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亏年轻(1)

作者: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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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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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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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648字

《》x回想七十年代1976年秋初,我以知青身份有幸被西藏自治区“美术摄影办公室”“文革”期间各省唯一的美术机构借去画画,同行者另有南京艺术学院陈德曦老师和王孟奇。9月1日到拉萨,我们落宿幸福东路12号二楼,短暂的高原适应后,天天散在街头画速写。


9月9日午后,我们正收拾画具,负责安排活动的“美影办”主任屠思华上楼进屋,并不看着我们,说:“这样子,下午不出去了。四点钟电台有重要广播。”旋即离开。


我们各自坐下,忽然好安静。那么,是毛主席死了。


活在1976年的人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感觉,那是怎样的一年。元月周恩来殁,仲夏是朱德的死,“人心惶惶”,不准确,那年,人心是在默然等待,暗暗地猜……拉萨阳光猛烈,我记得屋里的静,三个人刻意扯些别的话题,闪避目光,不敢对视,抑制嘴角的痉挛,只怕猝不及防,笑出来“那一瞬间,他没有能够使他的脸色适应于他的过失……他的面孔完全不由自主地突然浮现了他那素常的,因而是痴愚的微笑。”《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这样描写奥布隆斯基偷情后被妻子发现的一瞬。不合时宜的表情!“文革”翌年家里接到一封报丧的信,是父亲有位老同学干校瘁死,我先拆看了,递给父亲时,也曾忽然发笑,其时十四岁1976年我满二十三岁,已知事关重大,然而9月9日下午我们竭力抑制的正是托尔斯泰捕捉的那种笑,虽则理由大异,但何其危险:笑是可怕的证据,门虽关着,三个彼此信赖的人,可是一笑之后怎样收场?说什么?说什么都不宜。


确凿的经验无法确凿描写,我确凿记得那天下午怎样吞咽有罪的笑意,同时心生恐惧。四点钟到了,一遍又一遍的哀乐、回放,那些年城乡遍布高音喇叭。几天后,拉萨广场庞大的葬礼,万人默哀,所有警报汽笛齐声鸣响。今年,汶川地震再度全国举丧,我伫立街头,从风中肃然辨听远近四外的机械哀鸣,想起三十二年前。三十二年后,此刻,我斗胆写出当年的真实,但找不到准确的词。


此后我不再目击千百人颠扑号叫的壮观。葬礼中陆续有人昏倒,被抬出行列。那年10月我画成的大油画便是一组痛哭的脸。这万民痛哭的理由,是大悲痛、大忧患、大解脱,或者,仅只因为恐惧,因恐惧而趁势放声一哭。我确知人民哀伤,我同样确信,那时,许多人,包括中南海诸公,都在暗暗等待终结的一刻,只是没人知道此后中国将会上演什么剧情……当我混在挤挤挨挨的葬礼行列中用力低垂头颅,周围数百人的号哭一阵阵如爆炸般轰鸣,怎么办?那些年我为种种理由感伤泣涕,可现在只剩几个人便轮到我上前鞠躬,眼中还是没有泪,怎么办,我绝非无动于衷,但此刻必须痛哭!疯狂搜索悲酸的记忆,忽然想起“美影办”资料中一幅老照片,是当纳粹占领巴黎,有位街头观看的法国绅士被屈辱扭歪胖脸,老泪溢出……一阵眼热,下颌趁势抽搐,几秒种后,我成功地哭起来。


演员。罗伯特?德?尼罗曾主演一位嗜好歌剧的黑帮教父,他的手下潜入剧场悄声通知:警长已被击杀。正为咏叹调感动而泪流满面的德?尼罗在哭的抽搐中,裂嘴笑了,同时继续痛哭。我又曾读到于是之的自白,他说,每当在《茶馆》第三幕规定情境流下泪来,他就心中默念:“没演砸、没演砸。”我岂是演员,大葬礼那天的急不择泪绝对不是表演、不是假装,当然,诸位,我也不是真的在哭:哭毛泽东。


这篇文字被指定从1969年到1979年,描述“七十年代”。其实,1976年9月9日之后,在中国,“七十年代”已告终结。此后数年,全国上下的百般骚动不过是为八十年代开始了种种铺垫和预演。

人忆述三四十年前的往事,其实难。记忆是内心的“视像”,封存无为;回想,则近于“思考”,不安分,试图有为了;一旦转成文字,被人读,就有要人相信的意思了。


我爱读各种回忆文字,然而苛求。历年关于“文革”的回顾,很不少,内容大多指涉党政高层人物,属于六七十年代的政治大事记,其中千般机密,当年牵动亿万人,而亿万人浑然不知1971年林彪事败,我正从江西回沪,赖着,混着,忽一日,与数百名无业青年被居委会叫到静安区体育馆聆听传达。气氛先已蹊跷,文件又短,念完,静默良久,居委会头目带领鼓掌,全场这才渐次响起由疏而密的集体掌声:勉强、短促,拍了一小会儿就停止了,与“文革”时期动辄爆响的“热烈掌声”完全不同林副统帅跑了?死了?!那一瞬,没人来得及接受这是可以鼓掌庆贺的事散场后我们路过街头某处宣传橱窗,群相围看一幅未及撤除的图片:那是江青上一年为林副主席拍摄的彩色照片,罕见地露出副统帅的秃顶,逆光,神情专注,捧着毛选。


那年月没有任何电影海报或商业广告,几乎所有公开的图片都是党政首脑。众人凑近细看,一声不响,然而那一刻人心的幡然突变,尤甚于几年后毛的死亡:毛总会死的,可谁曾想林彪谋乱,且是这种死法。后来内部传阅飞机在蒙古失事的黑白照片,人民赫然目睹副统帅被烧焦的头颅和肉体,形同煤炭那是林彪在公众记忆中的最后图像。


我是依赖“观看”的动物。记忆随时饥渴,眼睛会自动核查往事的物证:景物,人事,如今七十年代的生活遗迹几乎消逝尽净,到处变样了。标志性宏大建筑如天安门城楼、人民大会堂,都还在,1976年春“四五运动”在这里发生时,“毛主席纪念堂”尚未建成,现在周围新楼阻断了完整的七十年代景观“祖国大地”也被大肆猥亵、践踏、整容了,除非是我落户的穷乡僻壤,荒山溪流不值钱,总不至拆毁吧。常听说老知青结队回到曾经流放的省区,我知道,非得哪天沿着昔年的山径一程一程走回去,站在山脚、村口,这才可能给我的眼睛找回“七十年代”。


那十年有限的电影、图画,无一给予七十年代的日常真实,直到九十年代初终于看了那部“文革”中被声讨的意大利纪录片《中国》。导演,老共产党员安东尼奥尼2004年被请到中国,重申自己当年的委曲。我也现在明白,为什么西方左翼尊敬欣赏红色中国,可是他们来过,走了,在中国的生存者,是我们我盯着看,很久难以接受这就是记忆中的七十年代,但每一影像对我说,承认吧,你就在这如蚁的人流中。灰色的人流。到处空旷贫瘠,城市,乡村,因为荒败,居然尚称洁净,简直优美。在北方一座村落中,镜头所及,村民争相走避,同时回看镜头。我找不到词语形容那眼神,因久在国外,九十年代我亦不免习染了他者的目光,凝视这幅员辽阔的前现代国家我的前半生片尾,一群乡村小学生在操场上列成方阵玩跑步接力赛,大太阳照着,贫穷而顽强,如我落户的荒山中那些石粒和野果般粗韧。


这一幕,确曾捕捉了整代人的无知与生命力。《中国》是我迄今所见唯一逼真记录七十年代的影像:一位外国人的作品。


七十年代被指令观看的大量官方纪录片,倒也留存部分真实:毛、林、周、江青,红卫兵,批斗会,誓师大会,还有庞大的党代会……影像比文字无情,无情才能真实:年代久远,这些电影不再能够行使党政宣传而俨然转成历史的证据,而时间改变同一影像,改变人。四十多年前瞧着天安门广场千万人仰望领袖,欢呼雀跃1966年,中国的七十年代其实从那时开始我们,十几岁的孩子,以为理所当然。如今平静目睹这光天白日的疯狂,我们长大了。人需要年龄。现在我瞧着周恩来的脸,这才读出他的表情,明白他虽笑着,心中何其警策而焦虑。黎明曙色中,当身穿军装的毛泽东被团团簇拥走下金水桥,断然步入沸腾的广场人群,这一刻,镜头摇晃模糊,我也能读到这个曾叫做毛润之的人仅仅作为一个人正怀抱心中的绝决,预备挥霍权力,闯开这历史的弥天大祸。


镜头没有偏见,但当年我们读不懂,如同盲人。


印象最深是外事纪录片,那是七十年代绝无仅有目睹外国人的机会。各国首脑照例被周恩来陪伴着进入那间书房,毛靠在他的沙发上,困难地转侧脸面,收蓄口涎。自幼及长,我们年年月月在所有图像中逾万次看这张脸,他是唯一的明星,超级明星很久以后,我们也才知道扶持他的女子名叫张玉凤但这类电影一律关闭领袖与宾客的对话,只有配音解说,还有音乐,与七十年代猛烈叫嚣的革命音乐不同,这种配乐亲和、优美,我喜欢听,至今没有文献告诉我音乐作者是谁。


在电影院的黑暗中,被音乐感动着,安抚着,我总会闪过有罪的一念:还要等多久?


进到那间书房的国家元首都死了:尼克松、布托、金日成、胡志明……布托死于绞刑,齐奥塞斯库被好几条枪扫射毙命,马科斯暗杀政敌后,携夫人流亡夏威夷,客死异邦。那年,八亿人民从电影屏幕目击毛在寓所的过道中与客人拍照时,捉起马科斯夫人的手,俯嘴亲吻。夫人身边的公子典型七十年代西方装扮:蓄长发,穿着腰身紧窄领口夸张的白衬衫,虽然他是亚洲人,但那是我“文革”记忆中与我同龄的外国少年。

我仍留存着七十年代的中山装,因为件数少,终年穿着,洗到发白。如今男人们学会穿西装了,偶然看见零星来自乡镇的老人、穷汉、乞丐,一身中山装,辗转尘埃,甚至还戴着那时的干部帽,破旧不堪。我曾在哈佛大学听赵元任女儿说,海外华侨最是记得1971年中国首次出席联合国会议,美国电视播出乔冠华率团走下飞机,一律黑色中山装:“好精神啊,那真是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近年,京城好几处豪华餐馆雇来导引宾客车位的英俊青年,寒夜风中,倒是个个穿着笔挺的中山装:那已成了仆役和下人的体面。


除非县干部,七十年代的乡民装束大致仍是民国款式的遗风:“文革”初大串联,上海街头走过成群的北方红卫兵,来自鲁、冀、晋、豫,黑粗布棉袄,圆口棉鞋;江南农夫则如鲁迅茅盾改编的电影中那样穿着传统短褂,农妇们一身青布衫裤,蓝围裙,入冬,个个裹着绣满彩花的头巾;赣南山民是如清末图画中的耕夫,粗布短打,元宝领、盘扣、窄袖,只是溃烂污浊,不成形状现在成衣批量倾销,电视中瞧见汶川震区乡下孩子的衣装,个个无异于城里人,而九十年代从江西乡下走出的女孩吕燕,早已被法国人捧为著名时装模特了。


那时的成衣业十分有限,仅在大城市。七十年代上海人的夏装经已流行“的确良”,春秋衣料大致是卡其布与混纺织品,冬衣,则包括棉毛衫、羊毛衫,绒衣出现高领深秋风寒,在坡地或谷场,农家老少围拢来,显然从未见过细密编织的绒衣,他们轮番抚摸,喃喃地说:“多软,多暖和!这么好的东西!”山民们甚至连鞋袜也没有,为了御寒,不过是单衣外再穿一件同样破烂的单衣,拦腰捆着草绳,双手擎一枚小炉,炉中是温热的灰烬。我不记得哪位山民穿过中山装,也不记得在农家见过像样的棉被,多半絮花累累,经年的破烂,不辨颜色。


我所在宁都县是老红区,村中有老农见过项英和瞿秋白。四次反“围剿”战事均在县内的深山老林:“林子密得瞧不到天啊,老虎,野猪,”老人们回忆,“大跃进,老树全砍了,现在连个獐子都找不见。”三十年代他们也这般赤贫么?很久后我才读到在苏维埃地区发生什么:数万人被认作“ab团”成员,在我落户的区域丧命。1934年,成千上万赣南红区的壮丁跟随长征,一路死伤我们从小在电影中看见红军穿着青色的军装,八角帽,多年后在域外发现当年的历史照片,那些活着走到延安的人,挑着铁锅、枪械,一身赣南耕夫的粗布衣。


贫贱、暴力,已成遗传:从三十年代的苏维埃到五十年代土改,再到“文革”事起,除了批斗,游村,便是毒打。村长张万策那张脸,畜生般野蛮而温顺,对我说,“文革”时他被公社派来的土红卫兵吊在屋梁上彻夜痛打,不给吃饭,不给喝水。我们惊讶,贫农干部被吊打?张老叔叫道:“是啊!革命嘛!”随即解开腰上的布条,缠绕双手,作出被吊打的姿势,同时朗声暴笑。


歇晌了,也是万策老叔,重重叹一口气,绽开惨笑,狰狞而善良:“你看,解放前给地主做,三餐干饭,尽吃,现在谁都吃不饱啊!”他环顾村人,快乐地吼道:是不是啊?!

我在赣南山中的第一年即学会吃辣,剧烈的辣。农忙时节,田间的饭菜是每人带一小瓶炝熟的辣椒,拌着粗盐,连同密集的辣椒籽,狼吞虎咽。知青的农事多是失败的,直到我离开那里,仍然只会栽种空心菜。空心菜不必照看,自会蔓延,肥料是我们自己的尿,提着尿桶在溪边兑了水,然后洒向菜园不知是为年轻还是饥饿,我们似乎每时每刻低头觅食,仿佛猪狗。赣南沙土适合种植山芋和花生,收获时,每个人掰断连根带泥的果实,大口啃着,生吃,满嘴辛涩的甘甜。邻家的猫被狗咬断一只耳朵,横在墙角,翌日死了。不记得谁剥了皮,由我拎着去小溪冲洗。溪流清澈湍急,一只剥了皮的猫,脑袋、爪子已被斩去……忽然我撒手,眼瞧血肉模糊的小兽尸出没清波,漂浮着,旋即被飞速奔临的草狗叼上溪岸,迟来的群狗,一拥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