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大多数朝九晚五的白领来说，上午的时光过得最快。

和左晨晨在写字楼里用完了午餐之后，冷小菁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夏日的午休时间较长，楼层里中央空调的温度刚好，可她偏偏总是少有睡意。

办公室的窗户朝南，对着公园。三楼的位置，窗口恰好对着一排齐平的樟树的树尖，油翠翠的绿意恰到好处地掩住了夏日的燥热。

记得之前父亲在时，院子里也有这种树，父亲总说：“樟树常青，图的就是一个好意头。”

上学年纪的孩子从来不信这个，她嗤之以鼻并和父亲唱反调：“我看常青不了，你没看到左边的三层楼房挡住了阳光吗？”

那个时候肆无忌惮，后来却一语成谶，父亲去了，而父亲一手创办的公司也轰然倒塌。

桌上的手机响起，“小菁，这么长时间不见，你也好意思放我鸽子。昨天露茜来市开会，还提到你，说当年的一班同学就你没联系上，结果你还是没来，不够意思啊！”海蓝言语之中多有被放鸽子的不满。

她用手指夹着笔在一张纸上轻轻画着，抱歉地回道：“昨天有事，明天怎么样？”

“行，这可是说定了。”

海蓝是冷小菁的大学同学，当时一个宿舍。她是在外省上的大学，那个时候宿舍里一共六个人，其中四个人是同乡，与她不甚亲近。而她和海蓝，关系自然而然就好了起来。明明是一个热衷于人际交往的女孩，却喜欢陪在她这样一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子身边，冷小菁对此一直都想不明白。

下班了，原本晴朗的天，却飘起了丝丝小雨，更添一番清爽宜人，街上没有因为这天公不作美而少了热闹。

华灯初上的街道，繁华依旧。

商业街街头，人潮涌动。有一些没有带伞的情侣，慌乱地嬉闹着躲到店门口。

看到这样的场景，她想到了那首上学时喜欢的歌曲《素颜》：如果再看你一眼是否还会有感觉当年素面朝天要多纯洁就有多纯洁不画扮熟的眼线不用抹匀粉底液暴雨天照逛街偷笑别人花了脸如果再看你一眼是否还会有感觉最真实的喜怒哀乐全都埋葬在昨天不掺任何的表演轰轰烈烈那几年我怀念别怀念怀念也回不到从前……

说的就是年轻人的青春无限，不用化妆的美丽，不过青葱岁月只能匆匆而逝。

当初冷小菁也是这样快乐，一切的不幸都远离自己。想想现在，看着热闹的街头，似曾相识，却又相当陌生。生活是一场电视剧，下一秒的剧情你可能永远猜不到。

脚下的大理石湿漉漉的，她还没有进入地铁站，左晨晨的电话就来了，隔着老远对她一阵嚷嚷：“小菁，你怎么跑得这样快，我不过就是去了印刷厂一趟，结果回来你都走了，太不守信用了，你答应今晚陪我看电影的啊！”

到底是什么时候答应的，冷小菁已经记不清楚了。

卢梭说过，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对于冷小菁来说，每晚回去，就是她的劫。

左晨晨拉着冷小菁去中心街吃了韩国料理。酒足饭饱，时间刚好，两人转去最近的娱乐城看电影。

“小菁，你这么痛快就答应陪我看电影，你不用回去陪老公啊？”左晨晨突然问到冷小菁的私生活上了。

冷小菁一惊，她从来不知道左晨晨是什么时候知道她结婚的事情的。

左晨晨笑笑：“怎么啦？你不要欺负我不知道哦，我这个人可是粗中有细。今年三月份的某一天，我看到你左手的无名指上戴了一个华丽丽的戒指。你老公应该很有钱吧？我看了一下，你的那个戒指是双环的，镶嵌三十七颗圆形美钻。”

冷小菁惊讶不已，说实话，这种话也只有左晨晨说得出来。她戴过一天，说得更清楚一些就是上班前浇花的十几分钟，这丫头就能把一圈的钻石数清楚，倒是让她哭笑不得。

其实那天是她和萧楠洛结婚两周年的日子，即便是当初在不情不愿的情况下结的婚，她也清楚知道他对她没有爱，但是对于这个日子，她依旧记得清清楚楚。

他们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她知道他不喜欢她，所以关于结婚的东西一样没有准备。

但那个戒指到底是萧楠洛送她的。有一次，她早上用餐时在杂志上盯了好久，那时萧楠洛也在，难得有兴致地问了一句：“在看什么，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她当时刚刚和他住在一起，少女的心性还没有磨去，笑着抬起头，眼中是一片纯真的顽皮，指着杂志上的戒指道：“你看这款戒指是不是很好看？”

她记得他淡淡地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

后来过了很久，萧楠洛让寒木送来这样一款戒指。

或许那些日子萧楠洛的心情异乎寻常的好，两年的时间，七百三十多个日子，萧楠洛单独带她出去度假，就只有那么一次。

是海边，她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也根本分不清是什么方位，只知道船在海上开了很久，她又晕又吐，昏昏沉沉的，醒来时已经到了。那里住的人很少，生活较大城市来说很贫穷，也只有一所学校。孩子们的生活很苦，晚上又经常断电，没有什么好吃的，当地人吃得最多的就只有海鱼了。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带她来这样一个地方，或许是有着刻骨铭心的回忆，是爱人还是其他的，她说不清。

那里的孩子很喜欢他，他刚到学校里，那些纯真的笑脸就迎上来，围着他不放，一个劲地喊他：“萧叔叔！萧叔叔！”

有个小女孩跑上去委屈地扯住他的衣角问：“萧叔叔，你已经三年没有来了，你看！”小女孩指着自己的校徽，认真地告诉他：“萧叔叔！你三年不来，妮妮已经从一年级上到四年级了！”

萧楠洛第一次露出那样亲切的笑容，冷小菁发现其实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露出一口白牙，嘴角有不易察觉的酒窝。由于营养跟不上，那些孩子很瘦小。他蹲下来，浅笑着对小女孩说：“叔叔工作忙，可并没有忘记妮妮。”

那孩子果真露出了甜甜的笑容。他又哄那些孩子，把带来的图书、练习本、文具、生活用品之类的东西让小吴老师分给孩子们。那些孩子一片欢喜。

那个时候冷小菁才知道，他以前常来这里，一直资助这里的孩子上学。她知道现在很多企业为了打造形象，回馈社会，会资助一些学校的孩子，但是像他这样亲自前来的，真的是少之又少。

又或许，他的温情会给其他人，独独不会给她。

终究是没有受过什么苦，那里天气异常冷，又光是吃海鱼，她没几天就生病了，上吐下泻的。他背着她去山里的医生那里诊治，来来回回地沿着山路跑了几趟。那时候还下着雪，费了那样大的劲，她才渐渐地好起来。

他那时冷嘲热讽地说：“果真是千金小姐当惯了，这样就挨不住了。”她那时总觉得身体不争气，所以一句话都不敢说。

那段日子距离现在也一年多了，她总觉得像是偷来的一样，好像明明是冬天，她却觉得是夏天，以至于在后来的日子里，再也没有这样的感觉。

“喂！那个是不是早上送你来的那辆车子？不会是你们家那位的车吧？”左晨晨指着停在一家会所门口的车子问道。

“不是，他出差了，肯定不是他的，连车牌都不对。”

对于冷小菁的解释，左晨晨不甚满意，又说：“这年头男人的话是真是假难说。就我们原单位的一个领导，因为调了单位，在那边养了小的，为了情人贪污，结果纪检的人来找他谈话，之后就进去了，他老婆还被蒙在鼓里呢！”

老公出轨，做妻子的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世上的事大抵都是如此。

其实那辆车子真的是萧楠洛的，车牌的尾数是三个“1”，她看了一眼就认出来了，而对面就是一家娱乐中心。很多事情心知肚明，她却不愿多想。因为世上的很多事情经不起细细推敲，做了也不过徒添烦恼。

电影是最新上映的《失恋33天》，虽然是小成本的爱情电影，但是上映之后口碑很好，一度成为年度票房奇迹。

左晨晨出来的时候还滔滔不绝地讲着剧情：“你说被在一起这么多年的男朋友甩了真的能这么快就走出阴影，那也就只是电影里的黄小仙了，若真这样，中国的女人也算厉害了。”

冷小菁道：“思想表现出来就够了，坚不坚强，自己遭遇了才知道。”

回到别墅，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大多数住宅的灯已经亮起，但是因为住户甚少，绿化面积很大，那灯光亮起来也是稀稀疏疏的，像天空的星星一般。

进了屋子却是极安静。在玄关处换了鞋，转身看到方管家站在后面，冷小菁吓了一跳。

方管家脸上微露笑容，道：“冷小姐，晚餐已经准备好了。”

此时冷小菁才看到餐厅桌上摆了一些菜，看上去有些冷了，菜色却还不错。她那句“我已经吃过了”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却还是笑着道：“看完电影就回来了，到现在还没有用晚餐。”

“先生说您感冒刚好，饮食需要照顾。”方管家说着话，向厨房里的人打了个手势，有人上前拿了菜去厨房里加热。

冷小菁把随身背着的包搁在一旁的椅子上，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转身问：“他今天回来了？”

“先生已经用过晚餐回房了。”方管家依旧恭敬。

原来如此，按照以往的情况，如果萧楠洛没有回来，晚饭便需要她自己准备。厨房里的人静静地开始上菜，端上来的东西果然清淡养胃，虾仁紫菜粥、蒜蓉西兰花、清炒苦瓜、白灼菜心、菌汤，微微冒着热气。

偌大的餐厅就剩她一个，玻璃材质的餐桌又冷又硬，手放在上面微凉，可是心里却有一丝暖。

这样的场景多么熟悉，她眼中不由得氤氲起来。那些温馨诱人的香味，就是爸爸在的时候家里的味道。每次放学回家进了家门，就是这个样子。爸爸是从工人发的家，家具装潢没有讲究，那时候是最普通的桌子，格子式样的桌布铺在最普通的八仙桌上面，桌上摆满家常菜。原来那样温馨的岁月，竟离自己这样远了。

不知不觉，一滴清泪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滴在桌布上，圆圆的，很小，然后洇散开来。

回房间时，看到了他房间的灯仍旧是亮着的，她停下了脚步。她的房间距离他的最远，是冷小菁自己选的。萧楠洛那时候隔三岔五地带女人回来，她只能远远地躲着。隔着一条长长的走廊，她总觉得会安全一些。

那时候，她刚来这里，小心翼翼。上学的时候读《红楼梦》，读到林黛玉进贾府时，老师讲得颇为认真。小姑娘年纪轻轻，总是小心谨慎，处处留心，步步留意，不肯多说一句，多行一步，唯恐被人耻笑。那时候，生活那样惬意，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自然是不明白这份寄人篱下的艰辛。而现在，她已经深深地懂了那一种处境的艰难。

地面上的大理石总是泛着幽幽的青光，好像飘浮着三月清晨的薄雾，透着无尽的寒冷。顿了顿脚步，她还是下楼进了厨房。

手机的闹铃响了起来，时间刚好，冷小菁把一锅枸杞排骨莲藕汤端了下来。

把汤用白瓷碗盛好，然后端上楼。萧楠洛的房间里依然有光，从门缝里面淡淡地透出来。她小心翼翼地叩门。

只听到有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嗓音从里面闷闷地传来，淡漠而简短：“进来。”

她轻轻扭了门把。里面的萧楠洛正在电脑面前处理事情，抬头看到是她，狭长的凤眼微微地眯了一下，停下了手中动作，没有惊讶，就这样注视着站在门口的她。空气瞬间冻结了，两人都没有说话。

他没有出声。她也不进去，垂了眼帘，端着汤，站在门口。

“有事？”他终于开口，淡淡问道，转头看着手中的文件，右手还优雅地夹着一支笔。

她上前，每一步都很小心，像是美人鱼变成人形后用脚踩在地上。“我给你煲了汤。”她说。

萧楠洛的书房很干净，没有什么奢华的装饰，是复古的风格。后面的一面大墙上有深色格子的储物架，棕色的材质，上面陈列着一些价值不菲的摆设品。唯一格格不入的是一个相框，五寸的照片，镶嵌在木质的相框里，已经有些泛黄，仿佛是古老的电影，流淌着岁月的光辉，刻在了记忆的深处。

照片上面的女孩很年轻，最普通的穿着，微微地笑着。她旁边是萧楠洛，他的手放在那个女孩的肩上，很自然。她心底曾经无数次猜过那个女孩子的身份，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她是萧楠洛心爱的人。

萧楠洛抬眼看到她痴痴地看着照片，脸上露出愠怒的神色，冷冷道：“放在这里，马上出去。”

她马上放下东西，逃似的离开了他的房间，仿佛后面有洪水猛兽在追她。

她知道，他很生气。那个女人是萧楠洛不能触及的禁忌。

很轻的关门声之后，房间似乎安静了，比之前更安静。萧楠洛才看了门口一眼，手一按台灯的开关，啪的一声，周遭一片黑暗。

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她每次就这样笑着看着自己，那样甜美的笑容，笑得他心里直发虚。所以他不把照片摆在自己的面前……她的容貌已经模糊，能记起的事情零零碎碎，已经不多。却依稀记得那年秋天，她穿着白色棉质的连衣裙，站在村边的那棵老槐树下哭。原来是找他的时候，她被村头一户人家的狗咬了。他吓了一跳，忙蹲下去看，她瘦削的小腿上真的有两排狗的牙印，有滴滴血珠渗到外面，已经凝固成深红色的珠子。于是他二话不说，让她回家告诉家长带她去打疫苗。她听了，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他好不容易哄住，她才恹恹地说怕被家里人骂，他拗不过她，只好骑着自行车载她去了镇上的医院。

那个秋天，晚上的风是冷飕飕的，夹杂着细细的雨丝，寒冷彻骨。可是，他那一个礼拜都是高兴的。放了学，他就去接她打针，而她挣扎着不愿意，可是去的时候确实开心得眉眼都弯成了月牙儿。

灰暗的空间，透进来惨淡的月华。那个在椅子上睡着的男人，脸上如刀工雕琢般的线条，都软化和谐成另外一种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