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勃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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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大概也就是“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的生物学解释。动物之间的领地争端往往相对容易解决,因为弱势一方可以通过逃跑来避免冲突。但这个方案对人类却经常不适用,而且发展趋势是越来越不适用。人类已经发展得太强大也太能繁殖,多余的土地几乎没有了。——前面提到过,孟老师曾建议滕文公像太王一样离开故土,但太王可以走,滕文公却无路可走。
那么在动物之中,到底是否存在合作、利他的情况?
据说也是有的。1
第一种利他叫“亲族选择”。
这在蚂蚁、蜜蜂身上表现得最明显,这些小虫子有时会为了保护同类和族群做到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但相应的表现是,蚂蚁、蜜蜂辨认亲族的能力超强,对非亲族同类的灭杀欲望也大大高于其他物种。这种特性延伸到人类社会就有点像野蛮时代的部族间“血亲复仇”。西周宗法制,也有点像按照这个逻辑设计似的。体现在儒家思想里,是鼓吹讲究血缘伦理的仁爱——“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是相对空洞的口号,“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倒是长期被坚决贯彻执行。
第二种叫“互惠的利他”。
比如哺乳动物之间互相舔毛,比如一个山洞里彼此熟悉的吸血蝙蝠,有时吸到血的会喂血给没吸到血的,然后下次你再喂还我;比如小鱼以大鱼身上的垃圾为食,大鱼借以清洁自身。这个就有点像墨家的“兼相利,交相爱”。动物之间,这种利他发生的条件要求很严格。比如大家要是“熟人”,活动区域要固定,该物种寿命足够长。简言之,就是仅限于小圈子里有效。墨家满口“天下”,调子很高,但实践的结果是墨者集团也是搞成了一个小圈子。
第三种利他是否存在,生物学家间争论很多,叫“群体利他”。
就是一群动物团结在一起,彼此扶持(程度较上一种深入得多),相亲相爱,从而在生物竞争中取得更大的优势。
动物间是否有这样的利他不论,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群体”,恰恰也是荀老师特别注重的一个概念。
荀老师说,人类的根本优势所在就叫作“能群”。
(人)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荀子·王制》)
既然牛和马都被定性为是不“能群”的,则显然不是一群同类凑到一起就叫“能群”。这两个字翻译成白话,应该是“懂得合作”。
合作对人类的意义确实是怎么高估都不过分的。力量不如牛,速度不如马,其实不是主要的问题。在这两点上,比人更不如的动物也有的是,但它们的单体生存能力往往都比人类强。人对人类社会的依赖,并不是社会高度发达的产物,而是伴随着人类的诞生而一起诞生的。
因为人最大的问题就在于他这一身零部件,跟自己生存的环境完全不匹配。
我们知道,人类的大多数灵长类近亲都生活在森林里。我们为什么会和这些亲戚们如此疏远?
一个比较有说服力的推测是,当年地球气候变迁,森林面积迅速减少。这时,老祖宗必须作出抉择,要么死守在树上,忍受越来越小的生存空间;要么,走出去看一看,是不是树冠之外,还别有天地。
于是人猿揖别,我们的祖先迈出了从森林到平原的关键性一步。
这真是何其艰难的跨越。毕竟,之前千万年的进化,老祖宗身上的器官都是按照怎么在树上生活装备的。和其他平原动物站在一起,其形貌之古怪不和谐,显而易见。
那些动物的后肢都强壮有力,善于奔跑和跳跃,因为食草的要会逃跑,吃肉的要会追击,基本上,老祖宗谁都跑不过。
老祖宗原来的主食是果子,只有一个胃,没有强有力的盲肠。总之,靠吃草吸收不到足够的营养。平原上果子不易找,好在,当年在树上的时候也经常掏鸟窝,这身肠胃消化肉食倒也没什么问题。活肉倒是常在眼前晃,但身为食肉动物,必须要装备尖齿利爪。老祖宗咂咂小嘴,看看小手,一边滴两滴口水,一边感到深深的绝望。
眼睛也是大问题。平原上危机四伏,讲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所以眼睛最好一边一个,长在太阳穴的位置……
尤其是,食肉动物都爱吃夜宵。人类一到夜里就两眼一抹黑,更是等死的料。
再想想狗鼻子,想想兔子耳朵,人类的配置水平就别拿出来丢人了。
总之,单兵作战的话,对食草动物而言,老祖宗是最无害的猎手;对食肉动物而言,老祖宗就是废物点心。
所以老祖宗唯一的出路,就是彼此依靠,通力合作。跑不过你,咱们一伙人打包围、布置埋伏总行了吧?两只眼睛视域太窄,咱三个人,六只眼睛,全方位360度无死角了吧?夜里看不见,咱们一堆人在一块儿轮流守夜总可以了吧?当时,这样的合作还不是荀老师说的能不能取得对其他物种的优势问题,而是能不能保住生存权的问题。卢梭说,人类生而自由,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为什么非要带上相互约束的这副枷锁?因为要是没有这副枷锁你就只能等死。
当然,老祖宗也有两个优势。一是双手比较灵巧,一是头脑还算灵光。所以之后的进化主要就是大力发展这两项特长。
但这两个特长偏偏是矛盾的。发展双手去干别的事情,就只能靠后肢行走,越来越趋向于直立;提升脑容量则脑子变大,于是头也跟着变大。为了能够把大头娃娃生下来,妈妈的产道也要跟着变大,但既然已经直立行走了,则产道再大也就那么大——你能想象所有的姑娘都劈叉着走路吗?
矛盾的最终解决方案是把孩子提前生下来。生物学家有句话,叫“人类的婴儿是胚胎”,因为从骨骼钙化水平看,一岁的婴儿跟刚生下来的小猴子差不多。这也许意味着,他本来应该在妈妈肚子里多待上一年再出来。
早产的结果是导致人类的成长期特别漫长?(想想吧,另外还有几种动物像人类这样,要长到十几岁才能照顾自己)这样沉重的养育负担光靠母亲一个人根本无法完成。所以孩子一生下来,女人们就要相互照应,而臭男人也背弃了千万年来生了孩子就撒手不管的潇洒作风,开始顾家了。发展至今,已经和亲戚们形成鲜明的对照。这可以去动物园的猴山看看:山外,有多少抱着娃的男人;山里,又有哪只公猴子抱娃?1
所以,发挥个人优势的结果,仍然是要强化合作。
正因为人类的生活从一开始就对群体依赖性太强,所以人类才不得不收敛自私的本性,学习着关心群体利益。这大概也就是荀老师说的“化性起伪”。至于这个“伪”,是否已经内化为人性的一部分,今天的生物学家都没说清楚,荀老师说不清楚,就更不足为怪了。
为大众寻找道德楷模
在荀老师看来,要约束邪恶的人性,发挥能群的优势,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礼”。
“礼”这个概念,弹性很大,最广泛的涵义近于社会规范。总之,是强调外界约束的意思。
——讲性善则强调自我修养,讲性恶则强调外界约束。讲修养则喜谈道德激励,讲约束则强调制度建设。所以孔子传下来的仁和礼两大法门,孟子就偏爱讲仁,并进一步讲到仁义;荀子就偏爱讲礼,并进一步讲到礼法,这都算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但社会规范有好多种,也就是礼有好多套,那么荀老师推崇的,究竟是哪套?
荀老师说,大家应该“法后王”。也就是要学习后代的王,用后王的礼。
于是问题又变成了,这个后代究竟有多后,到底是指谁?
1949年以来,一度很普遍的解释是,荀子说的“后王”,就是近、当代的王。他们比孟子所鼓吹的“先王”要强,也就是指出荀子主张历史是进步的。那些年里,捧荀老师的是法家,夸他是唯物主义者,这也是一个重要理由。
把荀子里关于“后王”的议论拿出来看看,很容易发现这个论断很牵强。
清代学者已经统计出来,《荀子》里一共九次提到后王,其中解说最详细的一次,在《非相篇》里。
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曰:文久而灭,节族久而绝,守法数之有司,极礼而褫。
古代的圣王有上百,我该挑谁来学习?回答是图画时间长了会掉色,音乐时间长了无余音,照章办事的有关部门,时间干长了,疲惫了也会懈怠——这三句,字字都要找到精确的定义很难,但大意可以确定,年代久远的东西就会不清楚。
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
所以说,要了解圣王的行迹,就得挑那光辉灿烂、看起来最清楚的,那就是后王啊。
总之,放弃后王而谈上古,就好像放弃自己的君主,而去侍奉别人的君主。
故曰:欲观千岁,则数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欲审周道,则审其人所贵君子。
所以说,要了解千年以前,看看今天就知道了;要了解什么是亿万,看看一二就知道了;要了解上古时代,就要看看周朝的大原则;要了解周朝的大原则,就要看周天子推崇什么样的君子。
说了半天,荀老师最推崇的还是“周道”。前面那个所谓的“天下之君”,显然是指周天子,也就是文王、武王、周公、成王这些人,因为他们曾经统治过天下。相反,要把“天下之君”理解为“当今天下的君主”,实在没道理。翻遍《荀子》这本书,荀老师对自己这个时代的统治者,说话虽然不像孟老师那么难听,但也是批评为主,好话不多。
当然还有个问题,既然提倡学习文武周公,为何不直称“先王”就好了?事实上荀老师也经常使用先王的概念,而含义跟“后王”一般看不出明显区别。就好像“中国队大胜美国队”跟“中国队大败美国队”,虽然用了反义词,但意思是一样的。
那为何要发明“后王”这么一个怪怪的、容易引起误会的概念?
这和时代背景有关。因为战国以来,古代圣王的人数一直在不断增加。
孔子虽然也赞美尧舜禹,但最崇拜的是周公。墨家爱讲大禹,夏比周早;孟子言必称尧舜,又比禹早。庄子说话更加没谱,说说神农、黄帝是轻的,还扯出来很多不知道的怪名字。之后这股风愈刮愈烈,不但“圣王有百”了,而且一个比一个早。相形之下,西周开国的这几位,真成了圣王中的老疙瘩,再后也没有了。
整个时代的风气,都是信古崇古的。荀老师如果宣称,“你们那些圣王都属捏造”,这话不会有什么效果。于是他就发明了这么一个理论:不幸的社会也许各有各的不幸,但幸福的社会从来都是相似的,也就是说,燧人伏羲、神农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统统都是一样的。
既然都一样,而只有文武周公,我们掌握的材料最多,那当然就学他们,这就是所谓“法后王”——后王者,先王中最后的王也。如此一来,虽未贬低但却架空了对手的老招牌,堪称四两拨千斤的高招。
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学者们多夸荀老师认识到人类社会是发展进步的,其实这恰恰是荀老师最鄙视的历史观。他说:
夫妄人曰:“古今异情,其以治乱者异道。”而众人惑焉。彼众人者,愚而无说,陋而无度者也。(《荀子·非相》)
意思是:谁说古代和现代不一样,谁就是骗子;谁信古代和现代不一样,谁就是傻子。
当然,荀老师也没完全说实话(或者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假话)。崇法批儒的那些年,对荀老师的评价至少有一点是说得很准确的。
他对“礼”作了新的解释,主张地主阶级所有制,反对奴隶主贵族所有制……1
“地主阶级”“奴隶主贵族”等术语,今天看来多少有些别扭。但荀老师用周礼这个旧瓶子,装了自己的新酒,是事实。
这件事,荀老师做得其实比较着行迹。中学里,我们都学过荀老师的《劝学》,荀老师告诫大家,学习要持之以恒,其实这只是文章的前半篇。后一半,荀老师则谈了具体应该学什么,他说:
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故《书》者,政事之纪也;《诗》者,中声之所止也;《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故学至乎礼而止矣,夫是之谓道德之极。(《荀子·劝学》)
学习从哪里开始,又到哪里结束?正确的方法,是从读经开始,到学礼结束。《尚书》是政事的纪录,《诗经》是心声的皈依,《礼》则是法制的原则,条例的纲要,所以学习的最高境界是学礼,礼就是道德的终极标准啊。
显然,是把《礼》抬到经典中的最高。荀老师又有一句话,叫“隆礼义而杀《诗》《书》”,更是明确把《诗》《书》摆到了次要的位置上。
但我们知道,真要了解周朝的制度,其实《诗》《书》都比《礼》要靠谱。
《尚书》里有大量古代的公文和公告,虽然其中假货很多,但也有不少确实是第一手资料。
《诗经》收录西周中期到春秋中期的诗,里面关于西周的原始材料也很可观。
可是以《礼》为名的几部书,就非常可疑了。
后世所说儒家经典中的三《礼》,是《仪礼》《周礼》和《礼记》。荀子所见的关于《礼》的书,大约比较接近今天的《仪礼》,其中主要是春秋后期的材料。《周礼》虽然号称是周公的治国大典,但一般认为,是荀老师那个时代刚刚出现的一部假古董。至于《礼记》,荀老师的时候还根本没有,那是汉代儒生整理的学礼笔记,其中有的文章,根本就是赤裸裸地抄袭荀老师。
所以,越是推崇关于礼的着作其实就越表明对真正的周礼不关心。
荀老师又说:
学莫便乎近其人。《礼》《乐》法而不说,《诗》《书》故而不切,《春秋》约而不速。方其人之习君子之说,则尊以遍矣,周于世矣。故曰:学莫便乎近其人。学之经莫速乎好其人,隆礼次之。上不能好其人,下不能隆礼,安特将学杂识志,顺《诗》《书》而已耳。则末世穷年,不免为陋儒而已。(《荀子·劝学》)
大意是,学习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个好老师。因为经典各有各的局限,只有跟着老师学习古代君子的道理,学到的知识才能既崇高又全面,而且还能解决实际问题。总而言之,学习的原则,第一是找好老师,其次是学礼;这两点没做好,钻研一辈子诗书也仍然是个陋儒。
这是又把老师抬到了《礼》之上。这番话,我觉得基本可算荀老师的招生广告。因为当世的各大学派基本是被他骂遍了的。那些学派的名流,悔过自新还来不及,哪里有当老师的资格?荀老师,最老师,这是在稷下学宫都得到承认了的。
所以,荀老师实际上是在企图自己垄断“礼”的解释权。孔老师是不是托古改制,不好说;荀老师则无疑是真动手改了。
不平等的社会才是好社会
人离不开“群”,即人必须生活在社会中,这个大前提已经明确,接下来的问题自然是,这个群的结构应该是怎样的。
第一,荀子强调不能平等。
荀老师比较注重观察和归纳。基本上,谈到什么问题,他都会给你举出一堆案例,然后按照优良中差划分等级。
比如士人他是这么划分的:通士,公士,直士,悫士。再比如儒生:大儒,雅儒,俗儒,俗人。
再比如臣子:圣臣,功臣,篡臣,态臣。
再如军队:仁者之兵,霸者之兵,强者之兵,危国之兵,亡国之兵。
再如国家的政策:修礼之政,为政之政,取民之政,聚敛之政。
再如国家的状况,荀老师谈过好多次,细节上有变化,但大框架还是固定的。最好的国家行王道;次一等的国家行霸道;再次的,有时细分为安存之国,危殆之国,覆亡之国等等,有时则混为一谈,不再区分。
可见只要你面对现实,就会发现随便什么人和事,等级是确实存在,不容抹煞的。所以理想的社会也就应该是等级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