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镜焚

作者:云狐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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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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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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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068字

八月十五日,宫中按例举行中秋宴,沉谧在亥时退出宫院,吟歌踏月而马车沿着朱雀大道向前,走了一会儿,沉谧听到路旁院子里隐隐约约有笛子的声音与他歌声相和,音韵古朴优雅,显是大家手笔,他上来兴致,便掀开车帘,向外看去。笛音的来源处,没有人。不对!一瞬间,一种无法形容的预感袭来,沉谧本能地向后一闪,几乎就在同时,冰冷锐器的触感贴着他的面颊掠过!潮湿而火辣的感觉从面颊上溢出,某种金属器钉在车壁上的动静震动了整个马车,同时,利箭破空的声音才刺入他的耳朵。箭先于声音而至,有这样箭法的,他所知道的,只有一个人。已故亲王,陆鹤夜。电光石火,沉谧侧身一翻,从后门滚落,伏在车后,拔剑在手。这一下变故立刻惊动周围侍卫,他们纷纷警戒,四下张望,惊悚地发现,朱雀大道上,除了他们,没有其他任何人。然后,笛音,再度响起。那是清澈冰冷,犹如百鬼夜哭的笛声,那声音里仿佛有一种奇异的魔力,让人从心底慢慢地寒冷起来。半弓着身子,倚靠车壁来确保后方,沉谧无声地挪动脚步,预防一切可能的袭击,同时,他脑海里浮现一个问题:人在哪里?不,人是谁?这个人不可能是陆鹤夜。他确定,陆鹤夜已经死了。那么现在是谁在这里?为了什么?他快速而紧张地思索,忽然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妥。


不知道什么时候,笛声停止了。人在哪里?沉谧慢慢地移动视线,他看见,站在他对面的侍卫脸色惨白,一动都不敢动,他察觉到了什么一样,猛地抬头——然后,他看到了一张死白色的,属于死人的面孔。那是一颗头颅,涂抹了厚厚一层防腐的白灰,从下面透出一层死人特有的青黑。沉谧熟悉这张面容,这是陆鹤夜的人头,即便他的眼睛已经出眼眶中脱落,嘴唇腐败。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笼罩了他的全身,沉谧死死地盯着那张已经开始腐烂的面孔,冰白色的月光之下,一双手从头颅后方伸出,以一种无比温柔爱怜的姿态,轻轻拥抱。沉谧看到了另外一张陆鹤夜的面孔。他清楚地听到身后的侍卫发出了绝望的呻吟。他们在喊:皇子的怨灵!陆鹤夜的怨灵!一张生者的,一张死者的,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从车顶上方,共同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动不了!一动都不能动!沉谧并不恐惧,但是他无法移动,掉转不了视线。拥有陆鹤夜的面孔,以一种诡异姿态伏在车顶的人,继续向前伸手,把沉谧和头颅,一并抱在了怀中。亲昵而妖异,他轻轻伏在了沉谧耳边。几乎就在同时,终于能动了的沉谧一把推开了来人,他清楚听到了自己喉咙里发出一个指令:“放箭!”声音出口的刹那,他发现眼前这个人轻轻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忽然立起,站在轻薄无比的马车顶上,仿佛一道随风摇曳的轻烟。箭矢呼啸而至,他全然不察,只是那么虔诚那么温柔地轻轻捧起了陆鹤夜的头颅。在嘴唇与嘴唇接触的一瞬间,空气中传来了利箭刺穿肉体的声音。


他和他最后一个亲吻,亦是鲜血。腐败的失败者的头颅,于他的掌心,是他的主人最美的睡颜。世界上有什么能和他相比呢?流尽全世界所有人的鲜血也不及他一根发丝珍贵。无数支利箭穿透他的身体,冰冷而惨白的月光之下,他用陆鹤夜的面孔无声而疯狂地大笑,仿佛一点都不痛苦,他周身有无数璀璨星点一样的粉末飞溅而出,那粉末像是传说中地狱业火凝成的蝴蝶,于落下的刹那,将碰触到的一切都席卷如幽蓝色的火焰之中!沉谧差点也被溅到,他被忠心的卫士扑倒在地,避开了这场业火。四周是被席卷而入的武士惨痛的嚎叫,沉谧却直直地看着幽蓝色的火焰之中,抱着陆鹤夜头颅的男子。那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居高临下,于业火中冷酷而骄傲地凝视脚下扑倒在灰尘中的沉谧。然后,他们看向彼此,深情而再无其他。这场火焰在片刻之后无声熄灭,除了一场灰烬,什么都没有留给他。沉谧过了很久才狼狈地从地上撑起身子,然后饶有趣味地弯起唇角。他想他知道那个有着陆鹤夜面孔的男人是谁了,应该是青丘吧,陆鹤夜最信任的贴身侍卫,这样将主君和自己焚烧殆尽的做法,确实是陆鹤夜的心腹做得出来的。那么,这样来对付他,却是谁的手笔呢?谁指使青丘这么做?沉谧高深莫测地眯起了眼睛。他在地上坐了一会儿,摇摇头,谢绝了仆人的搀扶,自己咬着牙站了起来,四周开始有接到信息赶来的人。沉谧很清楚,今晚和“陆鹤夜怨灵”的遭遇会立刻传遍,大部分人会视为怪谈,但是那些执掌着最高权力,全然不敬鬼神的人,却不会这么认为。他们会立刻思考:陆鹤夜到底有没有死?如果他没死,为什么来找沉谧?这场焚烧里,陆鹤夜到底死了没有?在最后的那个瞬间,陆鹤夜对他说了什么?只有沉谧知道,那俯身而过的一刹那,青丘什么都没说。但是这已经足够了。足够他被猜忌。


沉谧与纤映的同盟,就这样被钉上了毒针。而沉谧很清楚,钉上这根毒针的,正是燕莲华。而事实上,燕莲华在得到怨灵作祟这个消息之后,满意微笑。他对莲弦说,给青丘的那封信,被执行得很好呢。他轻轻用扇子敲击着掌心,慢慢说了一句:“燕氏之天下……”还未待说完,他便毫无预兆地倒向一边。


大顺三年八月,陆鹤夜怨灵作祟,燕莲华病危。


如果说怨灵事件激起的是人们对陆鹤夜死因的质疑和同情,那么对于原纤映和沉谧而言,这次事件就是将两人之间本就没有多少的信任彻底粉碎。在权力的世界中,哪里有鬼神容身的地方。不出沉谧所料,这个所谓怨灵的出现,将所有的怀疑指向了他。传言已经从“陆鹤夜到底有没有死”,转变成了“陆鹤夜到底和沉谧达成了什么协议”。这并不是一个可以让人笑出来的笑话。陆鹤夜的死是沉谧和原纤映达成一致的一个必要前提,换句话说,陆鹤夜之死,让纤映的儿子成为了继承大统最有力的人选。而沉谧在下一个合适的太子人选出现之前,都会支持自己。但是“陆鹤夜有可能还活着”这个消息并不是那么致命,致命的是,“有可能还活着的陆鹤夜去见了沉谧”。无数人见证,“陆鹤夜”出现在了沉谧的面前,并且对沉谧说了一句话。之后那场惨烈的焚烧被忽略不计。如果说原纤映派去的使者所带回的陆鹤夜的死亡都做不得数的话,那么这场燃烧能不能烧掉陆鹤夜的性命,也是个未知数。甚至于因为这场燃烧的死亡过于恣意惨烈,反而让人们的想法朝向反方向滑去——这么大喇喇的自杀,分明是个障眼法,陆鹤夜应该没死。那么,“陆鹤夜”为什么去见沉谧,又到底对他说了什么,这其中的意味,陡然险恶了起来。事后沉谧苦笑着说,当时青丘一口咬掉他的鼻子也是好的,毁容和把自己摘干净之间,他觉得前者真是美好无比。


而对于此事,原纤映的激烈反应全然在沉谧的预料之中,当她怀疑起沉谧的立场之后,她给予的报复就是立刻授予燕氏现在的家主莲音征东将军之职,而将已经绾发出家的莲见封为骠骑大将军。她给予了莲见正大光明自组幕府的权力。这种阴损的把两边都陷进去,然后自己得利的做法,还真是燕莲华一贯的风格。沉谧越想越气闷,猛地站起来,手里扇子一合,撩起袖子就朝外走去。沉羽正朝里来,看面沉似水的他往外奔,似笑非笑地站在门口,问了一句去哪儿。沉谧头也没回,随手把扇子朝领子里一插,抓了沉羽手里的马,飞身而上,丢给沉羽一句话:“骂燕莲华去。”一直跟在他身边的侍从听了大惊,沉羽拍拍手,目送他冲出去。侍从惊慌失措地要他拦住沉谧,他只抱着手哼笑,说,拦什么拦,他自己知道回来。结果话音未落,沉谧就神清气爽地骑马回来了,把马缰朝侍从一甩,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朝屋里走。沉羽在他后面慢悠悠地跟着,抱着胳膊说:“满足了?”沉谧回他一个灿烂微笑,说:“嗯,满足了。我骂燕莲华干吗呢,不如逮着个机会干脆弄死他算了。”沉羽也笑:“说弄死他啊,恐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听了这句,沉谧脸上的笑容渐渐退下,他仰起脸,看着远方燕莲华所在的方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默默凝望。然后他低头轻笑,轻轻吐出五个字。“幸也,不幸也。”这么说着的时候,沉谧一张俊美的面孔上流露出的是非常非常寂寞的表情。沉羽忽然觉得自己也笑不出来了。


沉谧还是去拜访燕莲华了,在九月底,燕莲华的病情稍微好转的时候。空气中弥漫着护摩炎焚烧过后的特有辛辣味道,帷幕层层堆叠,一丝阳光都照不进去。沉谧进去的时候,燕莲华正靠在榻上,安静而没有焦距地看着什么出神,


从沉谧的角度看去,这个掌管燕氏一族,权倾天下的青年,苍白消瘦,眼睛却是亮的。这样的燕莲华给人的感觉是,仿佛这具身体已然死去,他之所以能活着靠在这里,完全靠着一股强大而不可动摇的意志力,将灵魂禁锢在了死躯之中。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他对燕莲华的评判,他对沉羽说,燕莲华此人,如名剑出鞘,染血不归,唯一的归路就是断于另外一柄名剑之下,而天下之间,能断这柄名剑的人,尚未出世。那一瞬间,沉谧听到自己轻轻地从胸口里叹出一口气。燕莲华轻轻咳嗽了一声,含笑看向他,语气异常轻柔:“兰令为何叹气呢?”沉谧也笑,轻轻摇头,坐在燕莲华对面。那个一身素衣的男人向他略点了点头,就疲倦地伏在了榻上。沉谧轻轻展开手中的扇子,声音低沉而柔和:“惜不能同殿为臣。”燕莲华听了之后,大笑不已。他笑得实在太厉害了,中间咳嗽起来,掩着唇的帕子上一片殷红。他看都不看,若无其事地甩在一旁,再抬眼看沉谧的时候,眼睛有一种让人看了心寒的亮。他未束的头发披散下来,看着沉谧,一字一句:“惜不曾交手于战场。”沉谧闭了一下眼睛,燕莲华的声音慢慢地继续传来。“莲华不比大人,我是只能鸣叫于末世的不祥之鸟。”“我从未考虑过任何若不生在此世的想法。”他这样说,然后也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燕莲华的声音渐减弱下去,他说:“惜不能与兰令并肩而战。”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沉谧心里慢慢地浮现出了一句话:“幸也,不幸也。”不幸未能生于盛世,和这样的人才一起励精图治,幸运的是,他即将死去。幸也,不幸也。


沉谧告辞离开。燕莲华身后的帷幕内,一个女子轻笑一声。


素手轻挽帷幕,慢慢而出的女子,优雅娇嫩,宛若三月嫩柳,柔弱不胜莺飞,正是原纤映。她借口省亲,出了明光殿,回了原家,去见了见纤宁,中间留了替身,自己则悄悄到了莲华府上。沉谧走后,燕莲华已经全然没有力气,伏在榻上,大口喘气,心跳剧烈得自己都听得见。纤映长久地凝视着这个即将走向生命尽头的男人,然后,慢慢微笑。她像一个温柔体贴的妹妹,又像是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轻轻伸手,为他理顺一头凌乱的长发。燕莲华在她臂弯里笑起来,抬头看她,唇边尚有殷红,眼神却锐利如昔。“臣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了,余下的,就拜请皇贵妃了。”纤映温柔地微笑:“莲华大人所托,妾身可曾有一次推托?”燕莲华点头,说了一声也是。纤映也向他优雅地点头致意,便也告辞离去。她优雅地起身,走出门外,那个即将死去的男人的声音,从她身后缭绕而来。“燕莲华一生,未尝一败。所差者,天命耳。”这一句声竭力软,却连神魔都惊动战栗。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纤映停住脚步,她停在那里良久,才慢慢回身,嫣然一笑,仿佛沾了露水盛开摇曳的水晶花一般。她那么轻那么轻地说:“是啊,能击败您的,唯有天命而已,所以,我从不曾想要与您为敌。”然后,她身后的男人大笑出声。她渐行渐远,终至于一切都静默而去。燕莲华不是她可以打败的对手,那个男人今生今世,唯一的敌人,是天命。他输了,仅此而已。幸好,他要死了。


就在同一天,莲华送莲弦和莲音出城,毫不意外地遭遇了在燕莲华面前感


叹不能同殿为臣、不能站在同一个立场的沉谧的阻挠。沉谧很清楚,此时放她们两个回去,无异于纵虎归山。他下令紧锁城门,以自己卫戍令的身份在京城附近布防。他敢说,没有他的命令,一只蚊子都飞不出京都。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快就和燕氏撕破脸,所以对他最好的状态是,最后把莲音和莲弦堵在城里,燕莲华一死,莲弦和莲见的继承人莲音两个筹码,足够他对莲见开价了。等到了当天傍晚,他等来了纤映的车驾。她身为皇贵妃,仪同皇后,她的车驾出行,沉谧没有搜查的权力。“妾身身体不豫,想要去城外别庄休养,已经向陛下乞下旨意,还望大人放行。”奉上通行令牌的女官,娇媚婉转地对沉谧传达了纤映的话。于是,明知道莲弦和莲音就在她车上的沉谧,只能含笑躬身,恭送她出城。莲音、莲弦就此脱出。莲弦奉命要将莲音送到上州城,出城的时候,她发出了两封信,一封燕莲华的亲笔遗书送去莲见所在的北关,而另外一封,则悄悄地,按照莲华的意思,扣在了她的手中,等待着到了上州之后,交给上州守将。


大顺三年十一月二十五日,于这个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燕莲华安静地停止了呼吸。这个以无上手段斡旋制衡朝野上下,奠立燕氏一族霸业基础的男人,留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句话是:生无可憾。而以他的死为一条鲜明的分界线,比之前的战乱更为残酷的乱世之终章,终于缓缓启幕。大顺三年十二月五日,燕莲见于北关树起大旗——清君侧,起兵讨逆。


在起兵的前夜,莲见做了一个梦。到底梦见了什么,她已经记不得了,而残留在记忆里最鲜烈关于这个梦的印象,就是大片大片灰白色的荻花摇曳,仿佛是身处在哪个河浦上,然后荻花中间有一抹隐约的金黄色。


比熔化了的金子溶液还要灿烂,比阳光还要温暖,她的恋人头发的颜色。她没有走近,她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心底慢慢蔓生了无法形容的恐惧。她已经背离了恋人所走的路。她已经与她的恋人互相敌对。但是,那是她自己选择的,没有任何人强迫她。会被指责吧?会看到那双漂亮眼睛里失望之色吧?她想逃,但是一动都不能动,只能站在那里,安静而又无比恐惧地凝视着荻花之间,恋人金色的头发。她醒过来的时候,天还是漆黑。床榻外的灯火荧荧的一小簇,莲见起身,影子映在床帷上,外面有侍女推开了门,伏在地上等她吩咐。她扭头,月光从帷幕上透了一点进来,投在她面前小小的,银带似的一束,清澈得锐利,莲见轻轻喘了口气,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年轻的女子起身,站在榻前,任凭侍女们在她雪白色的神官长袍外,罩上了一层轻甲。抱歉,走上了和你不一样的路,沉羽。她走出府邸,登上荣城的城楼,她的脚下,有火焰,有帐篷,有已经整装待发,整齐排列好,全副武装的男人。那是奉她为主,已经集结与此地,燕氏的士兵们所汇聚而成,钢铁的洪流。有风声烈烈,拂动她身后雪色的披风,数十万大军静默着,仿佛什么远古的神像,等待着主人的号令,便从沉睡中苏醒,冲上战场。莲见深吸一口气,没有任何感情色彩地将两个颠覆时局的字,吐出了唇外。“起兵——”


燕莲华已经去世,现在的她,首先是燕氏实际上的统帅,其次是燕家的决策者,再次,是该为家族奉献的战士、保护妹妹们的姐姐,最后才是燕莲见这个人。她从未逃避过自己的责任,即便那将使她背离她最重要的人。


很早之前她就知道自己必然会有这么一天面临这个选择,而她也很清楚,自己在这个选择上从未犹豫过。沉羽也是一样的吧。他们对彼此而言,都是那么重要,宁肯自己性命不要,也要护对方周全,但是为了家族的利益,和他们彼此要保护的人,在挥刀相向的时候,也不会有丝毫留情。大军开拔,向永安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