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云狐不喜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23:08
|本章字节:12148字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等待着原纤映的发难。结果,大顺二年三月的时候,原纤映以婉容身份,向自己的丈夫递上奏折。她敦请永顺帝再立太子,以子丧不祥而建议不再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她启奏,应以年长功勋计,册立于倒宁一役中建立莫大战功的陆鹤夜为太子。这个消息传出的时候,莲弦听了只是笑,笑得意味深长,莲见没说话,只是从容地拨着念珠,有长长的睫毛的阴影垂落在眼底,便显出她一双素色眼睛的深黑。燕莲华这天精神还好,亲手取了盘樱桃递给莲弦,又取了只点心,掰开来分了莲见一半,又把另外一半放在莲弦面前,他含笑看向莲见:“你怎么看?”“我依然维持我之前的想法。”“为什么?”这么问的是莲弦。她又说,原纤映既然举荐了陆鹤夜太子,那她肯定就认为鹤夜不是杀她儿子的凶手,要是她认定凶手是鹤夜,怎么可能还会举荐他当太子?她现在这一步,分明是当我们燕家是仇人,才会如此急切地向鹤夜示好,以方便一起来对付我们。莲见依然垂着眼睫没有说话。莲华含笑:“我的看法和你不太一样,莲见判断得对。原婉容是打算根本不管谁是凶手,而是先扳倒最危险的敌人。”莲弦唉了一声,有些转不过来弯:“原纤映不是刚刚举荐了陆鹤夜做太子吗?”燕莲华没说话,只是拍拍她的头,瞥了一眼莲见。莲见慢慢吃掉手上的半个点心,才抬头看向莲弦。“莲弦。”叫了一声妹妹的名字,莲见继续慢慢说话,“你还记得前朝的事情吗?武宗好色,他的后妃争斗不休,他鸩杀了自己的妻子,想要立另外一个妃子做皇后,大臣们纷纷阻挠,说这个妃子出身低贱,不能以贱妇为续后,这个时候,这个妃子做了一件事,坚定了皇帝立她为后的信心,你说她做了什么?”莲弦忽然有些明白了,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催促着莲见说下去。一直旁听着的燕莲华点了点头,含笑接口:“那个妃子哭泣着求皇帝不要册立她做皇后,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卑贱出身而让皇帝为难。”说到这里,他悠悠地住了口。莲弦完全懂了,她不无敬佩地看向莲见:“还是姐姐想得周到。”这就是以退为进。这个时候原纤映推陆鹤夜出来,会让陆鹤夜降低对她的疑忌,放松警惕;让朝廷里其他势力全部去针对陆鹤夜,同时又做足了铺垫,给自己留下了贤明的假象——紧接着,当陆鹤夜真的发生了什么的时候,也没有人会立刻怀疑她。“漂亮。”燕莲华低低说道,“但是,陆鹤夜不会上这个当。”
果不其然,当纤映的奏折上递的同时,陆鹤夜辞表已到,纤映固劝,永顺帝挽留,陆鹤夜力辞,这一出天家亲情友爱的大戏在五月份的时候戛然画上句点。大顺二年五月,陆鹤夜被立为太子,同一天,按例,他卸去一切官职,以前一直归他管辖的宗庙神卫,也全部奉归。至此,纤映与陆鹤夜的所有筹码都摊放在了桌面上。獠牙已现,剩下的,生死相搏而已。
于这场较量的最初,燕莲华就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请当我是个摆设,尽情忽略我吧。这次是原纤映和陆鹤夜的较量,不需要燕氏来插什么手。而出人意料的是,在这次几乎所有人都明哲保身的时候,果断出手的反而是一向持重的沉谧。如果依着沉羽的想法,那么就随他们掐去,最好掐得都快死了,再一锅烩了才痛快。“你这是为王的想法,不是为政的想法啊!”沉谧就拿扇子敲他的头,笑着骂了一句,就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也想让他们鹬蚌相争啊,但是你要知道,我们做不了渔夫。”现在的王朝,就如同一棵初生就受过伤的树,它现在上面蔓生了两条枝丫,如果不及时剪断一条,整棵树的营养都会供应不上。但是如果两条都剪断,受到这样重创的树就会死。所以当务之急,是迅速选择一根,剪断另外一根,不能让整个树木受到影响。“那你想剪断哪一根呢?”沉羽落拓地坐在榻上,手里一只杯子,却没有酒,只是被他在月下翻过来覆过去把玩着。沉谧没说话,只是扶着膝盖露出了沉思的表情,半晌才慢慢地道:“不知道。”沉羽斜瞥他一眼:“我以为你会和原纤映合作。”“为什么?”“因为你和她交情比较好,我算算……”沉羽还真掰起了指头,“她十二岁入的宫,那时候你和她交情就不错,里外里十二年了啊。”沉谧笑了一下,握着扇子的手轻轻捶了一下膝盖:“是啊,十二年了。”说完这一句,他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又失笑:“不过说起来,政治和交情又有什么关系呢?”“怎么会没有,若是陆鹤夜和原纤映之间让我选一个,我肯定衡量谁带给我的利益更多,但若是莲见和陆鹤夜放在一道,即便选莲见会让我损失惨重,我也会选莲见的啊。”他说得理直气壮,沉谧禁不住大笑起来。用扇子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兰台令优雅细长的眼睛闪烁着温柔的光彩,他伸手抱大娃娃一样把沉羽抱在了怀里,金发的青年哼了一声,随他抱着,沉谧摇了摇他的肩头,柔声说:“你大概不记得了,你小时候,我就这样把你抱在膝盖上的哦。”“你现在可以把你老婆这么抱在膝盖上。”把下颌搁在他肩膀上,沉羽没好气地回他,却没有挣扎。“是啊。”沉谧也安静下来,他抱着弟弟,拍着他的脊背,仰头看天。沉羽伏在他肩上,打了个哈欠,闭上了眼睛。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沉谧慢慢地开口:“决定了。”
在实际上统率沉氏一族的男人,于此刻做下了足以改变历史的决定。这场权力之争中,最重要的砝码,于这一刹那,决定了倾斜的方向。沉羽只是在他肩头点头,嗯了一声,却没有问他决定了什么,于这场斗争中,到底支持谁。沉谧的决定便是他的决定,他信任自己的兄长,亦信任他的决定。即便这整个世界都背离了沉谧,还有他。天亮的时候,沉羽告辞而去,直接出城;沉谧则长久地立在走廊上,凝望着远处一弯残月。然后他感觉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低头,自己的妻子正在他身畔仰头看他。他笑起来,弯腰把还是个少女的纤宁抱在怀里,任她环住了自己的颈子,坐在自己的手臂上。“我们去看书好不好?最近有人拿了很漂亮的册子给我,是讲坊间最好的话本故事的,我们一起去看怎么样?”他柔声说道,小少女点了点头,羞怯又甜美地把头埋在了他的颈窝。时间进入十月,盛山爆发了以宁氏遗族为首的叛乱。这次叛乱离鹤夜的军队最近,本应调动鹤夜的军队平叛,也确实是如此,于是鹤夜请旨让自己的军队出击,皇帝应允,一切顺利无比。而就在他出城之后,沉谧自请带兵出征。沉羽比他先行一步,已经从其他方向迅速绕到了陆鹤夜的前方。于是,鹤夜的军队就这样被两头夹击,受阻于离盛山不远的地方。后有沉羽,前是沉谧。陆鹤夜跑不掉了。沉谧立于阵前,未着甲胄,一身朝服,手中一柄长弓,微笑道:“诸君本是我等同僚,吾等愿与君等为国效死,但此时此地……”沉谧含笑,声音清雅:“请各位还是在这里和我共赏满山红叶吧。”而就在沉谧出京的当天,东宫陆鹤夜以身体不适为由,出京静养。沉谧以实际行动表示,他选择了原纤映。大顺二年十月,图穷匕见。
纤映本身没有军队,沉谧的军队在和陆鹤夜的军队对峙,鹤夜出京,代表了短时间内如果不能拿下陆鹤夜的话,宗庙的兵力就会集结,情况就会扭转。纤映立刻召燕莲华入宫,燕莲华托病,结果是莲见以祈福为名,入宫与她会面。与纤映隔着帷幕相对,听到对方委婉地说出请求,年轻的女子一张凛然的容颜上没有丝毫表情变化。“此事实与燕氏一族无涉。”从薄唇间吐出的是冷淡的一句话,纤映没有说话。莲见顿了顿,话锋一转:“却与朝廷有关。”纤映立刻明白,燕莲华愿意出手。宫廷女王露出了一个柔弱羞怯的笑容,这个时值最盛年华的女子,用浓艳的红叶色袖子轻轻掩住了嘴唇,低而柔软地道:“妾身软弱无能,见识浅薄,朝廷中事,要倚靠重臣杀伐决断了。”如果是燕莲华的话,就会顺着这个话题和她周旋下去,再带出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换了莲见,却没兴趣和她扯这种含混的字面游戏,直截了当地向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如果我们协助您的话,希望能获得该得的奖赏。”“请问燕氏想要什么?”“陆鹤夜。”莲见的回答让纤映一双秀丽的眼睛慢慢眯细,她思索片刻,微微侧头,盛夏瀑布一般丰茂的漆黑长发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她轻轻展开扇子又合上,低声道:“那敢问,燕氏可以给予妾身什么样的协助呢?”“燕氏可以提供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将东宫送归到您的手中。”“哦?”“不费一兵一卒。”这句话说完,年轻的女性神官端正姿态,向面前的女子恭敬行礼。然后,纤映娇媚的声音从他头顶落下:“那妾身拭目以待。”莲见退出正殿,正要穿过庭院,却忽然停住脚步,向远处眺望而去。明光殿是纤映所居之地,因为她宠逾六宫,身边的女官全部都是出身高贵极其优秀的女性,兼之纤映品味优越,将明光殿打理得异常清雅,有很多年轻的贵族子弟趋之若鹜,任何时候都是热热闹闹,而现在,这群年轻人中间,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俊美面孔,金色头发,正是沉羽。似乎是心有灵犀,对面回廊上的沉羽也抬头看着她的方向,莲见微微颔首致意,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沉羽眨眨眼,有点想追上去,却也知道追上去能怎么样呢,能说什么呢。所以他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看着夕阳里那道远去的清瘦身影。那么长一条路,他所爱的人,始终自己一人走过。
祚。
大顺二年,十月七日,宫廷发布消息,永顺帝病危,急召东宫回京登基践对此,莲华的一堆幕僚说陆鹤夜又不是脑子有毛病,怎么可能把他召回来
啊,这一看就是一个陷阱啊。当时燕莲华精神还好,靠在榻上,看莲见和莲弦都规规矩矩在他前面吃点心,他伸手,摸摸莲弦的头,他转头看莲见,笑问:“你觉得呢?”莲见想了想,道:“东宫会回来的。”燕莲华有趣似的挑眉:“哦,为什么?”莲见一双纤细的眉轻挑,没有说话,而莲弦则托着下颌,懒洋洋地接口笑道:“自己的父亲要过世了啊,当儿子的怎么可能不回来呢?”说完这一句,莲弦就面带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再不说话。莲华转头问莲见,莲见低声说了几个字——若东宫不归,则不忠不孝。所以燕家才会向原纤映献出这个法子。莲华大笑起来。没错,现在陆鹤夜还是东宫,永顺帝有诏,东宫怎可不奉?不奉则是不忠。父亲病危,儿子怎么不回?不回则是不孝。不忠不孝,陆鹤夜在大义名分上立刻就输个精光,何以号令天下?燕莲华笑完,又伸手取了包点心,丢在莲见手里:“你再想想?”莲见沉吟了一下,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底有了一线了悟:“东宫生就傲骨。若他不是东宫,必然视此诏令为粪土,但他是东宫,他就必然会回来。因为这是他的责任。”陆鹤夜承担责任,并不是因为理想,而是骄傲。
那个看起来风雅无双的青年,从不曾逃避过自己的责任。陆鹤夜挺直脊背,一路行来,事关骄傲,即便前面是无底深渊,他也只会端正衣冠,肃然前行。不,正是因为没有理想,才会如此慨然赴死吧。因为骄傲太过,而又没有可以与之抵消和妥协的理想,所以一意孤行。“原婉容也是这么认为的。”燕莲华轻声道,手里的扇子慢慢开合,泥金泥银,灿烂无边。莲见仿佛想到了什么一般看向燕莲华,对方对他一笑。“不然你以为她为什么硬要给陆鹤夜冠上东宫之位?”燕莲华说的时候优雅含笑,而莲见只觉得发冷。
陆鹤夜接到诏书的时候,正是黄昏。他立在山巅,面前夕阳如血,松风如涛,快要迈入而立之年的年轻皇子没有束冠,漆黑长发柔顺地披在素色的袍子上,如同黑夜流过月光色的河。长久侍奉鹤夜的老神官站在他身后,长久地凝视他,心底说不清是惘然还是别的什么。他侍奉他多久了呢?老神官慢慢想着,一向精于计算的头脑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计算了一会儿,才得出结论。十八年了。整整十八年。遇到陆鹤夜的那一年,丙午三月,天下尽春。彼时有梨花满地,碾作春泥,枯干的花枝在廊下篝火里森森摇曳,映在巨大而洁白的月里,仿佛是浸在月海里的珊瑚,几乎不祥的美丽。那个送入神庙修行的皇子就站在月亮地里,漆黑柔软的发在耳畔结着童鬟,仰头望着梨树的样子,仿佛会被梨花带走一般。他转过头来,对自己微笑。然后小小的皇子慢慢长大了,长成清俊的青年,总是走在他前面,回头对他微笑。他坚信陆鹤夜能带他看到最终的风景。十八年来他从未怀疑过。
然而他现在迟疑了。老神官发现,这么长这么长的时间,他从来不知道,这前进路上的一切,之于陆鹤夜,到底是怎样的风景。他看到的是他尊奉的皇子登上御座,煌煌盛世,那么陆鹤夜看到的,是什么呢?就在刚才,诏书到达,所有人都力劝陆鹤夜不要回去,年轻的皇子只是一笑,便潇潇洒洒地离开,一言未发。他跟了出来,站在陆鹤夜身后,本来笃定他不会回去自投罗网的,现在,却不敢确定了。不安随着沉默四下蔓延。“请问殿下在看什么?”长久的不安之后,老者极其难得地主动询问。陆鹤夜没有看他,只是凝视着前方一望无际的山川森林。风簌簌地响,有归鸦夜鸟飞过,振翅的声音都是凄凉。过了不知多久,陆鹤夜才慢慢开口:“虚无。”说罢,他转身而去,与他最忠实的幕僚擦肩而过。那一瞬间,老神官很清楚,他无力回天。他和他的主人所看的,从来不是一样的风景。
东宫接奉敕令,于当日折返回京。
他回京的当日,正是十月上亥之日,永顺帝带着纤映在内藏寮供奉亥子饼,以祈百病祛除的时候,陆鹤夜的太子仪仗慢慢行进了京城。在朱红步辇驶上朱雀大道的一瞬间,杀气腾腾的兵卒们立刻包围了辇车。森寒刀枪反映日光,于车壁上漾出一层一层水波一样的纹路,马车里一声轻笑,一只握着泥银扇子修长白皙的手伸了出来,扇子清脆一合,徐徐挑开帷幕。那一瞬间,曾经的大司祭长,如今的东宫,衣是黄丹禁色,金冠广袖,似笑非笑,眉目之间清华优雅,容止摄人得近乎妖异。四周立刻寂静,他唇角慢慢弯高,扇子徐徐展开,掩住面孔,眼睛微微闭了一下,又轻轻睁开。再度睁眼的刹那,片刻前那种慵懒自若一扫而空,于那张清俊面孔上浮现的,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杀伐决断!他道,引路吧。此话一出,领头的将军僵硬地看着他,陆鹤夜含笑,唇角微高。就这么僵持着,陆鹤夜的表情越发轻松,而被他凝视的男人则慢慢地开始发抖,最后仿佛终于承受不住压力一般,忽地跪倒在地。“请……请殿下入宫……”男人发出了近乎悲鸣一般的声音。陆鹤夜慢慢地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生而为皇族贵胄,万象众生向他屈膝下跪,理所当然。这个应该被押解入宫的皇子,在步上清凉殿的时候,那种从容不迫,让所有人都有了一个错觉:他才是这最高殿堂的主人,他如今缓步归来,不过是要回属于他的帝座。站在廉前,看着御座上的父亲,陆鹤夜的唇慢慢挑高,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他于御前整肃衣冠,缓慢而庄重地摘下头上金冠,拿在手上看了看,片刻之前那种近于庄严的郑重忽然全部消失不见,他掉转视线,凝视向父亲,慢慢地慢慢地笑开,然后,松手。代表着与至尊之位仅差一步的冠冕,如同一件无聊的被抛弃的玩具一般,跌落尘埃。陆鹤夜被捕!
剥去黄丹色的华服,被押下殿去的陆鹤夜与沉羽擦肩而过,本来对周围的一切都表现得毫不在乎的陆鹤夜,忽然在这一瞬间停住了脚步。沉羽也停住了脚步,但是他没有回头。他能感觉到,陆鹤夜长久地看着他,却没说话。过了片刻,陆鹤夜忽然笑了一声,就此走出去。沉羽知道,有什么要发生了。果不其然,当天夜里,传来消息,一直作为人质抵押在陆鹤夜那里的他的母亲——暴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