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夭12岁那年的秋天，第一次明白了男女有别。

那是学校运动会的开幕式，热闹喧天的鼓乐声让夭夭觉得聒噪无聊。背着老师，偷偷将凳子挪到树荫下，夭夭闭上眼睛，舒展身心放空脑子，慢慢将身体向后仰去。初秋的亮橘色阳光钻过树叶间隙，在夭夭的脸上雀跃嬉戏，像赤着脚丫的小精灵，暖暖的、痒痒的。鼓声变得遥远，整个世界静了下来，却又充满了阳光的嬉笑打闹之声，清脆空灵，如天籁绕耳。夭夭贪婪地向后仰去、向后仰去，却猛地摔到了地上。天籁之音消失了，夭夭失落地拍拍身上的尘土，揉着摔痛的屁股，回到现实。国旗护卫队正迎面走来，一瞥眼就再也无法移开视线。前排外侧的护旗手，从太阳和红旗的辉映中走来，颀长的身躯，深邃的眼神，如大理石雕刻般的立体五官，在阳光中通透而清凉，那是肤如凝脂与钢筋铁骨的完美融合，就像流水拂过岩石，仿佛伸出手去就能感受到力与美。夭夭想到了大卫，米开朗基罗的大卫。“这是真正的被蒙爱者。”夭夭喃喃地对自己说。

那一刻，在夭夭的人生中具有里程碑意义。以前的夭夭，喜欢疯喜欢野，喜欢一切男孩子的运动。而她俏皮的短发、大大咧咧的性格、永远不知疲倦的活力也让所有的男生帮派都乐意接纳她。12岁秋天以前的光阴都是在尘土中踢球、在野地里狂奔、在海边没心没肺地泼湿衣衫中度过的。元旦文艺会演时，班上准备的节目是红色娘子军，老师要找一名挥舞军旗的“党代表”，大家却一致推选夭夭。夭夭在台上飒爽挥臂的那一刻，所有的“哥们儿”都在台下狂呼助兴。12岁秋天的那一眼，仿佛用尽了夭夭所有的活力。表面上，她甚至比以前更疯更野，在心里，她学会了安静和寂寞。12岁的夭夭只懂得用疯、用玩去结交大卫这个“哥们儿”，而她的心却就此穿上了高跟鞋。一眼之间，夭夭长大了。再野的女孩子在喜欢的男生面前也会变得矜持，也想在他的心中留下靓丽的身影。之后运动会上的比赛，夭夭得罪了所有的老师和同学，抹黑了伟大的班级利益和集体荣誉，坚决没有上场。她只在心里执拗着一个念头：不能让他看到这么“野蛮”的自己。此后过了好多年，夭夭才渐渐地明白，那时候的他根本不认识自己！

虽然只有一眼，但就永远烙印在心里，再也没有忘记甚至没有模糊过。

初中剩下的日子是在夭夭的偷窥中完成的。他叫游伊西，他身上有着若有似无的香草味儿。他喜欢足球、喜欢篮球、喜欢骑单车，他学习不好。他笑起来的样子很温柔、很诱人，像在嘴里融化的蜜糖。剧烈运动后他从不擦汗，他喜欢坐在操场上独自享受汗水恣意横流的快感。上数学课的时候，他会趁老师不注意时在书上涂鸦；百米冲刺的时候，他咬紧牙关的样子有些凶猛；说谎的时候，他就会下意识地扯袖口上的扣子。他有女朋友，一个婉约如水的女孩子。

何其幸运，也许是夭夭的执着感动了上天。初中最后一年分班，两个人不但同班，而且同桌——那时候的老师总是按照学习好的带学习不好的，即所谓的一帮一来安排座位。

两人认识之后——准确地说，是游伊西知道有夭夭这么个人之后，夭夭依然喜欢偷窥。游伊西在数学书上画奥特曼，夭夭就画小妖怪。画好后，她做出很惊讶的样子：“哇，奥特曼打小妖怪！小怪物好幸福哦……”游伊西在课堂上偷看漫画书，夭夭故意让老师看到自己把脑袋伸到了桌洞下，做出貌似搞小动作的姿态。两人一起被赶出课堂，却像出了笼的野兽冲向操场上那棵最高的树，看谁先爬到树顶，然后很豪迈地迎风展臂，闭上眼睛吼破喉咙。夭夭偷偷搞清楚游伊西的生日，很随意地拿出一个精致的蛋糕，说是爷爷过生日，爸爸、姑姑都买了蛋糕，吃不完就拿到学校跟大家一起分享。百密一疏的是，夭夭忘了带切刀和小碟子。两个人合计了一下，溜进食堂拿了菜刀来用，硕大的菜刀把精美的蛋糕蹂躏得体无完肤，后来干脆直接动手抓。夭夭和游伊西那一天简直要笑过去了。

夭夭好像越来越快乐，随时随地都能听到她没心没肺的笑声，尤其是萌萌在的时候。萌萌就是游伊西的女朋友，人如其名，说话柔腔柔调儿如咿呀学语的婴儿，长得也如小草抽芽、小鸟依人般不胜凉风的娇羞，如一头娇小可爱的梅花鹿静静伏在大卫的脚下，眼神迷离而温柔，只看得到她的主人。萌萌不喜欢运动，可以说是拒绝一切运动，坐在游伊西的单车后面从不让他放肆地飞奔，游伊西也从没有抗议。大伙儿呼啸一声就冲出去好远，留下游伊西载着他的小鸟儿悠悠地闲庭散步。夭夭趁说话的机会回过头，夕阳、碧草、闲云、佳侣，浑然天成得让夭夭心碎。初中毕业时，夭夭趁着放假的混乱，溜进游伊西的宿舍，把脸埋在他的枕头上。在熟悉的香草味儿中，夭夭流下了眼泪——为爱情流下的第一滴泪。

中考发榜那天，夭夭四年来第一次站在了布告栏前。迎着大家不解、新奇、看笑话各味掺杂的目光，夭夭只淡淡地翘了下嘴角儿。她知道大家的心里想什么，夭夭是谁啊，她在课堂上捣乱把老师气得花枝乱颤几近梨花带雨，她不写作业被老师罚站却爬到学校围墙边的树上边吃零食边看风景，她带头逃课差点儿演变成轰动全校的罢课风波……但是，所有的老师却只能黯然摇头叹曰：恨铁不成钢啊！因为夭夭的成绩从来都是年级第一，整个儿就是一个只求最好不求更好。读书对夭夭来说，就像是爬树一样简单，长着两条长腿的夭夭能爬上方圆百里所有的树，而且比所有的男生都快。夭夭从不屑于布告栏前那密密麻麻攒动的人头。可是这一次，夭夭对着榜单看了好长好长时间，看得心都痛了，痛得都麻木了。

成绩现在成了夭夭最在乎的东西，成绩成了夭夭的银河，原来游伊西的学习真的不好。夭夭再胡闹、再捣乱，她也有自己的底线，原则性的错误夭夭是不会犯的，要不然九个夭夭也不够开除的。可是夭夭为了游伊西，违背了自己的原则。游伊西听到夭夭大胆的提议时，半晌没回过神来。从游伊西的眼中，夭夭看到自己琥珀色的眼睛，那里面有一种叫视死如归的东西。

夭夭有一双猫一般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里面是黑色的瞳仁。那时候还没有美瞳这种东西，大家都觉得夭夭的眼睛很神奇。班上一名女同学甚至怀疑夭夭是猫女，坚决不靠近夭夭五步之内。上学的第一天，班主任老师看了夭夭写的文章，感叹不已：“这么一双充满灵性的眼睛……”可惜的是，有着这样奇特眼睛的夭夭也没能救得了游伊西。尽管每堂考试夭夭都把答案记在演算纸上，跑到厕所交给游伊西，两个人还是一个重点、一个普通，遥遥远远地隔开了。夭夭闻着枕头上游伊西的味道，心中的痛楚无法表达。

游伊西身上的香草味儿当时让夭夭很迷惑，也很着迷。认识之后，她装作无意地问起这个，他也很诧异的样子，好像并不曾知道自己身上的秘密。这香草味儿却成了夭夭心中的一道瘾，此后的十几年，她像着了魔似的，随时随地都因着相似的味道驻足寻找。一次次失望，又一次次寻找，即使1000次黯然，第1001次夭夭依然满怀希望。15年以后，她就是凭着这个味道，意识到他的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