他待了十二年的农场。不过在新形势下,没人再打骂他,也不大看管他了。反正“大锅饭”养着,听其自便。他带了一批书去,在那里埋头苦读。没有交游,没有信息,陋室独处,如同禅家闭关。


没人知道,他脑子里发生了什么样的铁马金戈,总之是到破茧而出的时候,他已成了儒家的传人,如同我们看到的那样。我想,大概,仗不会打得太凶。马家和儒家,都以整体为本位,理论上也有一种结构性的近似,无须调整话语系统和思维模式就可转换。难只难在要有点真诚。恰恰这个东西,他有得最多。



他自称漂泊者。我说他不是。当然他也漂泊,从东北到西北。但随时随地,都准备扎下深根。从把完达山当做儿孙故家园,到劝阻敦煌学大寨。风雨摧,野火烧,繁华落尽,只剩下一个树墩子了,仍然牢牢抓住土地不放。四十八岁才当上个教授,才第一次结婚,才分到一套两居室的房子。立即就把鳏居的八十老父,接来家中供养,照顾无微不至。他的夫人王慕东,有时还给老人挠背。一挠不到痒处,老人就急,大声呵斥。王唯唯诺诺,不断调整位置,直到老人满意。从此我明白了,什么叫“贤淑”。


一年后,得了个儿子,叫杨阳,壮实聪明。三年后老父去世,他又把癌症的岳父和岳母一起,接到家中照顾。两间屋住着五个人,挤得不行。但他很高兴,搓着手说,大丈夫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一身,不穷不达如我,能够教书育人,又照顾好亲人,也算不枉此生了。多髭的大方脸笑得像个太阳。


一天,他气虎虎地跑来,说北大那摊子,真是不像话!原来他的恩师、八十四岁的冯友兰先生,因为在文革中站错了队,现在被众人围攻,备受屈辱,他感同身受。说,当年代表,到防震棚看冯老,北大的人争先恐后夹道欢迎,摇红旗喊万岁,激动得直蹦直跳。现在这些人,一下子都成了解放派!我说,人家有权改变么。他说不是说不能变,我杨梓彬就变了。一百八十度。我发现自己错了,很痛心,很惭愧,就变了。这些人不是变了,而是没变。他们现在对左派落井下石,同当年把右派斗得死去活来一样,都不过是自我的重复。没有记忆、没有忏悔的改变,不是改变。


我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记忆没有忏悔?他说,要是有,就会有宽容,能设身处地将心比心、对别人的错误有同情的理解,绝不会那么残酷,那么卑鄙!这不是说不要反对错误。德国人也批判海德格尔,但不是纳粹分子在批判……这么发泄了一通之后,他匆匆去了北京。去向那位无助的老人拜谒请安,呈上深深的感激与尊敬。


世事如棋,不到三四年,局势又变了。我被赶出北京,回到兰州大学。又是“四项基本原则”,又是“清除精神污染”,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火药味儿。新上台的系主任刘文英向上级打报告,指控我犯了宣传人道主义和异化理论的罪行,要求在处理以前,先责令我停止上课,停止带研究生,停止发表文章,停止出书,以免毒素扩散。上级批准后,他开会宣布,叫大家谈认识。没人发言。我发现坐在前排的杨梓彬,公牛脖子越来越红越来越粗。突然站起来说,刘文英,你把人格丢完了,换来个系主任当当,值当的么?坐下后,又说,要当就好好当,别武大郎开店。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这么大的脾气。好在棋局变得很快,“清污”又不了了之,老杨没事。我拒绝复课,离开兰州,先去四川,后到了南京。一九年,我在南京大学被捕。出狱后,逃亡前,住在成都东郊。他趁到德阳参加国际儒学会的机会,来家聚会了几天。计算日子,分别已经八年。八年来我的头发白了许多,他头发更白了许多。见面之初,互惊老丑。


正是逃亡的前几天,香港支联会派来营救的人已经到了。带不走孩子。老杨提出,在我走后帮照顾我的女儿高林。他家里两间房住着五个人,我问高林去了住哪里?他说可以在岳父母的房间里隔出一个小间,就像杨阳在他们房间里那样。他说你放心,我这个代理父亲,绝对不会失职。我告诉他我妹妹一家都住在成都,高林住她家,请我姐姐来照顾,这样比较好。他去我妹妹家看了情况,我走后又在成都等了几天,等我姐姐从江苏赶来,商量安排好了孩子的一切,才回兰州去。


路上,我带着他八年以来写作和发表的文章:《孔子的民本思想》、《孔子的君臣观》、《孔子的义利观》、《孔子的财富观》、《孔于是人类思想家》等,洋洋百万言,看了好几天。发现他的视线,已经超越了“为己之学”的内省精神和理想人格设计,而着重于一种理论架构对于多元社会的整合功能,以及这种功能在东西方文明的冲突中起何种作用。他预言这种冲突比亨廷顿早了十年。他缺乏亨氏的国际视野,但有一种衰败国势下的民族主义激情——恐惧。这恐惧把他的理论,高扬到了抒情诗的境界。


文章中有一份打印的材料,是在年的学潮中,他给学生们散发的一封长信。表示理解他们的愤怒和悲哀,但要求他们把眼光放远,以健康、安全和前途为重,不要任性,不要孤注一掷,更不要绝食,留下迴旋的余地。情词恳切,声泪俱下,焦急如焚之状,跃然纸上。想当年他逼老父捐出金条,给毛、周力陈时弊,不就是这个样子么。我想,他一丁点儿都没改变。变的是观念,不变的是心。零度也罢,“一百八十度”也罢,他都是那个真诚的他。


“士无恒产而有恒心”,此之谓乎?


别来远隔重洋,匆匆又是八年。最近听说,他当上了西北“中国传统文化研究会”的会长。做到了“修身、齐家”,还剩下一个“治国、平天下”了。不知道这中间路上的深井高垒龙门阵,他几时能过得去?我只有给予最好的祝福。


谁令骑马客京华



一九七八年底,我初到北京时,已经四十三岁。


一年前,我还在酒泉五七干校劳动。半年前,刚“归口”到兰大哲学系。友人李泽厚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美学室当副主任,主编《中国美学史》。组织了一个写作班子,邀我一同参加。我被“借调”到社科院,前后三年。


但我对不起他:三年间,没给美学史写一个字,却写了许多自己想写的文章。我说我骨鲠在喉,难得他表示理解。后来出书,还白挂了我一个虚名,白给了一份稿费。都是好意,我受之,都有愧。


与李的交往,始于五七年。那时全国围剿《论美》,我成了政治批判的靶子。李在《哲学研究》上发表《关于当前美学问题的争论》一文,从学术的角度,归纳了四种看法:


一,高尔泰的主观论;


二,蔡仪的客观论;


三,朱光潜的主客观统一论;


四,自己的客观性和社会性统一论。


不同意我的看法,但说它值得重视。没抓辫子,没打棍子,没说主观就是唯心,唯心就是反动,很特殊。我给他写了个信,谢没落井下石,赞有学者风度。他回信说,这是最起码的。那时候,我们都年轻(我二十一,他二十六),“在山泉水清”。有过这么个茬儿,一直保持着好感。反右后没再联系,“新时期”恢复了通信。


到北京,才第一次见面,相识虽新有故情。说起敦煌,他示以长诗一首,开头是“快马轻车玉门关,万里风尘谈笑间”,是五七年去参观路上写的。那年我去酒泉劳教,走的是同一条路,也有几句东西给看。末尾是“无限行程无限苦,最苦大漠寂寥中。”我说我这两句,和你那两句,象征着两种不同的命运。他说我是不了解情况,他命运只比我略好。那时的他,绝对是制度的敌人。后来的变化(所谓“告别革命”)是怎么来的,我不知道。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的北京,到处是工地。特别是社科院所在地东长安街建国门一带,直到永安里大北窑,脚手架林立,推土机起重机日夜轰鸣。大卡车往来穿梭,卷起团团黄云。空气污浊,一股子烟尘的气味。


社科院是几栋三层楼房,据说原先叫海军大厦。已很老旧,有宽阔的楼梯和走廊。走廊两旁塞满了书架,堆放着一捆一捆一包一包的纸袋。没人动它,罩着一层灰。都是些陈年资料,有用没用,谁都不知道。留下的过道,狭窄而曲折。清洁工人的大拖把,游出一条弯曲的、发亮的淡绿色水磨地面。


哲学所美学室,在前一栋二楼走廊的尽头。里面住着矮个子韩玉涛。他年过四十无家,又没分到房子,住在办公室。烟瘾很大,满室云雾。患精神分裂症,每天吃药。我来所后,同他合住。室有大窗,下临小院。院内有枯树一株,残破桌椅若干。桌上枝影横斜,猫脚印如墨梅,浓淡疏密错落有致。


韩君健谈,言语不俗。国学基本功扎实,写稿子惯用毛笔。字极好。小楷铁画银钩,狂草雷奔电驰,依我看,胜似乃师(启功)。治书法美学,见解独到。发表在《美学》杂志上的文章,掷地有声。诗、词俱佳,虽亦歌功颂德,都铿锵可读。可惜当时没有抄下,现在记得全的,只一首了:


滔滔天下今谁是,大寨秋高,大庆秋高,大纛飘飘在九霄。


金风烂漫红儿闹,亦有长矛,亦有羊毫,云外惊飞是大雕。


室内有办公桌八张,晚上我们各用四张,拼起来睡觉,早晨再还原。不还原也行。除了星期四的“政治学习”,一般没人来。韩君失眠,深宵不寐,噗夫噗夫吧唧烟斗。有时用烟斗敲着桌子,问是谁派我来监视他的。说他没反党,没反社会主义,什么也不反。第二天早上,吃过药,又向我道歉,说那是病,请不要见怪。据说病人不知病中言行,可他记得。



去后第一次政治学习,是听副院长邓力群做报告。那口气,像小学教师上课。我至今记得其中的两句:“首长们为革命做了那么多的贡献,难道不应当照顾一下吗?”这是驳斥一种错误言论:社科院不是安置的地方。当时我很惊讶,因为听众不是儿童。但别人都不在乎,习惯了。也没人真的“学习”,讨论无非闲谈。骂特权,骂,甚至骂毛,都没顾忌。我又很惊讶。因为“新时期”的这种宽松氛围,北京先有。外地还死气沉沉。而我,刚来自边远的省份。


我们的室主任齐一是老干部,但很开明。他后来当了哲学所的党组书记,兼副所长。仍兼任美学室主任,常来美学室参加政治学习,同大家一起,笑骂先皇庙里的“那个万寿无疆”,说“广场变成了神堂”。他说参拜者围着“那个东西”打转,就像当年红卫兵参拜芒果。领导人如是说,更使我目瞪口呆。总之初到那时,土包子我一愣一愣的,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齐先生对我特好,常把我介绍给这个那个,说我是“传奇人物”、“难得的人才”。常带我到他家吃饭,给他的夫人和女儿夸我。亲自下厨炒菜,叫我尝尝这个尝尝那个,爱吃的叫多多地吃,不许客气。说苦了那么多年,该补一补了。我感动莫名,对他披肝沥胆,无话不说。甚至告诉了他,我保存着二十多年来用很小的字,写在一些偶然得到的破纸片上的秘密手稿。为怕暴露,永远随身带着。他很吃惊,连声说带在身上太危险了,建议我交给他的女儿小雨代为保管。小雨在首都博物馆美术室工作,读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是非常喜欢。把它们分类整理,装在一本塑料像册里面。说这样方便阅读,也可避免损坏。她说她那里绝对安全,我可以一百个放心。


在当了二十多年的阶级敌人,陷落在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之中有如身在敌国的俘虏之后,我感受着这一切,就像一个逃亡者穷年飘泊,来到一个遥远陌生的地方,发现它竟然就是故乡。



历史似在拐弯,发出卡卡的声音。北京城里更响,如同五月的冰河。街头巷尾,层层叠叠大大小小张贴着各种字纸,有油印的,有手写的,也有铅印的。论政,说理,诉苦,申冤……五花八门。蒸发着腥热的人气和苦寒的地气。许多活埋己久但尚未死去的愤怒、悲哀和疑问,都怯生生破土而出。像积雪下面的草芽,像音调不定的号角。


特别是有些民办刊物,凄红骇绿,异俗殊音,更使我眼睛一亮一亮。一直以为群众是麻木的,比暴君更暴的。没想到铁钳子稍一放松,就一下子激射出那么多智能和灵气的光芒。


长安街上车水马龙,中南海里暗斗明争,满城都是受害人。回城的知青带着“广阔天地”的荒谬体验,忙着谋生。上访者鸣冤叫屈,大都有一部血泪史。失宠的幕僚,站错队的干部,整人起家而仕途坎坷者,歌功颂德而未获宠幸的文人,甚至看风转舵一路顺风的官油子,也都跟在里头,大声控诉“四人帮”对自己的迫害。那半真半假的陈述,同样悲愤交加声泪俱下。


时代潮流如江河之浊,围绕着古老的宫墙,形成无数漩涡,发出金石般钝重的声响。而在宫墙的后面,拉起了两股互相对立的“党的理论队伍”:一股以《毛著》编委、《红旗》杂志那批人为主,叫凡是派;一股以理论工作务虚会那批人为主,叫解放派。两派各有靠山,斗争互见胜负。鼓儿咚咚地打,锣儿当当地敲,时不时爆出一些内幕,增添想象的空间。


受够了无声的中国,我觉得这一切嘈杂喧哗,就像节日的喜庆。


美学史组分配任务,我执笔绪论和秦以前的部分。毫无心情。总觉得此时此地离开当代,到象形文字和彩陶残片中去寻找古人审美观的蛛丝马迹,有点儿行尸走肉。迫不及待,忙于加工旧稿,写出《关于人的本质》、《异化及其历史考察》、《异化现象近观》三文近十万字。都憋了很多年了。写出来才发现,要把手稿变成铅字,很难。那时可以随便说话,但公开发行的报刊,言路虽有所放宽,还是有个底线,很硬:不能议论领导权的合法性。


美学室斜对门,是院刊《未定稿》编辑部。主编林伟兼是《人民日报》副总编,忧国忧民,以思想开放、正直勇敢着称。编辑谢韬兼是《中国社会科学》的编辑,曾因胡风案坐过十几年牢,对于独裁暴政,怀着刻骨仇恨。他们很喜欢《异化现象近观》,下决心打个擦边球。观察形势数月,终于在七九年秋天,给作了一些删节和“穿靴戴帽”之后,基本刊出。


《未定稿》虽是内部刊物,印数有一万多份,影响较大。刊用此文不久,林伟就被撤职。(还有别的原因,新账老账一起算)。刊物主编由院政治部主任李彦兼任,以示党对思想阵地的依然重视。


毕竟是“新时期”,整肃限在党内。我不是党员,没怎么追究。


但同事们遇见,大都要说一声:你不要命啦?



齐先生传达胡乔木院长的号召,要向艾思奇同志学习,坚定不移地宣传马克思主义。说胡乔木说了,谁要是能写出一本像《大众哲学》那样的读物,就会受到奖励。传达后,把我从美学史项目中调出来,同他本人合作,按照《大众哲学》的观点和体例,写一本《大众美学》。计划十二万字,列入了八〇年的所谓“重点科研项目”,并和出版社预签了合约。


为了我能“不受干扰”,安排我带足资料,到密云水库去写,为期一年。那地方离城约两小时车程,环湖皆山,满坡新造的松林。哲学所在那里有两排简陋的单间平房,供内部项目使用,叫“科研接待站”。风景好,空气新鲜,鱼虾新鲜,还有伙食补助。但毕竟太远,不方便。除了夏天,平时没人去。我是八月去的,满满一车人,都兴致极好,各有诗。辩证法室的金吾仑先生是自然科学家,有句云:“小桥那边是大坝,大坝那边有路通。”饭桌上一念,阖座大笑。


印象最深的,是西方哲学史室主任王树人先生。他教一位脾气极大胆子极小的精神病人学游泳,那份细心耐心,那份善良仁慈,使我打心底感动。还有就是,两个从“广阔天地”回城不久,得到哲学所编制的也来了。正在钓鱼时,被军人出身的所长孙耕夫撞见,朝他们吼道,你们怎么来了?!谁让你们来的?!知道影响有多坏么?!回去!马上回去!两人收起钓竿,乖乖地走了。


在那些曙光乍现的日子里,谁也没有想到,几年后会太子党横行全国,无法无天,没人惹得起。


天凉起来时,大家先后离去。到冬天,除了管理员、服务员、厨师各一人,和一只大狼狗,就只有我了。人少,三个人都不来上班,把伙房和库房的钥匙交给我,让我自己管自己。我的伴儿就是那只狗。狗叫里达,胆子极小,是个温和的大家伙。湖那边有一村,名黑窝。几十户人家,我有时去坐坐聊聊,喝点儿大叶儿茶。村里的土狗,只里达一半大,汪汪一叫,里达就溜走了。我回去时,它怯生生躲在路边的丛莽后面,耐心地等我。


每天,里达在炉边躺着。我在结满冰花的窗前,四百字一页的有格稿纸上,写那本合作的书。撇开艾思奇,沿着自己的思路,得心应手。过去尽受批判,名字人见人疑。几十年来记下了不少想法,积累了不少旧稿,以往见不得人,现在都用上了。有社科院哲学所的党组书记一同署名,等于护航,正可以扩大影响,幸何如之!



窗外没个人影,有时山风呼啸,有时大太阳晒得湖上的冰喀喀直响。我写得很努力也很顺利,神行纸上手不知,有一种快感。


甫写出前三章,齐先生来看我。看了稿子,说是不行。说你不喜欢艾思奇也别勉强,但是,起码要对社会负责,避免有争议的倾向性。我明白,这是指非马列观点。我说不出什么来。齐先生很体谅,叫我别着急。说著书立说,几易其稿是常有的事。这次不行,下一次就好了。


我虽人在社科院,人事关系还在兰州大学。齐先生说,他找了周扬(副院长),也找了刘冰(兰大党委书记),要求把我的关系转过来。他们都同意了,人事处也已经在办了。他说,这是个新的起点。写好这本书,也是为将来的发展创造条件。为了将来,现在花点时间是值得的。


这不用说,我都知道。但是三章稿子五万多字,我自己喜欢,现在不用了,要重写,写什么呢?没有内心的冲动,为写而写,我会面对稿纸发呆,伸懒腰打呵欠,浑身难受。写信也是这样,怕应酬。即使是最好的朋友,最尊敬的师长,除非有事挂念,都不写信。十分抱歉,无法解释,失去许多珍贵情谊。个中心情,别人很难理解。在别人看来,能写那个,自然就能写这个。以齐先生的细心和体谅,他要不是这么看,也不会要我合作。


我发现,即使是知心朋友,有时也无法沟通。


命运攸关。别无选择。日复一日,我按照“马克思主义美学原理”,一寸一寸地在格子上爬。伸着懒腰爬,打着呵欠爬,出去转上好半天回来再爬,如同锯自己的神经。


这期间齐先生来过多次,看了稿子很愉快,每次都说,行,就这样写。


有一次,我为了调剂一下情绪,写了篇散文《在山中》(后在《北方文学》发表)。稿子放在桌上,出去散散心。回来时,他正在看。


我说,齐先生,来很久了吗?


他没回头,说,嗯,有点儿久。其声闷闷。


我说请指点。他说,好。仍未回头。


知道他不高兴,我解释说,写了玩玩的,累得慌,得换口气。


他笑了,回过身来,斜靠在椅背上,说,累了就休息休息,还种自留地,不是更累了吗?


我一听“自留地”三个字,火了。说,齐先生,写不想写的东西最累,你知道吗?


他面无表情须臾,又笑了,说我缺少幽默感。刚才是开玩笑的,干嘛那么认真?


我说对不起,我的神经都快断了。


他说那当然,没幽默感神经爱断,你小心些啦。


他带来了长白山葡萄酒,月盛斋酱牛肉,和大量的消息。有中南海内幕,西单墙近况,有什么什么会议上谁谁谁的发言,我都爱听。他对的厌恶和凡是派的轻蔑,我都欣赏。他对“在理论务虚会上大出锋头的那几个人”不以为然,挨着个儿数说他们五七年以来整人发迹的历史,把他们以往发表的文章同他们现在的言论对照,使我不胜感慨……吃了喝了,同去游湖时,我们已蒂芥全无。


西单墙:指当时北京西单街头人们帖大字报的地方。


先生有股子亲和力,同黑窝的农民一见如故。他说黑窝风水极好,将来山上的树大起来,就更好了。说他在离休以后,要来这里做个房子,买一艘摩托汽艇,以便城里住腻了,可以来换换空气。


我说太棒了,朝湖得有个落地窗。


他说那当然,你来了,住多久都可以。



但他依然坚持,这本书要以马列为纲。


我咬紧牙,拼了命写。一年后,终于写到了预定的十二万字。


使劲儿把圆珠笔向墙壁一摔(吓得里达猛然站起),长长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伸直两腿,直挺挺往椅背上一靠,耷拉着脑袋和两臂,好半天没有动弹。


带着书稿回到北京时,城里的政治气氛已经大变。镇压浪潮刚过,对被捕者的审判好像已经结束,又好像还在进行,风声鹤唳。


街巷依旧。但没有了大字报、小字报,没有了民办刊物,没有了任何自主性公共交往的空间。西单墙上撕剩的字纸,像节日过后一地爆竹的碎片。低矮的墙,沉默的墙,褛褴而又骄傲,像英雄纪念碑,倒卧在帝城的中央。


但熙熙攘攘的行人,已对它视而不见。只偶然地,有个把人,冷风里缩着脖子,袖着手,在墙前徘徊,寻找着残余的字迹,像寻找失去的希望。历史前线的风景,由于他们怅望的神色,而益增凄凉。


书稿,交给了齐先生。请他任意修改,全权处理。


把高林从江苏接来,送到玉泉路十一学校插班。在学校附近的石槽村租了一间小屋,搬去和她同住。石槽村是被城市包围的农村,小到只有几家,周遭车走雷声。每天步行五六分钟,送高林到学校,然后搭地铁,到所里的资料室写作。把密云废稿三章,整理成三篇论文:《美学研究的中心是什么》、《美是自由的象征》、《美的追求与人的解放》。


期间,齐先生看完了书稿。说,基本上可以了。但文字太粗糙,需要加工润饰一遍。我怕再锯神经,坚请他任意修改。他说他没时间,我说我也没时间。他说给你时间,我说我的时间你怎么给。他晓以利害,我说他威胁,一下子闹僵了。一年前功尽弃,朋友们无不骂我。


爬过了百里泥沼,临门只有一步,却硬是跨不过去。



三篇文章,先发表的是《美学研究的中心是什么》。刊于八一年《哲学研究》月刊第四期,说美学研究的中心是美感经验。论题是在对别人的批评中展开的,过后读之,颇悔刻薄。后来两次出论文集,都没收入。


但文章引起注意。《新华文摘》全文转载。哲学所编《中国哲学年鉴》“美学”条,将我提出此说写入。条稿送美学室征求意见,有人说,这个观点是李泽厚在《美学》季刊第四期上提出来的,应改高为李。条稿执笔人、《国内哲学动态》编辑室主任潘家森(潘知水)拒绝修改。理由是高文发表时间早于李文半年。僵持不下,科研处折中,两个名字并列刊出。


我后来才知道这事,觉得有点儿奇怪。以美感经验为中心,是主观论的必然。李主张美是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中心应是那决定美感的客观。忽持此说,不合逻辑。《年鉴》是没人看的书,僵持不下,至于的么?更奇怪的是,不久以后,李在《美育》杂志上公开宣称,中国的美学讨论,从来没有过政治批判,只有他的、蔡仪的、朱光潜的“三种观点平等商榷”。


从朱光潜先生被迫反复检讨,文革小组把别林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杜勃罗柳波夫封为黑帮祖师,到追问“为什么审美的鼻子伸向了德彪西”,美学领域一直是政治批判的重灾区。重中之重,是主观论。这段历史很近且为众所周知。我颇困惑,以李泽厚的聪明,不至于想要改写它吧?但是不,紧接着,李在同台湾学者蒋勋的对话中,又重复了这同一说法:“美学领域从未有过政治批判。”并补充说,“五十年代是三种观点,八十年代还是三种观点。”十分明确。


我能死地生还,已很感激命运。心理状态离那种在乎历史定位、希冀被算数进去的境界,还很遥远。但因“主观论”所受的一切,伤口尚未愈合。读到“没有政治批判”和“只有三种观点”两句,有一种再次被伤害的感觉。当时很强烈,不久淡漠了。


一九九九年,台湾南华大学校长龚鹏程先生送给我一本他刚出的新著,叫《美学在台湾》。开卷就说,四九年以后“大陆的所谓美学”,只有马列主义和政治批判,除了翻译西方和整理古典,“全部一片空白”。我读之,已无感觉。



回想起北京三年,还是要感激命运。


若非齐先生,我无缘和小雨相逢。关系闹僵以后,齐先生要查我的秘密手稿,让小雨交给他。小雨拒绝,说她没看见过。


那份惊险,回头后怕。


万万想不到,在这命运攸关的时刻,保护我的,竟会是一个弱小的女孩。


结果比预料的好,只是被赶出北京。社科院许多朋友,特别是林伟、谢韬、卢玉、包遵信诸位,曾致力于帮助我留在北京。但哲学所不转档案,谁也无法可想。档案被退回兰大,我只有回去。回去后给包遵信画了一幅敦煌壁画,感谢他的大力奔走。题句云:“画壁曾思秉烛游”。


在北京三年,没玩过一次。临走以前,小雨带我和高林,到城外潭柘寺、十三陵、圆明园等处走了一遭,又到城市深处那些曲折胡同里搭满窝棚的四合院作客。接触到不少古老方言和传统民俗,倍感这个城市的土厚水深。每到一处,我的心就低声地说,我爱北京。这期间不少院校邀我讲演,提问踊跃掌声热烈。每到一处,我的心就低声地说,我爱北京。


韩玉涛依旧住在美学室。纵横廿四史,静对十三经,烟雾深锁。一九八二年春天,一个风沙弥漫的黄昏,我去向他告别。他吧唧着他那个黑亮的乌木烟斗,在屋里走来走去很久。忽然把长发往脑后一甩,说,早就听说你要走了。又走了一圈儿,说,走就走吧。再一圈儿以后,他说,“世味年来薄似纱”呀,“谁令骑马客京华”呀。说着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封好了的信封给我,叫我到路上再拆开来看。里面是一首赠别的诗,他做的:


书生夹策成何事,飘摇万里度龙沙。


钢筋铁骨风云后,却与胡僧话落花。


最后一句,当时不可索解。我想,假如“胡”是指外国的话,那么,我后来被捕、逃亡、来到美国,最初的一年半,就是在佛教宗师星云上人所提供的西来寺满地可精舍落脚的。后来搬到纽约上州,住在鹿野苑,依然沙门丛林。不知道是神秘的预言,抑还是因缘巧合?


告别兰州


八三年,我在兰州大学。中央搞“清除精神污染”,清除对象包括刑事犯罪封建迷信黄色录像带异化理论和人道主义。从把这些风马牛搅在一起相提并论的战术,我知道争辩已毫无意义。


不管有无意义,我是摊上了。几年来发表过一些谈异化与人的文章,成了整肃的重点。被停止上课,停止带研究生,停止发表文章,停止出书,勒令检查。已出的一本《论美》,禁售之后,还被毁版。


但是运动没搞完,忽又收场。听说是党内斗争出现新形势,详情不得而知。但见两个月里,周围的人们先是笑脸隐去,呲出獠牙,忽又獠牙隐去,绽开笑脸。隐显之间,小小文革一闪,告诉我们所谓文革反思全民忏悔云云,全是扯淡。谁只要权力够大,再搞一次文革,不难。


胡乔木打电话给甘肃省委书记刘冰,叫别把我怎么样。校党委说这是“中央首长的关怀”,刘书记和聂部长要“亲自”向我传达,叫我到宁卧庄宾馆去听。省委宣传部长聂大江不久前是兰大校长(不久后是中央广播电视部副部长、中宣部副部长),家在兰大,同我隔壁,楼道里遇见了不说,却要我跑那么远去听,太没劲了。我要是真去,就更没劲了。


那天到图书馆地下室,去看画家卢象柏画画。正画着,哲学系总支书记、有名的老好人蔡寅突然冲进来,说你怎么没去呀?!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吓一跳,问哪里去。他说宁卧庄呀!首长在那里等着,校党委在到处找你,你怎么躲在这里?!我说我没说要去,干嘛等我?他嘴一张,却没说话。我又说,习惯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是吧?他脚一顿,掉头走了。


在场的人,都说我不该话那些话,不该不到宁卧莊去……众口一词,我也觉得不安。出去找到老蔡。我说老蔡,刚才我说的话,你就别给他们说了,你就说我忘了。他说,我已经说了。我问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说了没有,他说说了。我说你这不是坑我吗!他说那里那么多人,我不说别人会说,你不是把我坑了吗?也有理。


十几天后,他老兄拿来个文件。是刘冰在省委扩大会议上的讲话。有一处提到这事,说,高尔泰同志,我等了他半天,他没来。那就再等一等,我们要善于等待。看到这几句,我知道没事了。但是没事了,不等于同志了。兰大党委和他们新任命的哲学系主任刘文英,先后从北大和人大请来几个声名狼藉的清污人物,黄楠森、陈志尚之流,在规定的“政治学习”时间,给全校师生作大报告,批判异化理论和人道主义,叫做消毒。黄楠森


消毒同时,要我复课。我要求他们先为听课道歉。他们不肯。说当时是当时的形势,停课是对的。现在是现在的形势,复课也是对的。我拒绝复课,要求调离。他们不许。说不管到哪里,都是党领导。而且党委不批准,哪里都去不成。


我知道不管到哪里,都是党领导。但我还是想走。兰州工业污染严重,烟尘一怅望,素衣化为缁,是一个美学上荒凉得可以足不出产的城市。白天看不到蔚蓝的天,晚上看不到清亮的星,窗外是高楼,没有地平线,没有一株雨打风吹可以听着入睡的树。我早已堵得慌,但是走不掉。虽然“新时期”宽松多了,要走也得有个理由。个人的理由不是理由。现在非个人的理由来了,就紧紧抓住不放。


我强调我开的是美学课,带的也是美学研究生,无关政治,无关形势,停课无理,必须道歉。否则,一有个什么风吹草动,说停就停,那还怎么工作?他们不道歉,我不复课,就在家里呆着。但有学生成群结队来访,问这问那,比上课还忙。


大家都说消毒报告越听越糊涂,不知道异化是个什么东西。要我给做一次讲演,谈谈这个问题。我答应了。哲学系劝阻,校党委禁止,学生们坚持。学生们贴出海报,校党委派人撕毁。撕了贴,贴了又撕,再贴再撕,形成较劲。我反而成了局外人。消息传得很快,似乎满城风雨。后来还发生了因刘宾雁在《文汇月刊》上批评兰大党委撕海报,引起后者抗议的事。不过那是后话,也是题外话了。


海报的事,引来更多听众。除了本校的,还有其他院校的。有的是从离城数十里的西北师大搭几个小时的汽车赶来的,时间是晚上,怎么回去是个问题。更意外的是,有些人来自文联、报社、科学院、医学院甚至一些行政机关。临时换了三次地方,还是挤不下,过道里和窗台上都塞满了人。迟来的聚集在室外,沸沸扬扬。几个学生帮开路,好不容易才挤上讲台。心里掠过一丝,对自己角色的困惑。(怎么会这样?这是干嘛呀?)


我先界定概念,我说异化问题,是一个“人”的问题。要知道什么是异化,先要知道什么是人。人是目的,人是主体,变成工具和手段,就是非人了。如果说这种非人化,或者说物化,是经由人自己的主观努力实现的,那就是异化。由于努力的途径不同,异化又可以分类为,例如技术异化、语言异化、社会异化……等等。工农业污染、核扩散等等是技术异化。明代的李贽所说的“言假言文假文满座皆假”,是语言异化。他后来死在监狱里,假人把真人当疯子关进监狱到死,就是社会异化。


下面有人递条子,要我举个现代的例子。我说把自己不当人这件事,我们已经习惯了。光想着做齿轮,做螺丝钉,做党的驯服工具,就是没想着做个人,做个自己。比如大家知道的金训华,他因为在激流里抢救一根木头而牺牲,因此被封为英雄。戴着英雄的光环,活得连一根木头都不值,这就把自己变成了物,变成了非人。是木头为人而存在,不是人为木头而存在。同样地,政治制度话语系统等等这些人的创造物,也都是为人而存在的。如果反过来,人和物颠倒,目的和手段颠倒,主体和客体颠倒,就是异化。物的世界愈是增值,人的世界就愈是贬值。把颠倒了的东西再颠倒过来,就是异化的复归。


我说把人当人,首先是把自己当人。下面有人递条子,说别人不拿你当人,你自己当,算数么?我说金训华下水的时候,许多人没下,活下来了,算数么?被人当牛马使用,不等于你就变成了牛马。但如果你安心接受,主动争取,你就是忘了自己是人。结果是经由自己的努力,加强了那个蔑视和驾驭自己的力量……说着我突然发现,我走得太远了。夜越来越深,人却越来越多。提问的条子也越来越多。问题尖锐,无形中已经不是我带动听众,而是听众推着我走。


于是产生了一种抗拒心理,和自我保护的意识。有人问如何评毛,我说你可以根据自己的切身体验判断。有人问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哪个好,我说正义原则包含着许多互相矛盾的环节,自由和平等无法并存,效率和公平很难兼顾,如何平衡操作,是个问题。有人问解放派和凡是派的斗争的情况,我说我一介平民,与官场春秋无涉,不知内幕。我说从来宫廷内斗中处于弱势的一方,都会要谋求人民群众的支持,解放派永远会有,不用担心。说到这里,不禁又漏出一句:但是全国人民的命运,竟然要由宫墙后面几个人内部斗争的谁胜谁负来决定,终究是一件令人悲哀的事。


有些问题很个人,问我的经历计划治学方法之类。我说没有治学方法,我是一头野生动物,多少年没有书籍没有朋友没有信息,谈不上治学。脑子里有什么,都是从一个被压在车轮子底下的活东西的生命中生长出来的。往往车轮子才是它生长的契机。说着我举起一摞还没看的字条,向大家道歉。时间已经太晚,不能再回答了。趁这个机会,向大家告个别,我要离开兰州,相信后会有期。掌声中又有人递上条子,让说句临别赠言。我说希望大家都能以真我面对世界,给自己营造一个可以自由呼吸的空间。相信这些小小空间,最终会连成一片。


公开告别,是表示走的决心。那时候的中国,和粮食关系挂钩的户籍制度,还没有松动的迹象。但各地发展不平衡,各路诸侯有派别,已不再铁板一块。我想只要有地方坚决要,即使这边不放,也不是绝对就走不掉。这是新形势,我想试试。正好有几个学校邀我讲学,打算挨个儿走一圈,找个自然环境较好,较可以安心工作的去处。讲演后不久,就上了路,没再回来。从此大西北风沙弥漫的厚土,成了我忆梦中的一朵停云。如此沉重,又如此美丽。


旧相识说起兰州,不约而同地,都把我那次讲演,称之为“告别讲演”。“告别”二字,在我听来,具有双重意义。因为从那以后,我再没作过讲演。那以后短短几年,随着商业浪潮的兴起和人文精神的式微(美学热降温是其最初的表征),全社会的精神生态有了很大的改变,大学生们的关注热点也已经转移。我想我已经引不起什么共鸣,应该有自知之明,谢绝了所有讲演的邀请。


就像一只孤狼,又回到了它的荒野。


雨舍纪事



我是一株无根的转蓬,勾留在大西北,将近三十年。那些连绵不断的雪山,日夜浩荡的河声,辽阔戈壁上若有若无的羊肠小道;那些在一往无垠的朔风中不息地摇弋的高高白杨,和薄暮时分荒寒山村里凝聚着畜粪气息的炊烟……于我都有了一份乡情。当转蓬又开始滚动,不禁频频回首,有点儿像离乡背井。


内地有几个学校要我,想先去看看再说。拟取道成都,经津、京、宁、沪,南下汕头。汕头大学副校长李时岳先生一连给我写了三封信,邀我到那里主持一个美学研究室。听说那边的政治气氛宽松得多,我很动心。梦想着有一个临海的阳台,几扇临海的窗。夜深入静时分,听水和石的交响。


上路第一站,是四川成都。成都是一个很有个性的城市。残留着许多古城的韵味,语音兼有北方的厚重和南方的清圆。街头巷尾茶馆很多,家家满座,一股子休闲的气氛。似乎生活的节奏,比其他城市缓慢。同人们交谈,常感到地灵人杰。有时你会发现,一个期期艾艾的小青年,理论素质之好,超过不少京畿沿海的文化明星。有时你会发现,一个吊儿郎当的家伙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一张皱巴巴的纸上,写着一首好诗,掷地有金石之声……。


可以栖身之处,有两个:四川大学和四川师范大学。前者和兰大一样,在市中心。“全国重点”,经费足资料多,交通生活都方便。但出门人挤人,日夜市声喧,我怕。后者是省属学校。只能在本省招生。房舍陈旧,设备简陋。但位在城外山上,长郊绿无涯,有一种古典的宁静,我喜欢。


川师中文系主任苏恒先生、校长王钧能先生和校党委书记袁正才先生都建议我留下。他们说,现在户口制度是硬的,要是本单位卡住粮食工资人事档案,谁都难办。你既然喜欢这里,就让我们先试试。办不成,再去汕头不迟。办成了想走,我们不卡你,算是帮你搭了个桥。言辞恳切,也在理,我感谢地接受了。


学校在请示省委以后,派了两个老师,万光治老师和邓元宣老师,持外调证明到兰大看我的档案,趁机把它偷了过来。这种事,连我都觉得匪夷所思,一贯保守的兰大党委,反应之强烈,可想而知。但是隔着省,川师大不响应,他们也没法,只能通过甘肃省委同四川省委交涉。结果是,兰大答应放我。为防节外生枝,学校派周治虎老师代替我回去办手续和接孩子。不久周老师就把高林带来了。稍后书籍和行李也都运抵。


此事如此顺利,得力于四川省委的支持。但因此我的逃避政治之行,又被涂上了一层政治色彩。刚安顿下来,省委书记冯元蔚和副省长韩邦彦两个,前呼后拥,到师大来看我。说,欢迎到四川来。说,有什么解决不了,找我们就是了。据说自师大建校以来,他们谁都没有来过。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说明他们不过是演戏(正如甘肃演坚持原则,他们是演改革开放,后台不同之故),把我当作道具,我还真的以为,可以有一张安静的书桌了呢。



学校在刚落成的家属楼里,给了个四室一厅的单元。与邻楼很近,窗子对窗子。看电视炒菜,声味与共。在苏恒先生的帮助下,我用它换了一套山坡最高处年久失修、三室一厅的老屋。虫蚀木,如石鼓文,雨漏墙,若抽象画。但有六个大窗,窗外便是山野。朝暾夕照,霁色晴光,气象万千。


我得之,很庆幸。但校园里议论纷纷,说我怪。有人写了篇《教授学雷锋》,说我是“哪里困难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偶然见报,哭笑不得。苏老师说,可以理解。这就是大一统文化。你越是和人家不同,人家就越是盯着你。和大家一样,就没人管了。


搬家后一直很忙。除了教书,有写不完的东西要写。高林在师大附中插班,进度比甘肃快,日夜赶功课。屋里一直很乱,风过处,一地的书籍纸张翻飞。直到和小雨结婚,她从首都博物馆调来我校艺术系教书,一同粉刷了墙壁,油漆了地板门窗,购置了必要的家具。书上架,帘上窗,才像个家了。


妻名小雨,成都又多雨,家因名雨舍。雨舍地界,不限四壁。当窗的老树,原始的山野,带着草木气息的风,没有电灯的夜景和不掺杂着噪音的雨声,还有出没于有无之间的地平线……都是我们极为宝贵的财富。


除了初到敦煌的三年以外,这是我一生中最安定也较顺利的时期。上面给了我一个叫做“有突出贡献的国家级专家”的头衔。没有学术成果的评估,也没有论文被引用次数的统计。国家科委批准,省长在会上宣布,我就成了“国家级专家”。就像五七年分配我扮演坏人,享受坏人的待遇,这次是分配我扮演好人,享受好人的待遇:涨两级工资,“以资奖励”,外加当“政协委员”。


可惜我没有能力,演好这个角色。听说在政协会上,有人(川大教务长唐正序)因我从来不去开会,骂我“不识抬举”,预言我“没好下场”。骂对了,也预言对了。渐渐地,麻烦来了:巴蜀书社出《高尔泰文选》,三次上机三次被撤下。哈佛邀我讲学,不准出国。南开录取了高林,被教委取消。辽宁出“中国当代美学思想研究丛书”,其中《高尔泰美学思想研究》一书几乎出不来(著者丁枫先生和出版社王大路先生据理力争,后来还是出了)……这一切,包括、九〇年捉、放一场,都莫明其妙。


经历过太多的大张旗鼓,觉得这种鬼鬼祟祟的做法很奇怪:权力无限的他们,怎么还用得着鬼祟?想了想,觉得新中国的三个时间板块,有点儿像三个游戏场。“十七年”玩替天(历史的必然)行道,文革时期玩无法无天,“新时期”呢,玩的就是鬼鬼祟祟了。到我想到这一层的时候,鬼祟已渗透到整个社会。假酒假药、假衙内假文凭、假权色交易……以及对于这一切的冷漠,已成普遍景观。最是几百人在大街上围观流氓杀人而无一人出来制止的事,报上屡见,令人扼腕。


与之相应,文化界也出现了各种各样对于历史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以及关注游戏场外弱势群体者的辛辣嘲笑:“你算老几?”“天下是你家的吗?”“连自己都救不了,说什么救世?”……我迟钝,跟不上趟,哪壶不开提哪壶:发表了《看客的文学》、《文学与启蒙》、《文学的当代意义》……等十几篇文章,全撞在冷漠的墙上。理论上的是是非非,早已经没人在乎。


小屋如孤舟,濛濛水云里。



在普遍冷漠的背景之上,爆发了震撼全球的民运。这是中国人到底还有血性的证明。我很振奋,但还是没有跟上。


川师大虽在郊区,也突然热闹起来。一夜之间,许多精明实际或玩世不恭的青年都变成了理想主义者。胆小的变得胆大,胆大的成了风云人物。许多平时谨小慎微唯党是从的老教授,也都纷纷签名上书和学生一起进城游行。来势之猛之盛,大有谁不参加谁就是懦夫甚至奴才的势头。正义的巨浪,形成强大压力。


我怕跟潮流,怕到人多的地方去。压力愈大,我愈躲。来找的人很多,都说他们感到奇怪,怎么一贯偏激的我,关键时刻躲在家里?说校园里有大字报要求我“站出来”,该去看看。我没去看。我说,没人说话的时候我说几句,现在大家都在说了,我就不凑那个热闹了吧。


总是落伍。八七年先生来访,八八年温元凯先生来访,都说我落伍了。老朋友刘宾雁海外来鸿,提到费尔巴哈因久居乡村而落后于时代,也是同一种批评。我理解也认同朋友们的道义责任感,觉得自己也有。但我进不了操作层面,缺乏政治头脑,也比大家悲观,同一场伟大的历史运动擦身而过。与温元凯见面,是记者们的安排。对话录音,公开了意义不同之处。


他主张确立宪法的权威,变人治为法治。我说这是把保护统治者的宪法,和保护被统治者的宪法混为一谈,反而有害。他说修宪得小步走,跑太快会翻车。我说人在车上,你一步都走不动。他说这次七届人大公开报导有反对票,就是前进了一小步。我说这不是进步是退步,就像民主党派是老装饰,反对票是新装饰,它只能赋予非法地给定的“表决”结果,以一种比“一千票对零票”更为合法的外貌。他说起码一千九百万私营企业家的出现,有助于形成民间社会。我说所谓民间社会须能独立于国家,没有独立的工会和独立的农民组织,只有与体制共生、利用双轨制经济的漏洞和官员的巧取钱财的一群,何来民间社会?……


谁是谁非,是另外一个问题。总之我因此,从一个宏观的政治背景上剥离了出来。仅仅由于好朋友萧雪慧个人的情谊,和小雨、高林一起,到她家参加了一次成都各高校部分青年教师的会议。在会上,我对大家唯一的劝告,是要吸取缅甸的教训。那是刚刚发生的事情,带着亚细亚的特点。不久以后的六月四日,它就在广场重演了。当然,更为惨烈。


“六四”的屠杀,我丝毫也没有感到意外。它能震惊世界,只不过是因为它发生在历史舞台上国际媒体的聚光灯下。在小小舞台之外广大的黑暗深处,四十年来无声无息的大小屠杀从未间断。我没有预见能力,但我来自那黑暗深处。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有想到,置身事外的我,会被抓进监狱。



入狱前,毫无预感。只觉得周围鬼祟的气氛越来越浓。这个,我不在乎,也没法子在乎。但是雨舍周围自然环境的破坏,却使我寝食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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