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二)

作者:路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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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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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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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29112字

。x小说。


大家通过铺满树荫的水泥路走进前厅。厅里的客人全站起来了;陌生的客人们不知道是谁来了,但觉得来的是重要的客人。姑妈跑向蒋蔚祖,跑向金素痕,跑向老嫂嫂;厅堂里充满了生动的、快乐的叫声和话声。


乘着这种活泼的空气,大家把龙钟的、坏脾气的、穿着紫色的绸裙的蒋家的妈妈,和穿着黑缎子裙子的精明的姑妈,以及别的一些老妈妈们放在一起。老妈妈们,因耳聋而大声喊叫着,年青的妇女们氵悉地响着绸衣,谈笑风生地走进内房。


因为人数太多,她们大家都有些装假。她们在说客气话的时候温怯地笑着;她们在开玩笑的时候高声叫喊。她们互相观摩衣妆,其中以金素痕的袒臂的、黄的红线的绸旗袍最出风头。她们大半都穿着精巧的绣花鞋,少数的,穿着高跟皮鞋,显得很艰难。她们这样地彼此注意着衣饰,因为,只有她们,才懂得一个女人在衣饰上所受的痛苦。“我们还是在表婶那里会过呀,表婶的那个舅爷来了吗?”“阿福的病好了吗?谢天谢地!”“他就是这一点不成器!”“啊,我们老表亲,你不用客气,小孩子的事情,你万万不能破费!”“你的衣裳多时髦呀!是上海的料子!”“不,素痕,你这个小妖精!”


她们叫成一团,而后,她们安静了,重新有了绸衣的氵悉声。


接着她们就又叫起来了。


“我们的头脑是封建的呀!”“淑媛姐姐才是维新派!”“她是细皮白肉!”“啊,我们老了啊!”


大家稍稍有点疲乏,空气变得自然了。不停地响着吃瓜子的声音。有人打起呵欠来,大家都打起呵欠来了。她们用她们的精致的、戴着钻戒的白手掩着嘴巴,她们眼里有疲乏的、愉快的眼泪。


在男客们里面,谈话生动了起来。这主要的是因为有新奇的、生动的、善于雄辩的角色在这个角色是蒋少祖。


蒋少祖觉得,在他的身边的,那是一些平庸的人。这些人已经被生活所压倒,愚蠢而自满,蒋少祖愉快地对他们取着骄傲的态度,最初大家谈笑话:有一个留着小胡须的家伙是特别地善于诙谐。但在笑话里面,蒋少祖笑得很勉强了,他显得有点疲乏。接着,陆牧生攻击他,王定和用搜索的、含着敌意的眼光看着他,他活泼了起来。他的机智的讽刺使满座惊倒。


王定和轻视蒋少祖的信仰,但蒋少祖对这个显得毫不介意。在王定和的敌意的热情里王定和毫不掩饰这个蒋少祖就成了中心人物了。


蒋少祖,他并没有那么愚笨,来和这一批人辩论理想和信仰。他的花花公子式的愉快的机智,是足以应付他们的。从王定和的口里,大家都知道蒋少祖是年青的政治家,而对于所谓政治家,大家是怀着恶意的,于是,不管相识与否,都攻击起蒋少祖来了。蒋少祖应付这些攻击,是胜任而愉快的。“依你看来,中日会合作么?”陆牧生问。


“中日合作,像这样子:中国是马,日本骑马。”蒋少祖说,比着手势,懒洋洋地躺在椅子里,愉快地笑着。随后他滑稽地做了一个歪脸,好像在嘲弄这匹马,和这个骑士。大家笑了。


在大家的笑声停止了的时候,傅蒲生在电扇后面大声地笑了起来:他才懂得这个。王定和笑着看了大家一眼,对客人们的愉快感到满意。


然后他用搜索的、严肃的目光看着蒋少祖。


大家谈到民主、独裁、国际上的某某和某某。蒋少祖,以他的丰富的知识和机智,使大家不停地哄笑着。但谈话并不就这样结束:一种严肃的、兴奋的东西在王定和的身上表露出来了。这是,在对蒋少祖的批判里,痛苦的热情所产生的结果。严肃的内心斗争,是在轻松的哄笑下面进行着。


陆牧生说,他对一切感到悲观。他严肃地说了很多,但就在这种兴奋的叙述里,他安慰了他自己。王定和拦住了他,用尖锐的声音向蒋少祖说话。


和陆牧生所说的话相反,他说中国的前途是乐观的,但他却又并不是在反对陆牧生。他是在反对蒋少祖,虽然蒋少祖对于这个题目并没有说什么。


王定和,带着一种热切的感情,说他懂得政府的痛苦。“我们知道,一个当家长的人,总是不被儿女们理解的,我常常这样想。”王定和用兴奋的、痛苦的声音说,愤怒地笑着,看着蒋少祖。“你知道中国的情形是多么复杂啊!”他说,忽然亲切地笑着,希望说服蒋少祖。“是的,只有实实在在地处在那个地位上,比方说,才晓得当局的痛苦。”他严肃地说:“你看看南京吧,这几年是进步得多快,但偏偏,比方说,有一些叛逆的儿女,对于这些个叛逆的儿女,一个家长怎得不痛苦,这个家长说‘只要你回头,我总会为你杀猪宰羊,忘记过去的一切的……’而我们却自私,没有良心……”他痛苦地说,流出了眼泪。


“这是浪子回头啊!”蒋少祖严肃地、优越地大声说。他匆促地笑了一笑,企图遮藏王定和的眼泪所带给他的痛苦。


大家沉默了。电扇传出强大的声音来。坐了一下,王定和和陆牧生一道走了出去。


“卖弄小聪明的东西,可恶已极!”王定和愤怒地说。


“他根本是小孩子!”陆牧生说,快乐地笑着。


王定和又进来的时候,大家正在围着汪卓伦谈论中国的海军。谈话在一种拘束的、庄严的空气里进行着,王定和的进来使大家停顿了一下。显然王定和,他的那种违背做主人的心意,并违背老练的世故而暴露出来的激昂和痛苦,是这种拘谨的空气的原因。


在以前的全部时间里,汪卓伦带着他的温和的,忧郁的神情坐在蒋蔚祖的旁边,蒋蔚祖显得困惑而迟重,他们两个人都没有参加谈话。王定和走出去以后,为了打破沉默,那个小胡须的、诙谐的客人向汪卓伦问到中国的最大的军舰有多少吨,日本的最小的军舰有多少吨他认为这个问题很聪明等等。汪卓伦,带着一种轻柔的,严肃的笑容,用低而清楚的声音回答了他。汪卓伦回答这个问题时所有的严肃的表现,使诙谐家有些失望。但别的客人却因此关心地问起很多问题来了。


汪卓伦,他的明亮的、酸湿的眼睛轻柔地笑着,他做着优美的手势,柔和而清楚地回答了大家,他在说话的时候用他的美丽的、率真的眼睛看着对方,他的这种目光,以及他的柔和的声调和安静的、优美的手势,显示了他的严肃的、丰富的精神生活,感动了蒋少祖。


“这是一个诚实的人!”蒋少祖想。


“啊,他是孤独的,高尚的,毫不做作的!他是这一群里面的一颗珠宝!”接着,蒋少祖感动地想。


蒋少祖感觉到,在汪卓伦的一切表现里,有着一种高尚的孤独的自觉。他对别人是这样的亲切,但同时他又是庄重的;他保卫着他的孤独的内心。


谈话停止了,汪卓伦带着忧郁的表情坐在那里,眼睛半闭,凝视着窗外。这种忧郁的、瞑想的表情,在一个男子的身上,会有这样的美,蒋少祖从不知道。忽然汪卓伦轻轻地叹息,看着蒋少祖,向他笑了温柔的、忧郁的笑。


这时王定和的弟弟王墨冲进房来了。这是一个快乐的大学生,身体优美有如体育家。显然他丝毫都不介意哥哥的威严。他跑了进来。不管这里面是些什么人,跑向傅蒲生,向他说了什么,大笑了起来。


傅蒲生没有来得及明白他的大笑的原因,金素痕,闪着光辉,出现在门口了。金素痕,她是多么娇媚呀!“你这个死东西!”她伸出她的赤裸着的手臂来,指着王墨。她嘟着嘴,然后笑了。“手巾还出来,死东西!”她说,响着高跟皮鞋轻盈地走了进来。


大家笑着站了起来。蒋蔚祖的困惑的脸发红,然后发白。“搜吧!”王墨大声喊。


傅蒲生动手搜他。红绸手巾从他的衬衣里面落了下来,他大笑,跑了出去。


“死东西!气死人!”金素痕笑着骂。“对不起各位!……她们要行礼了!”她嘹亮地说,走了出去。


王定和愁闷地笑着向蒋蔚祖点头,他们走了出去。大家陆续地走了出去。但蒋少祖没有动。他做手势留下了汪卓伦,使他坐在他的旁边。


“我们的家庭不要从整个的方面来看,已经没有了整个!”蒋少祖说,雄辩地做了手势,“我们要个别地看它……尽是铜臭,啊!这就是现代中国社会!”他迅速地站起来关闭电扇。“……我很同情我这个哥哥,还有淑华姐姐!”他非常忧郁地说。


汪卓伦以柔和的、酸楚的目光看着他,同时笑了他的庄重的、忧郁的微笑。这微笑说:“我是一个孤独的人我的善良有什么价值呢?”


“我要劝你一件事,淑媛妹妹!你们忘记了……在年轻的时候大家玩玩,但是你今天一定要答应我这个姐姐!淑媛妹妹!妈妈在这里……你们忘记了!”蒋淑珍忧愁地、热切地向她的三十岁的妹妹说,并且抓住了她的手臂。她们是站在楼上的过道里,面对着后窗,可以看见花园的绿荫。“大姐,究竟是什么事呀?”蒋淑媛烦恼地说。显然她极不愿意姐姐来干涉她的一切布置。


“淑媛,我们的家庭门第高贵,我们不必怕别人笑!”她说,觉得说错了话,烦恼地笑了起来。感觉到妹妹的冷淡和不满,她就说得更热切,更混乱了。“淑媛妹妹,你听我说一句,我们可不必假充时髦,我们蒋家就是这个样子的!……老实说,淑媛,我觉得一个女人还是守旧一点的好!”(蒋淑媛露出了冷酷的、烦闷的表情),“我不是说,妹妹,你千万不要误会我的意思……”


“你究竟要说什么呀?”


蒋淑珍可怜地笑了。


“我是说,妹妹……”和说话同时,来了眼泪,“妹妹,我心里真难受,我老了,虽然今天是好日子,我不该……”她揩眼泪,做出勉强的欢笑。“妹妹啊,我是要你点个香烛,替祖宗,替妈妈姑妈叩个头……也教训教训素痕。”她说,可怜地笑了。


“哦,这个!行的!”蒋淑媛冷淡地说,以高贵的步态走下楼梯。


点了香烛,叩头开始了,大家吼叫着。蒋淑媛显得庄严而不可亲近,叩了头,接过了妈妈和姑妈的红纸包。然后她轻蔑地笑着走过金素痕,走进房。她进房便因悲伤而流泪。她露出富泰的样子重新走出来,看见了迟到的蒋淑华,对她表现了非常的亲热。


在这种亲热下,蒋淑华有些困窘;另一面,因为金素痕的在场,她露出了绝顶的孤高。她的头上,插着黄色的小花,使她显得深刻而动人。她提起宽大的白衣走进房。


于是,男男女女坐在一起,就开始了那种竞争了。


蒋少祖不觉地和王墨站在一边,和金素痕开着玩笑。这是很快乐的;他并且觉得,这是援助了他的悲惨的哥哥。喧哗的沈丽英和富贵的蒋淑媛联合了起来,企图压倒金素痕。但不觉地成了人们的注意的对象的,是孤高的蒋淑华和沉默的汪卓伦。


这种孤高,这种沉默,和即将发生的某一件事情,使一切种类的喧哗和风情减色了。蒋少祖,因王桂英的在场而不安,但仍然为他的二姐感动。他忽然带着他的那种优美的、机智的态度指着蒋淑华向大家介绍说,她是蒋家的公主。大家笑了起来,蒋淑华眯起眼睛,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似地,带着一种瞑想,凝视着窗外。汪卓伦困惑地笑了一笑:汪卓伦觉得自己有错。


“我告诉你们一个,一个公主的故事!”蒋少祖活泼地说。于是他说了起来。这个故事是,爱坡罗,和一个人间的王子,争夺一个公主;人间的王子胜利了。他希望这个故事能够使蒋淑华快乐;他并且希望,这个故事,能够给王桂英以某种启示。但他没有能够说完,小孩们冲进了房间,打断了他。


但汪卓伦是已经被那个王子深深地感动了。小孩们从后房跑了进来,九岁的、活泼的、擦得通红的傅钟芬跑在最前面。她突然觉得她喜欢汪卓伦,她向他扑去。汪卓伦抱住她,同时含着忧郁的、酸楚的微笑看着蒋淑珍。


“钟芬!”蒋淑珍责备地喊。


女孩跳了起来,发出笑声,向蒋淑华奔去。汪卓伦含着酸楚的微笑看着蒋淑华,蒋淑华突然脸红。


“钟芬,你们出去玩!”蒋淑珍,替妹妹感到狼狈,喊。


小孩们跑过房间。沈丽英的男孩陆明栋,带着一种猛烈的神情,看了傅钟芬一眼,傅钟芬笑了起来。陆明栋的姐姐陆积玉最后走过房间,红着脸,垂着眼睛。


“多么文静啊!”一个女客叫。


陆积玉刚刚走到门口,一个穿短裤的、兴奋而粗野的少年跳上了门槛。他用明亮的眼睛看着大家,怀着一种敌意。看见陆积玉,他显得有些慌乱;他皱着眉头走了进来。


“啊,三弟!纯祖啊!你看是谁?”大家叫了起来。“我请了假……走路来的,本来我想骑脚踏车,”蒋纯祖说,盼顾,眼前的五彩缤纷的一切使他昏乱,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来这里,主要的是为了陆积玉。在少年们中间有着做梦般的恋爱。


认出了蒋少祖,他脸红了。


“二哥。”他说,善良地笑着。


“放假了吗?”蒋少祖快乐地问。


“没有。”蒋纯祖回答,羞耻地看了兴奋着的陈景惠一眼;然后盼顾,显然在找寻什么。


“弟弟,请叫人呀!”蒋淑珍走到他身边,小声说。


蒋纯祖困恼地皱眉。于是他痴呆地站着不动。蒋淑媛严厉地看着他,要他请叫大家,他恼怒地皱着眉头盼顾。宴会开始了,大家谈笑着走了出去。蒋纯祖站在门边,戒备地看着他们。他带着困恼的表情,敌意地凝视着走过他的身边的金素痕。


大家出去了,他抓了一把糖塞在衣袋里,露出紧张的、狂喜的神情跑了出去。


“你看啊,那个家伙来了!”傅钟芬大声说,拖着陆明栋跑过太阳下的草地,躲到花丛里去。


“我们吓他?”男孩说。


“不,不许。要不然我就哭了。”


蒋纯祖在林荫路上走了出来,时而非常的忧郁,时而欢喜地笑着,低声地向自己说话。陆积玉从楼房后面走了出来,谴责地皱着眉头,假装没有看见他。


他喊她,她愁苦地站了下来。她用眼睛做暗号,告诉他说周围有人;然后她向葡萄架走去。


“你恨我吗?”蒋纯祖跟着她,痛苦地说,完全像一个多情的男子;“你恨我吗?”


女孩不回答。走进葡萄架,她垂下眼睛;接着她流泪了,觉得恋爱太悲伤。


“你恨我吗?你不回我的信!……”


“你欺侮我……你晓得,我生活苦得很,我们没有钱,而且……”陆积玉说,委屈地哭了起来。


“啊,你多么像《草原故事》里的姑娘……《草原故事》,你看过吗?……我不管什么的,我也不怕,我只问你,你恨我吗?”蒋纯祖痴幻地、猛烈地说。


“我……怎么能够……恨你!”陆积玉哭着说,完全像大人。


“我们多么不幸啊!”蒋纯祖叫。他的心,是跳得这样的厉害;他颤抖着,他觉得他就要死去了。他很想尝一尝,他很想抱一抱陆积玉,但傅钟芬在花丛里尖利地叫了起来,使他恐怖地战栗了一下。


“讨厌!”陆积玉厌恶地说,然后看着陆明栋。“弟弟!”她说。陆明栋,在她的严重的声音下面屈服了,跟着她走出葡萄架。


“明栋,我求你绝对不要跟妈说,又不要跟奶奶说,我以后要报答你。”站在太阳下,陆积玉可怜地说;“要是你说了,我就去,去寻死!”她说,遮住了眼睛。


“我不说。”变得惨白的男孩回答。


“小舅,你以后不许!”陆积玉严厉地向走近来的蒋纯祖说,迅速地走了开去。


失恋的蒋纯祖垂头丧气地走到花园里去。大家找他吃饭,好久好久才找到了他。


在宴会里面,傅钟芬唱了“可怜的秋香”。离开筵席,走上楼,傅蒲生得意地唱着“秋香秋香”。在宴会里,王墨和蒋秀菊瞎闹,使王桂英觉得很不快。王桂英并且因蒋少祖的不可捉摸的态度而觉得烦恼。王桂英和蒋秀菊一同离开正厅。她们走到花园里来。乌云遮没了太阳,凉风活泼地吹着,王桂英感到凉意,觉得悲伤,走过草地时低声唱着:“秋香,你的妈妈呢?”


“桂英,你是不是不舒服?”蒋秀菊忧愁地问。“没有……有一件事,我明天告诉你。不,我不告诉你。”王桂英说,坚决地抬起头来。


蒋秀菊委屈地沉默了很久。


“桂英,我们家里的事多么叫人头痛啊!”


“哪个叫你要这个家!”


“但是,桂英,我不理解你。”蒋秀菊委屈地、怯弱地说。“秀菊啊,你理解我,我也理解你。我怎样才能够报答你的好心肠啊!……秀菊,我觉得,恐怕我们以后再不会这样理解了罢。”王桂英说,有了眼泪。


她们并肩地坐在草地上,她们的美丽的头发在活泼的凉风里飞动着。镶着金边的、雷雨的云已经升到顶空了,风势渐渐地增强了。蒋秀菊,带着她的怜悯的表情,沉默着。“秀菊,常常在深夜里,我醒来,我觉得世界很荒凉,我心里是多么悲伤啊!我想,人总是自私的,我不爱别人,别人也不爱我!”


“愿主宽恕我们!”蒋秀菊,就是若瑟,凝望着雷雨的云,想。


“人生无非是梦境,荒唐的梦,享乐的梦,追求幸福的梦啊,你看那云后面的金光多美,要下雨了而我,是终于要从梦里醒来的吧!”王桂英以痴幻的小声说,“就是说,大家从此忘记我了,”她继续说,“我,生活过了,什么也没有得到,又消失了!啊,我是一点乐趣也没有啊!”她带着一种激情,喊。


“桂英,你不能告诉我么?”


“啊,不!”王桂英坚决地说。“你是多么纯洁啊!”


“但是我并不像你所想的那样纯洁……桂英,雨就要来了。”


“我想向你借一点钱。”王桂英简单地,冷淡地说。


蒋秀菊脸红,打开包包来,拿给她二十块钱,并且谨慎地问她够不够。王桂英脸红了,接过钱来,沉默着。然后她站起来,说,她要回去了。


“雨来了。”


“不。你明天来玩。”王桂英说,接着就跑了开去。


王桂英跑过林荫路,同时低空里起了雷声,暴雨狂乱地降落了。各处有了尖锐的、喜悦的喊声,雷雨更威猛。蒋秀菊跑到台阶上,在狂风里挺直身躯,高声地喊叫着。但王桂英已经消失。


“仁慈的主,你宽恕她罢……”蒋秀菊说,眼睛潮湿。台阶里面,小孩们欢跳着,唱着歌:风来了,雨来了,和尚背着鼓来了!


蒋淑珍拖蒋蔚祖替她“挑水”,走下楼来,在小孩的房间里找到了蒋淑华。小孩在睡觉,蒋淑华躺在椅子里看书。蒋淑珍少女般笑着,恳切地看了她一眼,问她看什么书,随即便向她提起了汪卓伦。


两姊妹谈了几分钟。这几分钟是难忘的,她们谈得那样融洽。好像因为窗外是雷雨,旁边是小孩的睡眠的呼吸,特别好像是因为蒋淑珍来得那么突然,而蒋淑华正在看书,她们才谈得那么融洽。雷雨、小孩的甜蜜的呼吸、蒋淑华所看的破的,和低声谈论的心腹话有着神秘的、美妙的关联,仿佛这个谈话一定是如此的。两姊妹带着感动的、庄严的神情走出房来。蒋淑华走进楼下的后房,坐下来,凝望着窗外。“啊,卓伦,你来,我问你一句话。”蒋淑珍使汪卓伦离开留声机,微笑着向他说:“你看见少祖吗?”“没有。”汪卓伦回答,不安地明白她并非真的问这个。蒋淑珍歉疚地,慈爱地、天真地笑着。


“你有空,你来。”她说,领汪卓伦下楼。


汪卓伦走得很小心,好像每一步于他都是极重要的。他明白蒋淑珍领他到什么地方去。在楼下第一个房间前他心跳,感到那种温柔,发觉不是这个房间,他脸红。蒋淑珍没有注意到这个,没有说话,领他穿过正堂。


他感到软弱,想停下来,但仍然机械地跟着戴大耳环的蒋淑珍走着。这个中年男子不能用俗世的方式来应付这件事,因为他诚挚地明白他自己的无经验:他没有接近过任何女子,他是羞怯而善良。同时他并未坚强地具有那种失意者的安心立命的情感,因为他还是小孩,善于宽恕,人生里的一切于他都是神圣的。他是那样地扰乱不安,虽然他为在内心和外部应付这件事已经准备了好久。他想到别人在这种时候是怎么做的,想到一些客气话,想到冷淡的、强有力的表现,并准备这样做,但这个艰苦的建设在事情临近时便完全被遗忘了。穿过正屋时,由于羞耻和强烈的、扰乱的责任感,他忽然觉得他对蒋淑华是有错的,或将要有错的,他觉得艰难、不幸、和某种怜悯。


汪卓伦生长在贫穷的家庭,原来也是那种大家庭,但在父亲一辈的手里便破散了。而因了由破散带来的独立的努力,慈爱的母亲便在新的小家庭里创造了很多光明的景象,因此,汪卓伦的幼年,虽然饱受贫穷的痛苦,却也充满了温暖。然而母亲早死,常常是这样的,慈爱的母亲早死,留下了孤独的、苦撑门面的、愤嫉人世的父亲。父亲辛劳到六十岁,最后十年便把担子卸给汪卓伦了。除了金钱以外,汪卓伦还需要负担父亲的坏脾气:伤心、嫉愤、酗酒。


早死的母亲留给儿子神仙般的印象,并留给他那种慈爱的、忧郁的、软弱的气质。牺牲了自己的青春,忍受着父亲的一切乖戾,汪卓伦把家庭担负了起来。认为结婚会使父亲更不幸,他便没有结婚。父亲希望在自己死去以前看见儿子成家,这在汪卓伦看来是一个奇想,因为很多例子,都证明这是不可能的但不幸他死得比自己所预想的还要早。


由于父子两辈的努力,家庭可观地恢复了,汪卓伦很早便能结婚的,但他有很多担忧,竟至于认为自己是不适于结婚的。在这种社会里,一个中年人的结婚,常常也是困难的,因为热情已经消失,犹豫是那样的多,对于他,世界上是不再有什么绝对的东西了。汪卓伦并且感到假若有任何女子到他的生活里来,那个女子便要不幸。


但他单纯如小孩,某种隐伏着的感情燃烧,他的世界便要完全改变。这两天他所感到的那种摇动使他觉得一切都不寻常:这种摇动并没有替他决定了什么,但却使他看见了,在自己内部,还有着什么。他承认自己将要做一件美好的事,但不知道应该在实际上采取怎样的态度。


“我应该答应呢还是不?不,我要看。”走进前房时他想,一度感到强烈的犹豫,但明白自己是带着最好、最宝贵的东西走进这个房间的。


看见洁白的蒋淑华,他立刻露出了那种单纯的、严肃的、欢悦的态度。好像他好久便准备了这个。


蒋淑华有些屈辱,有着那种悲伤的、冷淡的心情。这种心情的出现通常是不管对方是怎样的人的:一位孤独的、高尚的女子需要保护自己。她是带着这种冷淡的表情站起来的,但汪卓伦没有注意到这个,他进门,向白衣的所在鞠躬,然后带着极大的严肃凝望着窗外。


进门前他感到她在,并且感到了雷雨。他凝望着雷雨,向蒋淑珍严肃地、羞怯地笑着,好像告诉她说,这雷雨,是给了他以非凡的印象。他觉得一切都很简单,他有了最善良的可能他在小沙发上坐下来,看着蒋淑华。


“南京常常下雨。”他说,带着极大的率真。


蒋淑华摺好衣裳坐下来,玩弄桌边的白兰花,好像没有听见他,但她看了窗外,明亮的黑眼睛看向雷雨的深处。


蒋淑珍开始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她欢喜而羞愧。她感到她骗了谁,而这件事假若结果不良好,那么这个谁便要痛苦。


“为什么我不和他说明白呢?淑媛说了什么?”她苦恼地想。“不明白总是不好的。”她想,坐下来,想到离开要好些,她便又站起来。


“我去找少祖。”她有罪地小声说,笑着,红着脸,轻轻地走出去。


蒋淑华和汪卓伦凝望着她走出去的门,感到精致的房内有了极大的安静,他们需要这安静;而雷雨在窗外。窗前的槐树在雨中摇荡着。


沉默了很久。这沉默是充实的。


“今天你没有打牌?你好像不喜欢。”蒋淑华说,意识到说得过于亲切,脸微微发红。


“不,我喜欢。”汪卓伦率真地回答,眼睛笑着。“令尊前年归天的时候,我去你们家里过。你那时候不是很忙吗?”


“啊,混乱得很。父亲死了,儿子总不晓得怎样是好的。特别是我。”


“你的责任尽了。你……”她止住,嗅白兰花,觉得由自己一个人提出话来不好。


汪卓伦温柔地沉默着,这是被对父亲的回忆引起的,他的潮湿的、美丽的眼睛里面有了严肃的微笑;他坐得很安适,觉得从未这样安适过。忽然他觉得过去的一切是非常的遥远了。


“我们家庭很简单。早就破散了。你们家庭,现在正经历最大的试验。我觉得一切是没有头绪的。一个人是一个头绪。”他诚实地说。


“是的,是的。”蒋淑华感到他说得最适当;“早就有人声明了,各人走各人的路!”她笑着叹息,温柔地搁下白兰花,看着窗外。


于是他们都感到互相谈家庭是不好的,这显得太露骨;而他们已经意外地很亲近了。这种感觉证明了他们的亲近,于是他们企图拉开些。但一切已经确定了,那种温柔的安静,在充满着雷雨的辛辣的气息的空气里浮漾着。两个人脸上都有着沉思的、严肃的笑容。


“她,只是她在房间里,我没有想到,我是多么幸福!”汪卓伦想。


“你的病近来好些么?”他问。


“好些。”她笑了,“我不喜欢在城里住。我想到乡下房子里去;我派人去打扫……”


“我也喜欢乡下。”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好像惊奇他们的兴趣是相同的。“这个人多么好!但是我不要和他说这些,不说!”蒋淑华幸福地想。


“下的好大的雨啊。”她说。


“你喜欢下雨么?”


“你怎么知道?”


“我也喜欢。”


蒋淑华脸红,抬起眼睛来看着雷雨深处。


“她会把那朵花拾起来。”汪卓伦想。果然她拾起了花。“我要给她很多花。我们在乡下,也是这样的雷雨,一切便会不同了。啊!”他吃惊自己想了这个,皱着眉。“不,不可能的,没有什么理由,不可能的!”


实际上他没有看见蒋淑华。他只感到崇高的白衣和她脸上的深刻的表情。他决没有用世俗的眼光看这个女子,而这是无比的幸福。风吹进雨丝来,落在这个女子的脸上:她未动,有两绺头发从她的头上飘了起来。在强烈的电光后传来了猛烈的雷声,汪卓伦耽心她受惊或受凉,想使她坐开,但又觉得就这样最好。


“我顶喜欢雷声之后的雨声,听见好像是很远的声音。”蒋淑华笑着小声说;“小时候,我们苏州园里有被雷劈倒的一棵树,我和蔚祖在那里玩。啊,好爽快的雨!”她露出振作的,受惊的神情,抖了一下纤瘦的肩膀,说。


汪卓伦点头,笑着;他明白这些话对于她的意义。“啊,纯祖,弟弟,弟弟,你过不来了吗?”她忽然站起来向窗外高声叫。她看见了蒋纯祖,他站在花棚下面。他疾速地跑出花棚,向葡萄架的方向跑去;但又转身,向这边的窗户跑来。


他跑到槐树下面站下。他全身淋湿了。年青的、稚气的脸快乐地发红。雨继续淋在他的身上,他抖着身体,快乐地、恶作剧地盼顾着。他的身体很强健。


他向姐姐荣耀地笑了一笑(他认为淋雨是光荣),然后又向汪卓伦笑了一笑。


他喘息着,闭起眼睛来。


“你进来,死像!”姐姐说。


传来了雷声。少年盼顾着,显然雷声是他的欢乐。“啊,我……你听!”他说。


“你进来吗!”汪卓伦笑着说。


“好,好的。不,”蒋纯祖探身到窗户里面来,严肃地看着他们,突然明白了,笑了羞怯的笑,转身沿着墙壁跑开去。蒋淑华叹息。


“他没有受过我们所受的那种教育。他们占了便宜。”她向汪卓伦说;同时她的温柔的笑容表示,无论如何她应该承认,她所受的那种教育毋宁是最好的。


“是的,年青人不同了。”


蒋秀菊无意中走进来,站住了,预备退出去,笑着,红了脸。


“妹妹,你坐。”蒋淑华羞怯地说。


“啊,不,该死,我找大哥!不,你们谈!”她脸红到耳根,笑着往外跑,活泼地跳出门槛。


“妹妹,你来,我要生气!”蒋淑华苦恼地高声说,追了出来。


蒋秀菊站下,好像犯错的小孩。


“姐姐,原谅我,我实在不知道。”她动情地、可怜地笑着说。


蒋淑华想说什么,但止住了。她伸手到妹妹肩上来:她的羞怯的、苦恼的眼睛里面有了晶莹的眼泪。


黄昏以前,牌局停止了,客人们陆续地离去,门口有车辆的声音,林荫路上不时有妇女们的愉快而疲倦的叫喊声。雷雨停止了,园里有着凉意和新鲜的、愉快的景象。雨云稀薄、流散,露出了澄碧的蓝天,水滴从浓绿的、发青的、垂着头的树上滴下来。水滴下,绿叶轻微地颤动着,好像生命在苏醒。人们可以嗅到玄武湖的清凉的气息,一切是愉快、明静、新鲜。


大家要汪卓伦去看戏,汪卓伦答应了,但轻轻地叹息。他觉得大家是忘记了蒋淑华:蒋淑华是决不愿意去看戏的。“要是在苏州的话,她就绝对不敢!时髦个屁!她一家子放白鸽!”沈丽英和蒋少祖走出林荫路,沈丽英愤激地小声说。显然他们在谈论着金素痕。


蒋淑媛和陈景惠走到花园里去。


“这里有水……你想,第一,骗钱,第二,要田,第三,恐吓,分家!”蒋淑媛兴奋地说。显然她们也在谈论着金素痕。


蒋蔚祖在草地上焦灼地走动着,好像被困的野兽。傅蒲生在他旁边嘻笑地说着什么。


在另一边,金素痕走了出来,招呼陈景惠到一起,兴奋地说着话。


“我希望有一个和我谈得来的人!我总希望遇到一个知识和见解比我高的人!”金素痕愉快地说。“你来了,真好!”她说。


陈景惠兴奋地笑了。


“你是在学法律吗?”她问。“唉,中国的法律……”她说,希望表现自己。


“你慢慢地就会知道他们蒋家了!唉,她们蒋家!”金素痕闭起眼睛来,忧愁地笑着摇头。


陈景惠赞同地笑着,一如她在蒋淑媛面前所笑的一样。整整一下午,蒋少祖处在失望的、烦闷的心情中。晚上,大家去看戏,他没有去:他说他很不舒服。


“也许是受了凉,少祖。”陈景惠愉快地向他说。“是的,受了凉!”蒋少祖愤怒地想。他愤怒,因为,在愉快中,陈景惠是这样的爱着他。他们的汽车刚刚开走,蒋少祖便披起衣服,跑了出来。他是去看王桂英。


他出了玄武门,迅速地走过热闹的湖堤,向黑暗的、僻静的小路跑去。他昨天上午还和蒋秀菊来过王桂英处,但现在,因为黑暗,他迷失了道路。他好久都不能找到那个湖湾(他记得那里有一只搁在岸上的破船),站在茂盛的杂草中。在他的附近有一座桃林,空气里有着浓烈的、迫人的、蜜饯般的气息。


他焦灼地、愤怒地找寻着道路。找到了湖湾,看见了那只破船,他突然经历到一种感觉,好像刚从昏沉的梦中醒来。“我为什么这样热情?这里的一切,和那里的一切,难道不是同样的空虚?我为什么要欺骗自己,欺骗别人?但是我应该怎样生活?”他对自己说,一只脚踏在破船上,扶住头。“多么痛苦啊!”他喊,向桃林奔去。


他看见桃林深处有灯火:这是一个农家。他跑过这个农家,瞥见里面有昏暗的油灯,一个老女人在桌子旁边静止地坐着。这个静坐着的老女人,给了他以非常的印象。“她的热情已经消失了,她是多么幸福!但是我决不愿和她调换位置!”他对自己说,在茂草中跑了过去。


他跑进了王定和家的旧宅的大门,看见了王桂英的窗上的灯光。他从院落里绕了过去,站在卑湿的草地上,远远地看着窗户里面的王桂英。周围是异常的沉静。


王桂英在激情中淋了雨,回来便睡去,此刻刚刚醒来不久,正在写信。她的衣服没有扣整齐,她的头上扎着一根丝带,在恬静的灯光下,她是显得非常的迷人。她写好信封,封了起来,以痴呆的眼光看着前面。忽然她的头落到桌上去:她哭了。


蒋少祖跑过去敲门。


“桂英,是我!”他小声说。


王桂英打开门,以一个愤怒的、坚决的凝视迎着他。“哪个叫你来?我在这里生活,不需要任何人,没有任何信心,蒋少祖,当心你的姐姐!”她严厉地说。“但是你已经替我打开了门!’蒋少祖不快地说,皱着眉头。他的这句话,含着对人世的不敬,是有着双关的意义的。“刚才你哭了,为什么?”他同样不快地问。


“因为要哭。你没有权利干涉我!”


蒋少祖突然叹息,并且悲凉地笑了。


“桂英啊!”他说,眼里有泪水。王桂英垂下了她的骄傲的头。“那一切对我都没有意义,我是为你而来南京,而且将要为你而走到任何地方!桂英,几个月以前我伤害了你,没有能够向你说清楚!”他掩上门,走了进来,继续说。“我觉得空虚,我的道路渺茫,这是实在话。我也许很有能力,我非常自负,但是我不幸生在中国,和你一样。……桂英啊,除了你的心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留下来,你也许能原谅我的罪恶的热情的吧!”他忧郁地笑着,说。


王桂英低着头,沉默着。忽然她抬起头来,以搜索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蒋少祖!我是一个孤独的女子,你不能欺侮的!”她用战栗的声音说,但她的整个的存在说了别的。蒋少祖拥抱了她。她挣扎,红着脸,痛苦地做手势要蒋少祖关窗户。“你要,你要记着!”她可怜地说。她在黑暗中惊慌得流泪。在热情中,他们两个人都很痛苦。


“桂英啊,我将记着,我将……”蒋少祖说。但没有能力再说下去了。


蒋少祖怀着悔恨的心情走过湖湾。他告诉自己说,一切太可怕,他不能够去想,他迅速地走过湖湾,向黑暗的湖面瞥了一眼,同时看见了那只搁在岸上的,旧破的船。“在孤独的老年,受尽了,并且解脱了一切的罪孽,迦逊死在破船的龙骨下面了,因为只有这只破船是他的朋友,而在年青的时代,它曾经伴着他做了一个英雄的航行!啊,我的金羊毛!”蒋少祖说,他的心要求和谐与抚慰,他意外地说出了这个美丽的思想,流下了孤独的英雄的悲伤的眼泪。“这是社会的罪孽!”走进门,他想。


他刚刚躺下来,便听见了汽车在门前停住的声音。接着就有了脚步声和疲乏的、愉快的谈话声。“我懂得这一切!”蒋少祖想。


“睡着了吗?”陈景惠推开门,负疚地笑着问。于是她站在门边和蒋淑媛谈话。


“她真笑死人,跌了一交!”她说。


“这是你不好!你看,素痕讲王熙凤好,她说凤姐说:‘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也是有的!’哈哈哈哈!”“淑媛,你看见我的拖鞋吗?”王定和在远处以疲倦的、不快的声音说。


“都是一样,没有谁能够逃脱!”蒋少祖厌恶地想,转身向着床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