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知青运动四十周年

作者: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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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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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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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996字


我现在见到年纪青青的农民工、保安、小姐、女招待,就觉得我曾和他(她)们是一路人。区别自然是有的:知青是城里人,民工是乡下人,我们“闹革命”,民工讨生活,但两拨人都在青少年时代开始了大规模而被指定的流放与流浪蓬头垢面,胡乱吃饭,在任何可以躺倒的地方酣睡,然后做工、打架、偷窃、写日记、等信,以各自的方式耍弄小聪明,试图逃开同伙,指望有一天不再是知青或民工。不过我们远比民工优越,因为有历史的名份,被称作“知青”。此番出现在画展中的家伙们尤其幸运:只因为当年喜欢画画,结果老来居然能够算是一种资格,集体举办画展纪念所谓“知青运动”,同时纪念甚至带几分炫耀我们的青春。其实发起“知青运动”哪里轮得到知青,我们只是被“运动”的分子;每一代人都有青春,我们的青春换得异样的说法,乃因撞上非常时代,于是仿佛有异于常人。“青春无悔”这句话早已是知青的同义词,我却听之茫然,无如改一字,叫作“青春无伤”:幸亏我们一路画了下来,不然倒是要“悔”之不迭:老来下岗、沦落、穷愁,是绝大部分老知青的宿命,而喜欢画画的青年何止千万,画画之外,他们哪来什么适足夸示的美称?


所以我们这一小撮人真是好福气。


这回的展览将会挂出一些什么画,此刻没见到,不好说。知青主题早已过时了,而当年知青画的画,与有关知青的主题,不是一回事。前者是身份,后者是作品。二者重合,也有的,譬如上海知青画家的先驱:徐纯中、刘柏荣,既是知青,又画知青。1974年全国美展有一幅很好的油画,画一群知青刚到乡下,欢笑着,排排坐,作者周树桥并不是知青。定义知青绘画是件麻烦事:论作品,知青主题是“文革”绘画一部分,难以另说;论身份,则曾是知青的画家与别种出身的同行没两样,改革开放三十年,各有追求,画路不一,而今聚拢玩一回,各人大抵有职有衔,有头有脸,不再是当初混在山沟草泽的小知青。


“知青”的意思,是非常时期集体失学的少年。“知青画家”证明了什么?很简单:没有学院,绘画并非不可能。虽然今次展览的作者几乎都在“文革”后考入美术学院,但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也就是今日艺术学生从附中、大学到研究生这一年龄段,我们都在乡村或农场度过,学画的来路,其实取非正式的师徒制在欧洲于十八世纪、中国于二十世纪出现现代制式的艺术学院之前,传授绘画技艺无非各种各样的师徒制。中国古昔的画院也是师徒制,并非今日学院分科列系那一套。我所谓“非正式”,是在“文革”乱世,嗜画的少年不可能正式拜师,但我敢说,每个知青画家少年时代都有一位,以至几位开蒙的恩师,追随左右,日后闯荡江湖,更有缘巴结各省市美术长辈,寻求点拨,获得提携,这些长辈或许无名,但都是每位知青画家终生感念的老师。


此外,一个没有学院、媒体和艺术批评的年代,知青画家充任彼此的学生和老师,私心倾慕、私相仿效。青春贵在友谊,习艺的良友尤其珍贵。那十年,绘画是唯一的快乐、希望,这希望的快乐乃是从知青同类而照见自己:于是拼命画画,求上进。知青画家的“业余性”另是一种珍贵的激励,失学不要紧,我们服膺领袖的训导:“干就是学习。”知青绘画的集体模式都一样:跳过漫长的训练,直接画创作,在创作中学会怎样描摩一张脸、一群人,以及,一道荒诞不经而被严格指定的革命主题。这样子学画,既困难,又容易,我是宁可被绘画折磨,也不愿领教如今学院的教条:考试、论文、从一年级到四年级……我们不敢说要比此前此后的专科艺术学生画得更好,怕也并不更差,倘若撞见可畏的后生,我会如阿q般闪过一念:呜呼,老夫瞎画到今朝,亦算不易。


再此外,“文革”之于青年的利用与捉弄,另有一番纵容:权威的职业画家那时全部被打倒,论资排辈,暂告中止舞台忽然空了出来,于是我们被怂恿。你是知青吗?毫无学历,会画几笔,便直接调到省市机构去画画,就我所知,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甚至有脱产的创作组,或者,我们全都有幸被当时的所谓“美术学习班”召集,每人一块大画布,各自逞能。现在不可能有任何机构愿意组织类似的学习班,撮拢流窜的艺术毕业生痛画创作,管吃管住,所以非常时期的非常措施并不全是罪孽,这一层,每位知青都对“文革”心存怀念,不是怀念灾难,而是乱世侥幸,竟成全了我们的画笔。


而最初的觉醒者、怀疑者也是知青:新中国第一批婴儿的成长是见证时代灾祸的全过程,即便没有参考架构,我们仍然有理由被认为是思考的一代,至少,“文革”阅历是我们足以平摊的财富,善用者,收获可观:如今在社会学、历史学、政治与思想领域,有分量有担当的学者大抵当过知青,知青出身的家是八十年代新文学主角,知青画家的表现似乎稍逊,尽管今日官方美术界与学院主事者,多有知青背景所谓知青运动,是社会的隐痛、时代的败笔;数十万知青以光荣始而被遗弃终。我们不是革命者,但亲历革命的后果;我们不曾参与建设,但个个目击背后的代价;过去三十年,社会经已草草安顿并打发了知青一代,此后人到中年晚年,一事无成,既不如上一代标榜革命而创建国家,也不及下一代,能以可度量的各种专业标准跻身国家栋梁。从祖国的花朵、红色青年,直到回归芸芸草民,其中千分之一,略有所为。每代人大约如此,多数隐没,个别彰显,我们,居然只因画画而安身立命。后起的青年才俊足以淹没我们,知青画家们早已从“文革”的美术舞台全数退出,现在则逼近退休了好在绘画本无所谓退休,是的,我们真有福气。


1968年,全国街巷一日之内四处张贴“上山下乡”的领袖号令。其时我十五岁,不久,既与全校同学伫立街头欢送上届毕业生集体开赴边陲与乡村。又不久,我自己也挤在起动的列车上,耳听千百人声轰然嚎哭,从此开始知青生涯。这一幕如在昨日,昨日,我们都是大孩子诸位见笑:本次展览开幕式我们想必都会开颜嘻笑佯装年轻,而墙上大部分作品果然画在三四十年前,向今天展示当年的种种热情、荒谬,还有百分之百的真挚。


2008年4月28日写在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