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都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7 00:15
|本章字节:11890字
蒋碧云听了钟跃民的一番忏悔,实在是弄不清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到了晚上,她决定去
听听郑桐讲课。
蒋碧云悄悄走到男宿舍门外,仔细倾听着里面的谈话。
郑桐的声音很大:”刚才我给你们讲的这段历史叫文景之治,按照史学家的观点,文景之治是中国封建社会出现的第一个太平盛世,由于皇帝采用了休生养息,减轻徭赋的国策,使国力迅速强盛……”
钟跃民问:”老师,我可以提个问题吗?”
郑桐谦虚地说:”别叫我老师,咱们共同探讨问题嘛。”
”老师,大伙不是早商量好了么?上课的时候必须称老师,咱们既然学文化,就得讲点师道尊严。”
男知青们附和着:”郑老师,你就别谦虚了。”
”谁有知识谁就是老师。”
钟跃民说:”老师,我的问题是,到底是唐朝在先还是汉朝在先?”
”哎呀,钟跃民,你简直太无知了,西汉刘邦建朝在公元前202年,唐朝建朝是公元618年,这中间差着800多年,你说哪个在先哪个在后?”
”老师,那三国呢?三国总该是汉朝之前吧?刘备姓刘,刘邦也姓刘,他俩是什么关系?刘邦是刘备的儿子么?”
郑桐恨铁不成钢地教训道:”钟跃民呀,你除会打架拍婆子还会什么?怎么历史知识这样贫乏?提的问题简直可笑,三国时期是东汉以后,和刘邦建西汉差着将近四百年,你怎么整个一文盲的水平?”
钟跃民惭愧地说:”是呀,自从六六年开始,我就再也没看过书,字都忘得差不多了,就别说历史了,真他妈丢份儿。”
郑桐语重心长地说:”我早就看清这路子了,文化知识到什么时候都有用,人不能糊里糊涂地活着,你们看看钟跃民,小伙子往那儿一站,也算是仪表堂堂吧?可相貌好有什么用?还不是一脑袋浆糊?说句不好听的,照这么下去,将来连个老婆都找不着,谁要你这个文盲?”
蒋碧云捂住嘴偷偷地笑了,她转身离去。
曹刚是负责对外观察的,他马上报告:”跃民,她走了。”
钟跃民如释重负:”走啦?下课、下课,郑桐,你小子还真端起老师的架子来啦?还真把我们当文盲啦?你他妈找抽呢是不是?”
郑桐说:”哥几个,我还真讲上瘾了,肚子里的货还没倒空呢,我给你们讲完好不好?”
钟跃民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找个凉快地呆会儿去,哥几个要睡觉了,没功夫听你闲扯淡。”
陕北的农村基本没有时间概念,人们的一切作息安排都根据天色,真正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村子里每天最热闹的时候是晚饭前后,劳作了一天的村民们都端着碗走出自家窑洞,三三两两地蹲在一起,一边喝粥一边扯着家长里短。
钟跃民也经常端着碗和村民们蹲在一起闲扯,他发现自己和农民们之间根本找不到共同的话题,农民们喜欢谈论村里的新闻,在钟跃民看来,这些新闻很乏味,无非是李家的汉子睡了张家的婆姨,王家的两兄弟和一个常家的寡妇明铺暗盖,而那寡妇的孩子长得又象村里一个姓赵的光棍儿。
村民们大多数是文盲,村里学历最高的是现任会计张金锁,他是高小毕业,几年前是村里民办小学的校长兼教师,村里略识几个字的人都曾经是他的学生。后来学校终于办不下去了,因为村里无力再供养民办教师,一个壮劳力的工分每天才合五分钱,哪养得起闲人,村民们坚持认为民办教师是闲人,娃们认识锄把子就行了,认字有什么用?村支书常贵认为,张金锁既然是”知识分子”,就该给出路,学校不办了,就让他改行当了会计,这体现了党的知识分子政策。
钟跃民惊讶地发现,在如此贫困恶劣的生存状态下,村民们却很少愁眉苦脸,他们始终很乐观,他们最喜欢谈论的话题是饮食男女。在饮食方面,由于他们没见过更好的食品,所以坚持认为酸汤饺子和油泼辣子是天下最美味的食品,如果有人提出世上还有很多更好吃的东西,那大家会一致认为此人太没见过世面,这驴日的八成是没吃过酸汤饺子,才在这儿胡咧咧。
除了谈论吃,余下的话题自然是男女之事了,谈论这类话题时,大家往往很兴奋,气氛也很热烈,真正是畅所欲言,很有民主意味。有一次村里的常守财从县城走亲戚回来,带回一张宣传画,上面是毛主席身穿绿军装在招手,老人家站在一圈儿类似佛光的光环里,光环下面是一群穿着各种稀奇古怪服装,不同肤色的外国人,他们人手一本红宝书在欢呼着什么,光环上面是一行字∶毛主席是世界人民心中的红太阳。
村民们笫一次知道了世上还有黑人和白人,这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想象,大家展开了热烈的讨论,题目是白人和黑人交配,生出的娃应该是什么色儿。这个问题讨论了几天,最后支书常贵一锤定音∶”是黑白花花的。”其理论根据是黑猪和白猪交配,生出的猪娃子就是花花的。村民们都说,到底是支书,见多识广有学问。
只有前民办教师张金锁嗤之以鼻,他说∶”你拿一桶白灰浆和一桶墨汁对在一起搅匀了,就是那种色儿。”
村民们对此半信半疑。有人特地去问郑桐,因为他戴着眼镜显得很有学问,郑桐却极不负责任地信口蒙人∶”脑袋和身子是黑的,手脚是白的。”村民们认为这个结论很有道理,因为有一种马就是这样,浑身都是黑的,惟独四个蹄子是雪白的,这叫”四蹄踏雪”。
知青们来了以后,村民们都对知青有了一种固定的看法,他们认为知青们在北京都住在皇上的金銮殿里,每顿饭都吃饺子,钱多得花不完,以致箱子里的钞票都长了毛,还经常劝
钟跃民趁农闲时回去看看,顺便把长了毛的票子摊开晒一晒。钟跃民解释说,自己连见也没见过这么多票子,在北京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村民们根本不信,反而认为他不实在,是怕人向他借钱。村里唯一出过远门的人是张金锁,他在很多年以前去过省城西安,据他说,省城的人每天吃的不是酸汤饺子就是羊肉泡馍,省城尚且如此,更何况北京了。钟跃民有口难辩,只好默认了自己有一箱长了毛的票子。
村民们的时间表很准,只要天一黑,马上上炕睡觉,村里没有通电,又没几户人买得起煤油点灯,再说点灯也毫无意义,庄稼人不读书看报,点灯干什么?这时的石川村变得静悄悄的,除了几声狗叫,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精力旺盛的汉子们睡不着觉,便和婆姨们没完没了地折腾,不折腾个精疲力尽不算完。村里的出生率一直居高不下,便是这个原因。很多孩子都是因为父母的无聊才来到这个世界上。
知青们也同样点不起油灯,郑桐的手电筒只剩下两个电池了,平时轻易不敢用,天一黑知青们只好躺在炕上聊天,时间长了,该聊的都聊完了,谁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话题,大家只好睁着眼睛想心事,经常是两三个小时都没人吭一声,往往到了半夜,某个人起来解手,这时所有人都爬起来了,大家才发现谁也没有睡着。
从白店村回来以后,钟跃民也有了心事,他躺在炕上,两眼直直地望着黑暗中的窑顶。秦岭的影子总在他眼前晃,简直挥之不去,他有一种感觉,这个女孩子和他之间早晚会发生点儿故事。秦岭的身上有某种东西在吸引他,不仅仅因为她有一副唱民歌的好嗓子,也未必是因为秦岭漂亮的容貌。总之,钟跃民喜欢这个女孩子。
钟跃民对女人的相貌是很挑剔的,他的母亲就很漂亮,难怪他老爹在母亲去世后鳏居多年,钟跃民认为他是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母亲年轻时的风采把老爹的品味给吊高了。当然,周晓白也很漂亮,要不是因为她漂亮,钟跃民才懒得在冰场上向她献殷勤,平心而论,那不过是钟跃民的一种虚荣心,因为在冰场上带个漂亮的女朋友还是挺露脸的,要是正二八经地谈恋爱,就有点儿可笑了,钟跃民还没玩够呢,他可不想让哪个妞儿把自己栓住,老人家说得好,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周晓白一认真,钟跃民就有点儿怕了。他愤愤地想,如今的小妞儿们怎么都这样,要不就把你当成流氓不搭理你,要不就不由分说哭着喊着非把这辈子交给你,太极端了,弄得男人们简直没有安全感。
此时周晓白的面容在黑暗中浮现,真有点儿雾里看花的感觉,她的身影在雾中时隐时现。钟跃民承认自己还是挺喜欢她的,问题是周晓白离他实在太远了,他根本够不着,既然命运把他抛在穷乡僻壤,他就该认命。
钟跃民琢磨,要是他写信告诉周晓白,装做很高尚地提出分手,理由是两人的地位太悬殊,他不愿耽误对方的前途,这样恐怕显得太虚伪,肯定会招骂,人家都没嫌你,你自己装什么孙子?不如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爱上了别人,如此一来,性质便发生了变化,不是怕钟跃民耽误了周晓白的前途,而是怕周晓白耽误了钟跃民的前途。钟跃民深知恋爱中的女人往往都有些献身精神,譬如你得了绝症,于是很高尚地向恋人提出分手,理由是不愿意耽误了她。那你放心,她非哭着喊着和你终身相伴不可,你等于给她提供了一个表现高尚情操的机会。与其如此,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钟跃民要明白地告诉周晓白,希望她不要耽误了钟跃民的美好前途,这样效果可能会好一些。至于周晓白会怎么想,钟跃民认为不是什么问题。这好比中国古典里富家小姐爱上穷书生一样,穷书生拒绝了富家小姐的爱情,形象会更高大,这叫富贵不能淫,人穷志不穷。
钟跃民突然想起前几天收到周晓白寄来的二十元汇款,不禁有些恐慌起来,他决定还是早些向周晓白讲明了好,时间拖得越长越麻烦,吃人的嘴短,他搭不起这份人情,再有那么几次汇款,他就被套住了,不然就有骗子之嫌。其实那笔钱被郑桐买了猪肉,知青们改善了几天伙食,大伙吃了喝了,这人情债却要钟跃民一个人来还,凭什么?他就是再有献身精神也不干,没这么个献身法儿的。
钟跃民翻身起来找出纸笔,准备给周晓白写信。郑桐也没睡着,见钟跃民又在使他的手电筒,便不满地嘲讽道∶”又准备给哪个妞儿写信呀?可别把信放错了信封。”
钟跃民踹了他一脚说∶”都怨你这孙子……”他话没说完,就听见有人在砸门。钟跃民没好气地喊∶”谁呀?轻点儿砸行不行?”
门外传来羊倌杜老汉的声音∶”跃民,跃民,快救救憨娃,憨娃病啦……”
钟跃民和郑桐一听就蹦了起来,两人穿上衣服冲出窑洞,见杜老汉站在院子里浑身哆嗦,说话也语无伦次∶”跃民,憨娃在炕上疼得打滚,说是肚子疼,这可咋办那?你们知青有学问,帮我拿拿主意。”
钟跃民让郑桐去通知常贵,自己跟杜老汉去看憨娃,他一进杜家窑洞就看见憨娃哀号着在土炕上打滚,孩子的脸色煞白,脸上全是汗。钟跃民慌得抱住憨娃连声喊∶”憨娃,你睁
眼看看,我是你跃民哥。”
憨娃睁开眼,声音很微弱∶”跃民哥,我肚子疼,疼死我了……”
钟跃民给他擦着汗说∶”憨娃,你再忍一会儿,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郑桐带着常贵和村里的赤脚医生常发勿匆赶来。常发是常贵的本家侄子,曾在县里办的医疗短训班学习过两个月,回村就成了赤脚医生。据说他的医疗箱里只有三种药品,碘酒,红汞药水和止痛片。他只会摆弄这三样东西,别的什么也不会。有一次村里的母猪生崽,常发也真事儿似的背着药箱赶去了,当时母猪已经生完了猪崽正在休息,常发愣说怕母猪感染,硬是用碘酒对付母猪的屁股,母猪没命地嚎叫起来,村民们都以为是在杀猪,常发用完了碘酒还意犹未尽,临走又用红汞药水把母猪的屁股染得红艳艳的。
常发进了窑洞先给憨娃吃了两片止痛片,然后就搓着手不知该干点儿什么了。
钟跃民怒道∶”常发,你倒是看看这孩子得的是什么病啊。”
常发蹲在地上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受了凉吧。”
钟跃民破口大骂∶”放屁,受凉会疼成这样?你是他妈什么狗屁医生?”
常贵忙打圆场∶”跃民,村里的大车昨天到县里拉肥去了,要去看病只能找人抬了,公社卫生院离咱村有三十多里,现在黑灯瞎火的没法走,要不明早再去?让憨娃再忍一宿。”
钟跃民气急败坏地站起来说∶”人命关天的事,还等得到明天早上?现在就走,背也要把孩子背到卫生院,常支书,我和郑桐先走,你再找几个人去追我们。”
钟跃民顾不上回去穿衣服,背起憨娃就走,郑桐打着手电追上去。
钟跃民和郑桐算是领教了在漆黑一团的旷野里走夜路的滋味,郑桐手电筒里的电池已经快耗尽了,电筒的光线越来越微弱,两人轮换着背憨娃,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郑桐一不留神,一头栽进了路旁的土沟,眼镜也摔掉了,他摸索了半天才摸到眼镜,骂骂咧咧地追上钟跃民。
憨娃的脑袋搭在钟跃民的肩上,随着他的身体无力地晃动着。钟跃民安慰着∶”憨娃,你觉得咋样?再忍会儿,咱到了公社就好了。”
憨娃的声音断断续续∶”跃民哥,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我又找着两个老鼠洞……在咱村的后沟里,等我病好了……就去挖……要是抓住老鼠……我还给你烧肉吃……”
钟跃民听得辛酸不已∶”憨娃,等你病好了,我和你一起去,上次你烧的肉真好吃……”
郑桐在一边听得也受不了了,他破口大骂起来∶”我操他妈的,这是什么鬼地方?看个病还得连夜走几十里,这不是耽误事儿么?农民的命就这么贱?我操……”
憨娃似乎在梦呓∶”跃民哥,你吃过酸汤饺子么?”
”没吃过,北京好象没有。”
憨娃说∶”我也没吃过,我爷爷吃过,他说可好吃了,比烧肉还好吃……”
钟跃民努力忍住泪说∶”憨娃,哥向你保证,等你病好了,哥带你到县城去吃酸汤饺子,咱敞开肚子吃。”
憨娃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尝一口就行,咱没钱呀……”
钟跃民说∶”谁说咱没钱?咱有的是钱,你放心,哥保证让你吃够了。”
憨娃说∶”跃民哥,我肚子不疼了,就是困,我要睡觉了……”
钟跃民说∶”你睡吧,等到了公社,哥再叫你。”
这时杜老汉和村里的几个小伙子追了上来,有人替换了钟跃民。
钟跃民安慰杜老汉说∶”憨娃说他好多了,肚子也不疼了,现在让他睡一会儿。”
杜老汉说∶”娃的肚子要是不疼了,那咱就回去吧,公社卫生院要花钱哩。”
郑桐怒道∶”你这老头儿真够呛,这孩子是不是你孙子?是拣来的?你以为肚子不疼了就没事了,都走到这儿了,你又怕花钱,我真怀疑这孩子是你拐来的。”
杜老汉小声说∶”咱不是没钱么。”
钟跃民说∶”没钱他也得给咱看病,卫生院要敢不给咱治,我就带人砸了它。”
三十多里的夜路,他们足足走了四个多小时,等赶到公社卫生院时,东方已经出现了鱼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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