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和宗庙

作者:陈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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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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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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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4904字


近时我与韩寒在湖南电视节目中聊到茅盾、巴金、冰心几位,以为文采欠佳,读不下去,于是被声讨。罪名不细说,更有网民要将韩寒拖出去枪毙。我既是与他聊天惹了祸,不该置身事外的。


今次要害,并非我们出言不逊,而在公开。两人的嘴固然没上锁,但把关者,大家知道,其实是电视台。眼下这类扯淡并无生命危险,倘若稍涉禁区,后期制作早给抹了。所以电视台每次闯点小“祸”都保了安全险,不是胆大,而是胆小,这不,交谈文字版先上网,讨伐骤起,制作方播出前赶紧隐去前辈名姓此今之媒体“巧妇”的小动作与大为难也。


至于“鲁郭茅、巴老曹”名实之间的种种差异,同样的话,七八十年代我记得就和阿城、安忆说起,文学圈则二十多年前即有所辨析,学界还有专文述及,只是公众不知,而话题早已凉了。近日某作家对我说:“老陈,何苦呢?”你问他到底怎样想法,他也不过一笑。是的,中国人对各种人事向来关起门畅所欲言,眉飞色舞,但切勿公开,公开了,大家面子上不好交代、不好混,这潜规则,众人也早经熟悉了。


当然,崇敬文豪的读者专家多有人在,人多自然势众,本次讨伐的篇数、字数更是我与韩寒那段谈话的几十上百倍:正义迅即伸张!很好。我倒是因此念及中国文坛艺坛六十年来举世无匹的老故事和新剧情,归结两条:一是逼死他,一是说不得傅雷悬梁,老舍自溺,演员石挥投海,巴金的爱妻被逼死,钢琴家顾圣婴一家开煤气自杀。未死者,有林风眠下狱,石鲁发疯,胡风案牵连逾千人,沈从文建国初年就往自己手腕割一刀……此外,被糟践被羞辱被毁灭的文艺家不知有多少。二三十年代呢,同是“鲁郭茅、巴老曹”,谁人批斗谁人整?却是有人敢于批评敢于撩,且多是韩寒那般的小年轻,而当胡适之陈独秀傅斯年瞿秋白们撩拨前辈、为难政府、游行办刊、组党谋反,大致都是二十来岁小逆种,言行之凶悍,后果之严重,岂是今之八零后小子可以比得扯远了。“文革”后,前辈相继凋零,偌大的中国总得有几块匾,于是将前辈的声名从地狱捞出来抬进宗庙,树牌位,留青史,开纪念会,建文学馆。虽则京沪没有罗马巴黎的伟人祠,但几位前辈大抵都有雕像在,既是成了雕像,晚生除了鞠躬礼敬,岂能有二话。


这就是对待文艺前辈的常态与正道么?前一种糟践,其罪孽,不必说了,后一种恭敬,其异常,却比较地难说稍不慎,正义之师又要严词声讨了然而这就是六十年来中国历史的一体与两端:不是层层地狱,就是巍巍宗庙。此刻,我愿在地狱和宗庙之外,继续公布自己的褊狭和愚蠢:譬如法国雨果、俄国车尔尼雪夫斯基,我实在读不下去,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纳博柯夫的《洛丽塔》,绝对了不起,可我只啃了一两章,全忘了。翻译不佳是个借口(对不起,又开罪译者,顺便一说,七十三年前李健吾即对巴金的创作有过真挚的负面评析),绘画不必“翻译”,我早已对伦勃朗略生厌倦(他曾是我的神),对柯罗轻微失望(我至今深爱他),对怀斯从来惧憎(他在民意调查中位居美国画家第一),好在欧美爱国者不会越洋寻我来算账……我所不以为然的中国画家呢,也斗胆招供吧,譬如黄宾虹、李可染、张大千,及晚期的林风眠。读不下去的中国写家,也还有住口!你甚么东西?!有甚资格诋毁前辈?!喳!在下是没资格,但合上书页、目光移开,总算一份渺小的私权吧。有位正义者愤慨宣布,我们的言谈(总共几句话)“伤害了民族文学的尊严”。呜呼!这持续伤害文学与尊严的伟大民族,其“民族文学的尊严”竟如汶川校舍的预制板同样脆弱,而出语者一人居然自命代表十三亿中国人。知道吗,五十年代法国新派集体清算巴尔扎克的全知叙述,七十年代以赛亚•伯林万言痛陈启蒙先贤的刚愎自用,2006年英国乐评家大肆指责莫扎特甜腻媚俗,而约翰•伯格在毕加索在世的1965年即专书分析大师的失败,这些民族的“文艺尊严”受伤了么?以上被质疑的大匠师与我们本土的文学众神相比较,分量又是如何?


文学魅力的久暂、趣味的差异、作者之间的好恶,原极复杂而微妙,这次争议的善道,应是进而探讨“文采”的是非,但问罪者的痛点哪里是关于文学,而是点了威权的名姓。韩寒的书我并未读过,也不在乎茅庐初出的写手是否文采斐然,他不过是如巴金所愿,讲了几句平凡透顶的真话。“自由谈”编辑时常关照文末要有结论,我与韩寒犯忌,正是对“结论”轻声说不。非要结论,是我忽然想起茅盾曾任文化部部长,巴金则是作协主席,念及此,这才背脊起栗,眼下声讨者咬牙切齿不依不饶,怕是要动议建立民族文学大法庭的意思吧。


2008年6月25日


附注:


这篇短稿的周折,值得一说。先是6月间投去《南方周末》“自由谈”栏目,标题被改为《这是对待文学前辈的常态吗》,送审后,全文被否决。我谅解而抱歉,因稍早湖南台已为此事作了内部检查。8月被叫去上海书市促销另一本书,将此稿念了一遍,算是迟来的回应,结果翌日十余家媒体一律避开文章主旨,只挑我新开列的作家与画家名单,指为挑衅升级,又来炒作。不久,《中国青年报》看此事越弄越糊,好意拿去全文发表,再易标题为《我能否对结论轻声说不》,引来一位好心评家指我常识错误,混淆“权利”与“权力”,根本不必“轻声说不”,放胆批评便是。至此,我原先为文的那点小意思,即“地狱和宗庙”,真的越弄越糊了其实这位评家与我一样天真,以为有谁在乎文学,在乎批评。可资恶搞的小“话题”与伪拳脚,才是真卖点我私下不止一次遇见记者问:陈老师怎么最近温和了,还是像以前那样痛骂吧,我们给你发!现在这篇小稿的遭遇便是四流的三岔口。但我不会因此听从某位专家要我闭嘴的喝令,同时感谢此事过程中为韩寒与我帮腔的写家:我并不认识他们,但他们使我确认,舆论一律而群相围攻的时代,至少在明面上,总算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