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狐不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8
|本章字节:12546字
他的兄长告诉过他,他自己是为天下而活,那么沉羽,你要去追寻自己所沉羽现在所求的,是大仇得报,仅此而已。他不是愿天下太平的沉谧,他是要报兄仇的沉羽。所以,向任何人下跪都没有关系,向谁祈求他都毫不犹豫。如果今天是要先和莲见联手除去纤映,他也会这样恭恭敬敬,将额头贴在
地面,向他的仇人低声下气,乞求帮助。这些都没有关系,只要能杀了他们。说谎又有什么关系呢?现在要他亲吻这个杀掉他兄长的女人脚底的泥土他也无所谓。只要报仇。于是短暂的沉默之后他笑起来,说:“天下皆知,杀吾兄者燕公,与皇贵妃何干?我到时候只求能退守一方,安心做一陶朱公足以。”纤映轻笑。她对于这个拙劣可笑的谎言表示了宽容的相信。她说:“现在局势对朝廷十分不利,指挥使公忠体国,实乃大幸。妾身虽然愚钝不堪,但也心怀忧虑,有了一点糊涂主意,向陛下求了些东西来。”说着,她取出身边柜子里一只木盒,轻轻推到了沉羽的面前。沉羽打开,里面果然是他想要的东西。里面一张空圣旨,尾端盖好玺印,宝印却不是永顺帝的,上面朱砂宝印,赫然是莲见拥立的重仁帝的玺印。这就是他此次前来,向纤映要的东西。沉羽凝视着面前的空白圣旨,俊美面孔上浮现了极其复杂的表情。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地摩挲着圣旨上的印玺,他没有说话,摩挲良久之后,小心收好,放回了盒子当中。只要有这张空白圣旨,他填写得当,就足以在战场上扭转战局,获得天时。然后,他问了一个极其奇怪的问题。“是亡兄给您的吗?”眼神瞬间幽暗,然后以袖掩口,纤映只是轻轻地微笑。沉羽深吸一口气,收好木盒,他再次,深深向面前的女子颔首致意。请稍等片刻,我会将你和莲见一起送入地狱。他于心中微笑,这样发誓。沉羽就这样离开睿山。望着他挺直的背影,纤映轻轻掩袖,露出了一个优雅然而莫测的笑容。“去吧,去燕容与的领地。”她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地叮嘱不知何时上前的华夫人。丰艳成熟的女人领命而去。纤映眯细眼睛,慢慢站立起来,看向已经彻底漆黑的天际。有明月朗朗,照天下三途。
去。毕。
大顺四年年六月九日,拜见原纤映之后,沉羽离开睿山,向战场出发而六月十二日,纤映忽发重病,从睿山御前退下,退居安林城修养。六月二十一日,沉羽所率军队扎营于永川,莲见军队于永川彼岸集结完六月二十九日,莲见进军。七月三日,沉羽发布讨逆圣旨,燕氏鼓噪。
而就在沉羽发布盖有重仁帝宝印、有永顺帝署名的这个圣旨的前一天,有一艘不起眼的,运送粮食的小船,沿永川而下,半路不着痕迹地悄然转向,驶向了永川下游的安林城。这位于大战前夜,踏浪而来的俊美青年,正是燕氏支系中最为强大的支系家主,燕容与。
与他隔帘而晤的,是清雅如莲的统治着整个宫廷的美丽的女王。他们隔帘而坐,谈论的话题风雅无双。他们仿佛多年未见的老友,谈论今年的新茶、墨色的浓淡,甚至于纸品的好坏、今年流行衣服的纹样。说到衣服,纤映话锋轻盈一转,说起自己膝下之前收养了一个母妃新亡的小公主,现在小女儿恰恰十一岁年纪,十分可爱,自己筹备她的及笄事宜,其中预备各种衣装,就有当年自己入宫时候的衣服,现在送给义女,打算让她出嫁的时候穿,也算讨个彩头。这么说着的时候,纤映问容与是否婚配。容与只轻轻一笑,摇了摇头。纤映便轻轻拿袖子掩住了面孔,她那么低那么低地说:“皇家身份,总不至于辱没燕氏的男人。”说完这一句,她又轻轻说,她很清楚,容与一直公忠体国,于现在这样大逆的世道里,身为燕氏支系之一,,也并不是容与的错。说到这里,她慢慢抬头,漆黑的,仿佛可以吸取人灵魂一般的眼睛笔直地凝视着面前的青年,一字一句:“若你与我的义女成婚,所生之女,必匹配我子,所生之男,也必匹配我陆氏之女,你的血脉,将在陆氏的帝座上延续。此并不为逾越,而是对你一门忠义之心的报答。”容与端正的面孔上没有什么表情,还是一贯的清清淡淡,唇角含笑,但是他广袖下的双手,轻轻地在膝盖上握紧,又慢慢地放松。他抿紧嘴唇,对面的女子端正姿态,抬高下颌,神色间陡然便有一种极其高慢的气质。“燕容与。”她直接唤他的名字,“可愿你所生的一族,为天下门阀之首?”听了这句,容与面上神情不定,似乎在思考什么。纤映也不催他,只挺直了脊背,笔直看他。最终,容与终究向她低头。他将额头贴在地面,道:燕容与不才,愿向朝廷献上忠诚。
七月四日,这份宣布讨伐燕氏的圣旨到莲见手上的时候,她正在诵经。“受持神语作礼而去。”念完这一句,手腕上水晶的念珠轻轻一撞,拨到最后一颗,一身白衣的年轻神官安静起身,看向身后的莲弦。望着对方与自己神似的容貌,莲见没有任何感情起伏地道:圣旨的内容我已知道了。莲弦没有说话。莲见也没有让她说话的意思,她停顿了一下,手指摩挲着水晶念珠:“那种东西,我想要的话,随时可以有成百上千份,不是吗?”她凝视着前方,眼神穿透了墙壁,投射向不可知的方向:“这一作为不过是借此乱我军心而已。”“斗胆说一句,不是而已,是确实军心已乱。”莲弦端坐在她面前,低头敬道。“能乱到如何?”“恐有族人离心离德。”“那又怎样?”这一声里,莲见声音淡然无波,不为所动。莲弦终于抬起头来,映入她眼中的,是一张于灯光下显得雪白的面孔。莲见慢慢地重复自己的问题,她唤莲弦的爵位:“静宁侯,人如果会背叛你,那么他早晚都会背叛的,什么局势下不重要,他的背叛会对你造成什么结果才重要。”“现今是关键时刻,容不得闪失。”“那功成之际,被族人从背后一刀,就更容易提防吗?”莲见语气平淡,“并不是我天下已得,被族人背叛,就会容易应对一点。你想一想,纷乱争斗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天下平定,如果再起祸端会是如何的乱世?”说完这句,她忽然自失一笑,再度看向莲弦的时候,一双深色的瞳子里映着年轻的妹妹与自己神似的倒影:“而且,若要死人的话,战乱的时候,总是好办一些。想要怎么样的死亡名头,也容易想一些。”听到这句,莲弦悚然一惊,她看着莲见,过了片刻,才慢慢凝重点头。她明白了莲见的意思。若是有人趁这个时候作乱,不如就在战乱中斩杀,这样进退方便,进可杀鸡儆猴,退可推到敌军身上,不说是背叛被杀,就说是战死,遗族不至于蒙羞,且可收买人心。莲弦再度深深叩头,领命而去。
到此时为止,包括沉羽和莲见在内,谁都没有想到,这场所谓离心之乱会演变成无法控制的局面。
七月五日,燕氏开始进军。在清晨的薄雾中,河川的北岸,树起了燕家素色的旗帜,而与此同时,朝廷的水军搅动水面,发出轰鸣的声音,向上游而去,试图阻拦燕氏的水军。决战即将开始。骑着马,一身雪白法衣的燕氏族长,隔着水汽一样的薄雾,凝视着对岸的阵地。她很清楚对面是谁,她也很清楚,等雾气一落,在她的对面,就会升起沉家玄色的军旗。她将会和那个人兵刃相向,他们终于走到这一步。这么想着,她轻轻捻着腕上的念珠,一向从容淡定的面孔上,浮现了一丝微笑。莲见本就生得一张清雅秀丽的面孔,笑起来很好看,又因为并不常笑,所以这一点“很好看”,就变成了十分好看。她这时候的笑容,几乎是带着些许甜蜜的意味,却微妙地带着一种不祥的悲凉。她和她的爱人一河之隔,即将生死相搏。他们已没有一丝一毫和解的可能。不存在原谅,因为谁也没有过错,能补偿彼此的,唯一命耳。清晨的水雾慢慢散去,雪衣的女子轻轻闭上了眼睛。她广大而轻薄的袖子,在清晨微微的风中无声起伏,仿佛再也飞不起来的巨大白鸟的翅膀。莲见心中一片空旷的冰凉。等她睁开眼的时候,雾已只剩下菲薄的一层,能隐约看到对面飘荡的代表沉家的玄色旗帜。她的手按上胸口,层层衣服下面,是一块小小的令牌。手指能微微感觉到令牌上斑驳的羽毛刻痕,她不期然地便想起了当年送她这块令牌的时候,沉羽对她说的话。
——若有一日,你我之间有所间隔,你可以拿着它,到我身边。你看,现在已经去不了了呢。握着胸口的令牌,她极轻地道了两个字:“进攻——”随着这个年轻女子的一声低唤,永川之上无数艘打着飞燕旗帜的船只开始集结,向永川南岸而去。水面翻滚,因为雨季而格外丰沛的大江之上,数千艘战船,首尾相接,轰轰然巨响之中,巨大的战船彼此靠近,忙碌的士兵用缆绳把军舰与军舰结合在一起,随即在两船之间架上木板,好方便随后而来的骑兵渡江。整个永川仿佛沸腾一样,浪花飞卷,在燕氏结船渡江的时候,朝廷的水军也轰然而至,两军随即开战!燕家生在北地,本就不善水战,虽然数倍于朝廷水军,却还是呈现颓势,整个水军被渐渐压下水道宽阔而吃水浅又满布礁石的下游。到了傍晚时分,燕家水军都没有完成可以让骑兵渡河的浮桥,反而折损了近百艘快船,眼看颓势已成。情势胶着不堪,莲见分析了局势,判断沉羽手上其实兵力不足,便命莲弦率领精锐骑兵,抢道下游可以渡河的地方,迅速渡河,去袭击对方军营,为整个大军渡河争取时间。莲弦衔命而去,莲见则登船指挥。她从未指挥过水战,有将领直言不讳地说她的登船毫无意义,也请她不要胡乱指挥。莲见毫不以为忤,她点点头,表示完全同意,然后,她轻轻拢了一下被夜晚的风吹乱的披风襟口,转头,一双本就秀丽的眼睛澈如秋水,她道,虽然一身在水战无用,但是燕氏一族从未有过不立于阵前的指挥。说完这句,她退后一步,向面前的将军微微躬身,致以燕氏一族所能给予的最大尊敬。中年汉子愣了一下,再看向她的眼神,便带了几分说不出的欣赏,最后只能极轻地长叹一声。立在主舰船头,莲见笔直地毫不犹豫地看向前方。当时清月朗朗,天下无垠。
主帅登船,极大地鼓舞了士气,然而水战不比陆战,士气并不是能解决一切的万灵药,渐渐地,船队还是被逼向了永川河道最浅的水域。燕氏的水军面临着即将搁浅的危险局面。燕氏军队本就是极其骁勇善战,被逼到这种境地,反而人人都迫出了一股狼性,一艘艘战船被击沉,后面的战船毫不畏战,个个冲上。就在三更左右,从后方传来消息,说是燕容与率领援军到了。燕容与是燕氏将领之中唯一一个懂得水战的,他麾下部队也是这次水战的主力,他之前负责押运粮草,现今终于回来复命,莲见心底总算安定下来几分,从舱内走出,摇晃着走向船头,想查看一下战况。就在莲见于船头立定的一刹,她忽然就怔住了。她看到了沉羽。那是一瞬间的事。当时战况激烈,四周杀声震天,巨大的战船海兽一样互相撞击,发出一种无法形容的巨大声音。天色已经到了一夜之中最黑的时候,四处都闪耀着火光和铁器碰撞溅出的冷光,这么混乱,船还在摇曳,她本应该谁都看不见的。但是,就偏偏看到了他。她所爱的那个人,站在一片深浓夜色之中,立于船头,玄甲金发,就那么站着,比任何人都耀眼。时间仿佛瞬间停滞,周遭一切都不存在,这个世界,没有了硝烟,没有了战火,只剩下她与他。莲见不知怎的就想起了那个梦,想起了起兵前夜,自己做的那个梦。她不记得到底做了什么样的梦,只记得梦里有大片灰白色的萩花,然后间中隐约能看到她的恋人身影,但是她无法靠近,只能这么看着他,就和现在一样。莲见忽然觉得冷又觉得热,她开始浑身都细微地颤抖,就这么死死地看着对面旗舰上指挥水战的沉羽,一点视线也不能转移开来。本以为已经如劫灰一般再无所动的心,在重新看到沉羽的那一刻,先是一动,然后就从心底深处有极凉的火细细烧了起来,那么凉,那么凉,却足以将她血肉焚干。你看,他们现在这么远,这么远,靠近一点,就是生死相搏。
有什么办法呢?他们已经分道扬镳,选择了各自的路。已经没有办法了。她这么想着,对面船上的沉羽就像是察觉了她的视线一样,忽然毫无预兆地转头。一刹那,四目相接,莲见四周喊杀愈烈,可她却什么都听不见。她只见沉天暗夜,星月无光,然后她心中唯一的那个人,正看向她。他们这么远这么远,隔着一条如白练之江、一个家国天下、一场生死仇恨,却又那么近,只在对方眼底一抹浅淡倒影。然后,她清楚地看到,她所深爱的男人,凝视着她,慢慢地举起手中长弓。他动作极慢,一点一点,举弓,搭箭,将箭尖对准了她的眉尖。莲见甚至于看到沉羽远远地对她弯唇一笑,温柔甜美,像是昔日他枕在她膝上,指尖拈一片碎落飘零的藤花,然后落下她的颈子,吻上她的嘴唇。过去种种,宛若幻象,仿佛水晶迸裂,在这样一笑里,尽碎。然后就在这个笑容弯起的弧度到达顶端的一瞬,沉羽手中弓弦骤松!惊弦一引,破空而去。有什么,终于彻底崩碎。莲见没有闪避的意思。她听到耳边有人高声尖叫,她感觉到有人拖住她的袖子把她向旁边推开,她完全不动,只任凭周围人摆布。一股巨大的力道钉在她的右臂,有什么穿透了的她的血肉,紧紧钉在了她的骨髓。伤口并不疼,只是冷,彻骨的冷。她整个人则是觉得累,非常累,无法形容,深入灵魂的无力与疲倦莲见知道,她被沉羽一箭射穿了右臂,但是她一瞬不瞬,只看着对面的沉羽,那个男人毫不犹豫,飞快地在弓上搭上了第二支箭——莲见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她眼角余光看到的最后的东西,就是脱弦而出,沉羽射出的第二箭,以及,忽然在江面上爆开,极其宏大,红莲一般的火焰。于这片盛大火焰里,船只剧烈摇晃,她听到破空一声,感觉到一箭钉在了她脚下,这时船身巨震,她眼前一黑,终于失去了意识。
七月初五,燕容与倒戈,纵火烧船,燕家败退。
莲见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慢慢地慢慢地沉入一块巨大的冰中。不,不对,那更接近于一块巨大的无色的琥珀,她像是一只极小的虫子,就这么毫不挣扎地,被静静包裹。然后从上方有金丝一样的光洒下来,就像是沉羽的长发。他的长发也曾这样,在深浓的夜里,如光如水,从她颈旁流淌而过。她想抓住那道光,但是却伸不出手去,想叫,也叫不出来,就那么绝望地看着灿烂的金光从她身周滑开,而她则向更深更深一点光都没有的深渊坠落……然后她就这么慢慢睁开了眼。睁了一下又轻轻合上,过了片刻,再睁开,莲见转头,一头长发在枕上发出极轻的沙沙的声音,待在她枕边的人顿了一下,从旁边端来一碗药,扶她起身喝药。莲见静静地抬眼,看到身旁为她侍药的是莲弦,就把一碗药都喝尽了,略有些气促地闭上眼,倚在身后靠枕上,也不说话。莲弦把药盏放下,用头上的银簪把油灯又挑暗了些,才把后来发生的事情,一桩一桩讲给她听首先算上今日,她已经昏迷四天了。第二,她中箭昏迷的当时,燕容与加入战团,驶入燕氏和朝廷军之间的二百余艘战船,其实上面满载了硝石火药,等燕氏的军队与之诸相钩连,预备让骑兵登岸的时候,他引燃了引信,这一场江上大火,燕氏水军损失殆尽,燕家已经没有渡川再战的能力。第三,莲弦之前衔命而去,已经率领二万精骑登岸成功,看到着火,赶紧救援,救下了莲见一行,现在总兵力大概四万余骑,已经全在对岸,而沉羽军也被大火波及,又和燕容与的水军接战,他的水军也几乎全灭,也无再战的能力,目前也弃船登岸,固守崖关。崖关位于永川上游,背倚云山,其所辖制的水域水流极浅而缓,骑兵可以直渡,锁死崖关,就能把莲见和莲弦这四万精骑困死在永川南岸。而幸好幸好,崖关城里不到万人,还是能攻下城来的。这一句,是莲弦的总结。“朝廷不会允许他这么做的。不,是朝廷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听她说到这里,莲见合着眼,慢慢地说了这么一句。莲弦静静地凝视着姐姐那张于油灯下越发惨白的面孔,过了半晌,她与莲见酷似的清雅面容上,慢慢荡起了一线微妙的轻笑。她手中银簪轻轻一个斜挑,剔出一个小小灯花,极轻的噼啪声里,她吐出两个字:当然。这么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给了自己的姐姐。莲见睁眼,打开密函一看,一笔极娟秀的簪花小楷,却是她熟悉的字迹。那是,原纤映的密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