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理想主义者来说，早点死掉，是一件幸事。活得越久，他就会对这个世界越失望。我爱吕布，但我没有能力让他按着我的思路去生活，我没有选择，我只能让他死。

袁术的死让曹操大喜，而我却感到很不安。徐州第一谋士陈宫也看到了我和徐州的危险。他说：“眼下刘备还是没有根据地，他必然会劝曹操攻徐州。徐州城池虽然坚固，但地盘毕竟太小，万一兵败，我们将无处容身，将军应该尽快扩充地盘，争取早日拿下兖州。”

“我也想再多占几个地方，可是貂蝉不想让我去征战啊，我孩子小，离不开她，她又离不开我。唉。”

“做将军的哪儿能不打仗呢？美人虽好，可是江山更重要呀！”

“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可貂蝉对于我来说，不仅仅是美人。我再哄哄她，争取让她支持我出征吧。”

我去见貂蝉，她正在做饭。我最喜欢貂蝉的就是这点，勤快。即使我手下有无数厨子，可她还是喜欢亲自下厨做饭给我吃。

我把陈宫的建议说给她听，貂蝉听了之后，许久没说话，只是望着我发呆，我问她怎了了。她说：“我并不是不想让你外出打仗，我只是担心你出什么意外，你若出事儿了，我和孩子怎么办？”

“我武功天下第一，谁还能胜我？”

“正是因为你的武艺天下无敌，我才担心，一旦你败了。你天下第一的名号就没有了。”

“没有就没有，这等虚名，留着也没啥用。”

“既然你不贪恋这些虚的，何不跟我一起回到草原，回到你的老家，我们一起过普通人的生活，多好。”

“我也常常那样想，可是现在时机不成熟，曹操不会放过我的。我也不忍心丢下手下的将士们……”

“那你就忍心丢下我们母女？”

“唉。你不要逼我，让我再想想。”

我还没有决定到底是外出攻城，还是筑高城墙守城呢，曹兵就来了。刘备是先锋，到了徐州城下，刘备叫我出来说要跟我对话。我让文远去应付他，我除了想多陪陪貂蝉之外，更多的，是不愿意见到刘备这种朝秦暮楚的人。

刘备托文远带话说，如果我愿意出城投降，他保我做曹操的上将军，统领比我现在多十倍的兵马。

我没搭理他。我忍不住想问，你刘备自己做多大的官儿了现在？

你自己带了多少兵马？还保我做，我若出城投降，你能保我不死，就算你有能耐了。

徐州城被我加高了五米，我闭城不站，曹操攻了半个月，也没有丝毫进展。我城内的粮草还够用五个月的。再撑两个月，就是盛夏了，到那时酷暑难耐，曹操想不退兵都不行。

就在曹操将退未退的节骨眼上，貂蝉病了。医生说是忧虑过度，是重度的忧郁症。如果不加紧治疗，貂蝉不死便疯。

徐州城没有几个好医生，我仗着自己身体好，一直以来只顾培养武士，没有重视发展医学方面的人才。有人提议说请华佗来，一定有办法医治。可是华佗不在徐州，徐州又处在战斗期，华佗就是想进徐州，也进不来。

陈宫这时候建议我带一队骑兵出城，绕到曹兵的后面。和徐州一起形成夹击之势，若曹操攻打徐州，我就偷袭曹操的后方。如果曹操攻袭我。陈宫和文远就出城攻袭曹操的后方。如果曹操两方都不攻击。

我都可以趁机去找华佗。

我把孩子托付给文远，然后把貂蝉捆在我背上，带了五千精兵，出西门而去，曹兵见我出城，纷纷丢盔弃甲而逃，我不费吹灰之力，踩着曹兵的尸体，就到了曹兵的后方。

安营扎寨后，我就派人去找华佗。三日后，派出的人回来说，他们找到华佗了，可是华佗也病了，不能乘车，不能骑马，甚至不能下床。

而我也不能轻易离开营寨，不然徐州随时可能会失守。我让人把貂蝉的症状告诉华佗，让他先开些药来吃。谁知华佗非要当面医治。

徐州危急，貂蝉更危急，思前想后，我还是决定带着貂蝉去找华佗。徐州，就只能靠陈宫和文远了。

我刚带兵离开营寨，曹兵就开始攻城了。等我走到百里之外的时候，徐州方面传来消息，说徐州已经被攻破了，张辽和陈宫投降了。

尽管我极力隐瞒，貂蝉却还是在见到华佗之前就知道了徐州失守的消息。她强忍着头痛问我怪不怪她，她说：“如果不是我病得不是时候，将军就不会心急，将军不心急，就不会乱了方寸，就不会丢了徐州。”

“不过是一座城池而已，丢了就丢了。只要还有你在身边就好了。

你想，我刚出来的时候，还不是孤身一人，现在徐州虽然失了，我身后却还有一万精兵。不出十日，我就能再夺下一座城池来。”

“将军还要战么？”

“要战，不过要等你病好之后。”

“我的病若一直不好呢？”

“不要胡说，我们就要见到华佗了，他是当世神医，他一定能治好你。”

“我病在心里，华佗又不是心理医生，即便她他治好了我身体上的伤痛，我心里已经是抑郁的。”

“你别胡思乱想了，安心的等华佗来。他一定能治好你的。”

貂蝉不再言语，只是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我正想说点什么，她一口鲜血就吐在了我胸前。

“你说什么？那人不是华佗？”

“是，是的，将军，那人，那人不是华佗，他叫华骆，是华佗的哥哥。我上次因为太，太慌张，把名字听错了。”

“听错了，真好，那华佗现在在哪里？”

“不，不知道。”

“留你何用，拖出去斩了。”

斩了那探错情况的士兵，我心头一紧，华佗还没找到，貂蝉的病更重了。曹兵在后面追赶，能发拿下兖州还是个问题。女儿还在曹营中，文远和陈宫降曹恐怕也是为了保全我女儿和徐州城老百姓的性命吧。

夜深了，我一点也睡不着，一件又一件的事儿压在心头，我空有天下无敌的武功，对此却无能为力。

不知什么适合，貂蝉也起来了，拿了件衣服披在我身上，然后靠在我身上，和我一起望着满天的星星，沉默不语。

她的沉默让我更心疼，这个我深爱的姑娘，我除了带给她满心的伤之外，还给了她什么？自从遇见我了，她就没能无忧忧虑的度过一天。

“将军，如果我死了，你会怎么样？”

“不要胡说，你不会死的。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等着我夺取天下，做我的皇后。”

“我在想，如果我死了，你就可以不分心在我身上，就可以一心一意的打仗，那样你必然战无不胜，那样很快天下就会姓吕了。”

“你死了，我还要这天下做什么。你死了，我得到这天下又有什么意思。”

“将军不要这样说，那样我死了也不会瞑目。你要答应我，如果我死了，你要打败曹兵，夺回我们的孩子。好好照顾她。”

“你不要担心孩子，孩子在文远那里会很安全，文远和我亲如兄弟，他之所以肯降曹，肯定也是为了我们的孩子。”

“希望吧。将军，不要太相信别人。你要知道，在这乱世，没有永恒不变的朋友。”

我想说亲爱的你不要这么悲观，我很快就会度过这一关，我很快又会占据一方，割地称王。可是我还没有说出口，貂蝉就从我身上滑下去了。她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心跳，她的身体越来越亮，尽管她依旧美丽，依旧倾国倾城。可是，很快，她的美丽就只是一个传说了。

我竟没有流泪，在这冰冷的月夜，我竟没有流泪。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会流泪了。无论我多么悲伤，多么心痛，我都流不出眼泪了。

我抱起貂蝉，一直抱到天亮。士兵来询问，是否继续朝兖州进发。

我说不出话来，士兵退下了。

整整三天，我保持着那个姿势，身体越来越僵硬。三天后，士兵来报，说曹兵已经将我们包围了。

包围了！可恨的曹操，昔日我不杀你，今日你却将我逼到如此境地。我将貂蝉轻放在床上，吻了吻她的脸颊，像以前一样，对她说：

“亲爱的，等我凯旋归来！”

取了方天画戟，唤出赤兔马，喝了三碗酒，我直奔曹兵。我不知道我身后有没有跟着人，我只顾杀着，所有出现在我面前的，无论曹兵，还是曹兵的战马，都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我要让这所有的曹兵给貂蝉陪葬。

我不知道杀了多久，我的身体，我的兵器，还有眼前的土地，甚至远处的天空，都被鲜血染红了。

所有来犯的曹兵都死了，有些是死在我的画戟之下，有些是死在赤兔马的马蹄下，也有一些是直接被吓死的。连我自己的士兵也被我的杀气吓到了，他们离我远远的，似乎我接下来要杀的人就是他们一样。他们一点得胜的样子都没有，我也没有。

我只是觉得好累，好饿。就像那一次和小丸子在那达慕赛完马一样，我感到又累又饿。我不想去打曹操了，不想去夺回徐州了，不想去攻占兖州了。我只想死掉，带着貂蝉回到草原，然后死掉。

回草原的路上，我让士兵给我准备了十车酒。我通宵达旦的喝着，喝醉了就睡，睡醒了继续喝。在喝酒的时候，我隐约可以看到面前的貂蝉又活过来了。她在我面前跳舞，就像我第一次遇到她那样。

不知道走了多远，不知道行了几日，不知道喝了几碗酒。我一觉醒来，却发现自己被铁链牢牢的捆在床上。部将全在床前跪着，也不知道跪了多久。

见我醒来，有一将说：“还请将军赎罪，如果我们不这样对将军，将军永远不能清醒。那我们就永远不知进退。”

“进退？什么进退，我们现在不是在去往草原的路上么？”

“我们已经在原地待了十日了。前后都有曹军驻守，如果我们不一路攻城，是无法到草原的。没有哪座城的守将肯放我们过去。”

“原来如此，那你们散去吧，我一个人回草原就行了。”

“我们誓死追随将军。”

“追随我干嘛，我已无心与人争夺天下了。我要回草原去，我要回草原过普通人的生活，你们去投奔其他人吧。”

“将军乃当世第一勇士，怎可如此自暴自弃。人死不能复生，夫人在九泉之下若知道将军这样，肯定也会心痛的。”

“不许乱说，貂蝉没有死。没有死。我们要一起回草原去，你们快把锁链解开，放开我，放开我。”

“将军如果不愿意带着我们东山再起，我们就只能把将军送给曹操了。这样一来我们也有个出路，二来也成就也将军的一世英名，比回乡老死光彩多了。”

“你们早就这样想了吧？”

“我们怎会这样想，我们只是感到痛心。想将军武功盖世，天下无敌，竟然要隐姓埋名，老死乡野。”

“痛心，好个痛心，那你们说说看，我不这样，又能如何？我心爱的女人已经死了，如你们所说，人死不能复生。难道我夺了天下，杀了曹操，貂蝉就能活过来了么？”

“夫人是亡故了，可是将军的家眷还在曹营中。难道将军不想去救自己的女儿么？难道将军不想杀了曹操为夫人报仇么？”

“报仇？杀曹操？你们已有策略了吧？”

“不瞒将军，我们想绑了将军去见曹操。不过不是用这锁链，而是用麻绳，以将军的勇力，挣脱麻绳易如反掌，到见到了曹操，将军便可报仇了。纵使曹操身边有猛将保护，三十步之内，将军也能取其性命吧？”

“这主意不错，就依你们的计划办，不过现在解开我吧。等接近许昌时再绑我也不迟。”

“不行，为了避免走漏风声，我们必须一直捆着将军。还请将军谅解。”

“我是将军，出了问题我负责，我让你们解开你们就揭开，否则等我杀了曹操，马上处死你们。”

“等曹操死了，将军就算要处死我们，我们也心甘情愿。在杀死曹操之前，还请将军听我们的安排。”

“好吧，你们赢了，不过我还有一个要求，你们把貂蝉弄到哪里去了，马上把她放到我身边来，我要和她躺在一起。”

“天气炎热，夫人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我们已经将夫人的尸体就地下葬了。”

“你们……你们太放肆了！”

“我们也是迫不得已，等将军杀了曹操，我们一定帮将军把夫人的灵柩送到草原上去。”

“罢了，你们退下吧。”

浑浑噩噩中，我习惯性的伸手想揽貂蝉入怀，却怎么也动弹不得，睁开眼，才明白自己还被捆绑着。貂蝉也已经不在身边。

父亲临终前跟我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定要处处小心。那时我还不明白，我想江湖那么大，我又有这么高强的武艺，怎么会身不由己。应该是随心所欲才对。

现在回想起来，我又有哪一刻随心所欲过。不是受义字的绑缚，就是被情所困，还有功名之下的压力。现在不但精神上，连肉体也不能随意动弹了。

前面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是曹操的人头？是我女儿的笑脸？

是天下人的臣服？还是生命的尽头？

我并不畏惧死亡，如果没有那些兵士的阻拦，此刻我恐怕已经和貂蝉一起长眠于地下了。我只是讨厌这种受人摆布的感觉，纵使在别人的安排之下成功了，我也不会喜悦，因为那不是我的，那不是我。

很快就到了徐州城，曹操还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还没有回许昌。

他似乎早已知道我会回来，早已准备好了迎接我回来。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我会以一个降服者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

但他天性狡诈，很快就适应了这一切，他哈哈大笑，用笑声掩饰他的不安。他可以承受我给他一座徐州城，却无法心安理得的承受我的归降。他终于开口了，他说：“奉先，你何苦如此呢，你大可以远离这一切，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人。你没有必要来归降我的，你知道我不敢用你的，天下没有人敢用你做他的将军，没有人配用你。你不会臣服于任何人，你只能做王，做皇帝。”

“我的女儿还在城中，为了她，我也该回来。”

“文远已经跟我说了，她既然是你的女儿，我定然不会慢待。即便你不会来，我也会给她荣华富贵，让她享乐一生。”

“你怕我？”

“怕，当然怕，我怎么能不怕。纵使你现在身上缠满了绳索，可是我知道，如果你想杀我，现在我已经死了。”

“既然知道，你为何还要见我？”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杀我。杀了我，你能得到什么呢？天下还有那么多的诸侯，杀了我，你就会成为天下的公敌。没有哪个诸侯会心甘情愿的听你派遣，你只能杀了他们。可等你将他们杀光的时候，你也老了。你不会把你的一生都用在杀人上，虽然你已经杀了很多人。”

“没错，我不会杀你。我也不会降你，我此次来这里，都是部下安排的。可是我既然来了，就不会空着手回去。我女儿呢，张辽呢，陈宫呢？让他们来见我。”

“我可以让他们来见你，可是，我不会让你离开的。”

“你觉得你能阻止我离开么？”

“你可以看到你的左右，我知道，绳索奈何不了你。可是这数百支强弩包围着你，纵使你有上天入地的本领，也难以逃脱吧。但是我不想你死得这么悲惨，我赐你一杯美酒，喝下它，等你醒来的时候，就可以见到貂蝉了。”

曹操，曹操。我冷笑着，念了两声他的名字，然后将那毒酒一饮而尽。就这样离开吧，我已经不想再见那些人了，就让我早点见到貂蝉吧。

待了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那并不是一杯毒酒。狡诈的曹操，只是用酒将我麻倒，他还是要将我挂在白门楼上，还是要让天下人看到，我吕布，终败于他之手。

三十六年过去了，我终于要向这身皮囊告别，终于要向这个混乱、肮脏、虚伪的世界告别。人中吕布，马中赤兔。这句话从此成为传说。

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轻，绳索还紧缚在肉体之上，灵魂却已悬浮在半空之中。紧随着一声惊雷，闪电瞬间照亮了天空，我借机远眺，那万层阴云之后，貂蝉的笑脸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