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冯梦龙
|类型:古代·奇缘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7
|本章字节:12036字
宋朝时候,蔡州大吕村有个儿童,姓周,名国能。从小便喜欢下围棋。父母送他到村学堂读书,他一有空就和同伴们画个盘儿,捡来两色砖瓦块做棋子,下棋赌输赢。他从学堂里出来,看见村中有老人在下棋,就袖着手儿站在旁边,呆呆地观看。有时看到关键的地方,他不觉心痒,嘴里就说出下法来,还指手画脚地教人,那一定是平常想不到的妙着。从此,他的棋艺越来越高,成为村中有名的围棋高手。先前那些曾经让过他几子的人,到后来倒反而要他让了,而且就这样还是下不赢他,以至全村没有一个人是他的对手。这时,周国能才十五六岁,下棋名声已经全乡闻名。
乡里的人见他小小年纪,就有这样高的水平,纷纷传说:“周国能是因为在田边拾枣子的时候,遇到两个道士打扮的人,在草地上对坐下棋,于是蹲在旁边观看。道士看他专心的样子,笑着说:‘这孩子也喜欢下棋吗?那就教他几着人间下棋的常势。’于是就在棋盘上指点他攻守、杀夺、救应、防拒的方法。也是周国能有天缘,道士一说他来就懂,而且全都领会不忘。道士说:‘你从此可以无敌于天下了!’说完,笑着走了。从此以后,周国能下出来的棋,果然高出了其他人。他一定是遇上神仙了,传给他的一定是神仙的秘诀。”也有的人说:“是这小孩吹牛,编出见神见鬼的天话哄愚人的。其实这只不过是他天性喜欢下棋,而且又沉迷在棋里头,所以下得越来越好,掌握了其中的奥妙。”这也是强嘴人不肯信服的常态。总的来说,这事不一定要辨别其有没有,但周国能的棋艺高超、没有敌手,却是不用争辩的事实。
周国能下棋的名声传出以后,许多官员、士大夫、王孙、公子听说他年纪这样小,棋却下得好,觉得非常希奇,纷纷与他往来。又有些不服气的小二哥,甘愿赔本和他赌棋,把银子十两、五两地输给他。这样,周国能手头渐渐富裕起来,对礼度也十分熟悉了,性格变得高傲,脱尽了村童气质,成为了斯文模样。
父母见周国能已经长大,就要替他娶妻。周国能现在的理想十分远大,对父母说:“我家门户低微,现在娶得来的妻子,不过是农家的女儿,村装陋质,和我不是一对。我既然有了下棋的绝艺,就应当倚仗它出去闯荡江湖。或者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有天缘在等待着我,能找到我中意的好女为妻,这才是我平生的志愿!”父母见他志向高远,也就不提替他娶妻的事了。
过了不几天,周国能另外换了一身衣服,来向父母告别,准备出游。父母见他,头戴包巾,脚穿方鞋,身上穿了一件浅地深缘的蓝色衣服,腰间系了一条两股的黄绢,扮做道童模样。父母吃了一惊,险些认不出他了,问道:“孩儿怎么这般打扮,想干什么?”周国能笑着回答说:“孩儿想从此云游四方,找一个好妻子来成一对。”父母说:“这是你的志向,我们也难阻止你。只是你找到了就回来,不要贪恋别处的欢乐,忘了故乡!”周国能说:“这个怎么敢。”
当天是个黄道吉日,周国能拜别了父母,便登上了旅程,从此自称小道人。
小道人晓得汴梁是京城,围棋名手一定很多,便先来到汴京。到了汴京以后,他四处找人下棋。凡是和他对局的,没有不输给他的。小道人于是棋名大震,朝中贵人多和他往来。东家也来接,西家也来迎,或者是向他请教,或者是和他赌输赢,日子过得好不热闹。可是他却没有遇见一个对手,也没有看见一个中意的佳人。
小道人在汴京混了一些日子,心想,姻缘未必在这里,于是就离开了京城,到太原、真定等处游荡。他一路下棋,没有遇见超过他的人。他心想:“我听说燕山是辽国郎主在那里称帝,城池雄丽超过汴京,那里一定有高人、国手和天下无敌的人。现在我在中原既然找不着对手,料想到那里也不会输给别人。我为什么不到那里一游?找个出头的国手较一较高低,也为大宋吐一吐气,在远乡异域博得个高名,传之不朽。况且自古说:‘燕赵多佳人’,或者借这技艺,在王公贵人家里出入,找得一个好配偶,也不见得。”他于是决定向北路进发。
小道人一路上风餐露宿,夜住晓行,不几日,已经到了燕山地面。这时,燕山是耶律部落建立的辽国统治的地方,宋朝的时候称之为北朝,相互为兄弟之国。从石晋以来,把燕、云十六州让给了辽国,从此渐渐沾染中原教化,已经有百余年了。少数民族君主的名号向来叫做“单于”、“可汗”、“赞普”、“郎主”之类,到了辽人,一般称做“帝”或者“宗”
,至于官员的名称,也大半和宋朝相同。其他如衣冠文物,百工技艺,也和中原没有两样。
这辽国最喜欢的是下围棋。如果有第一等的高手,就称为国手。那时辽国的国手是一个女子,名叫妙观。她被朝廷册封为女棋童,开了一个棋馆,教授门徒。有很多王侯把府中的男女送来学棋;还有大家小户的少年,喜欢围棋,想学下棋的,也都来拜在她门下。因此,妙观的门徒不计其数,都称妙观为老师。妙观也以师道自尊,装模作样,尽自矜持,不苟言笑。
妙观棋声传播,慕她才色的人,虽然咽干了口水,却只是不能胜她,所以也没有人敢开口求婚。因此空传下个美名,受了许多门徒,晚间只是独宿而已。原来她也要等待对手,一般的人她是不肯嫁的。
小道人来到燕山,在饭店中歇下。他知道了妙观是国手,于是留心探访。一天,他来到棋馆前,看见一个少年美貌的女子,在那里指手画脚,教人下棋。小道人见了,先已经飞去了三魂,走掉了七魄,恨不得双手抱住了她,做一点两点的事。他心想:“我先不要暴露身份,看她的下法怎么样?”于是呆呆地袖着手,在一旁冷眼观看。见她的下法还有不到的地方,小道人也不说破。
这样一连几天,小道人有些耐不得了,口中不觉流露出一两着来。妙观没有想到,见指点出来的都是妙着,抬眼一看,却是一个道家打扮的小伙儿。她有些诧异,心里疑惑:“哪里来的这样一个怪人?”她忍着不理睬,只是大模大样地教徒弟们对局。妙观偶然指点一着,小道人忽然攘臂争辩说:“这一着不是胜着,至第几路必然吃亏!”后来的结果果然像小道人所说的那样。妙观见了大吃一惊,心想:“这人真怪!不知道从何而来?如果再让他在这里观看,指出我的短处,那我就枉为人师,被人笑话了!”她于是大声喝道:“这里是教棋的地方,你是哪里来的闲人?乱跑到这里来厮混!”就叫了两个徒弟,要把小道人赶出来,不许他观看。小道人冷笑着说:“自家棋艺低,反而怪人指教。看你躲得过我么?”反背了手,踱了出来。
小道人出来以后,私下想:“好个美貌女子!棋艺虽然不能和我相比,但女人中有这样的水平也不容易找了。我一定要在这几个黑白子上把她赚到手。如果不成功,誓不还乡。”他走到棋馆对门,向一个老者问道:“你的这间店房能不能租给人?”老者说:“租来做什么用?”小道人说:“我因为来看棋,想租间房子住着,早晚偷学她两招。”老者说:“好,好。对门的女棋师是我国第一高手,人称‘天下无敌’。小师父小小年纪,要在江湖上云游,正该学她些着法。老汉没有儿女,只有个老嬷,靠缝纫度日,也和女棋师往来得好。这间门面房空着,专门给远道而来看棋的人闲坐,赚几文茶钱。小师父要租,就长期租了也行。”小道人于是从袖里摸出包来,拣了一块大些的银子,给老者做了订钱。然后抽身回到饭店里,搬取行李,到这对门店里住下。
小道人铺设已定,看见店里有现成的用白土刷的木牌在那里。就对老者说,要借来写个招牌。老者说:“要招牌做什么用?是不是有什么高术?”小道人说:“我也要在这里教教下棋,和对门的棋师赛一赛。”老者说:“胡说,你哪里是她的对手!”小道人说:“你不要管!只借给我木牌就是了。”老者说:“木牌本来就空着,你拿去用就是了。只是不要惹出事来,做了话柄。”小道人说:“不会,不会。”就取出文房四宝来,把墨磨浓,蘸饱笔,写了一个招牌来,竖在店面门口。只见招牌上写着:“汝南小道人手谈,奉饶天下最高手先下一子。”这“饶”就是让的意思。
老者看见了,说:“天下最高手你还要让他先哩,好的大话!好的大话!只怕你不敢见我们的女棋师。”小道人说:“我正要赢了你们的女棋师,才算高手。”老者听了,似信非信,走进里面去,把这些话告诉了老嬷。老嬷说:“远方来的人敢开大口,或者有些手段也不见得。”老者说:“这点点年纪,哪里就有什么手段?”老嬷说:“有智不在年高。我们女棋师也是上了年纪的么?”老者说:“我们这里住着这样一个人,和对门作对,也是一场笑话。且看他做出什么来。”
这边立出招牌来,那边早已经有人报告了妙观。妙观听说写的是“饶天下最高手”,分明是和她作对的了。又知道是昨天看棋的小伙,心中好生愤愤不平。她心想:“我在这里独霸棋坛已经很久了,现在从哪里来了这个小冤家,专门找我的错处?一定要发个狠,和他一决胜负!”又转念一想:“他昨天看棋的时候,偶然指点的着数,都在我意想之外。假如和他下上一局,幸而我胜了,劈破他的招牌,赶他走路,这不难;万一我输给他了,这事情传出去,哪里还显得有我!这事不可鲁莽,一定得先探一探消息再作打算。”
妙观有个弟子,叫张生,是她门下最得意的高手,也是除了师父再无敌手的。妙观把张生叫来,对他说:“对门住的汝南小道人,口说大话,但不知道他的手段如何。我想和他决输赢,又不能鲁莽行事。根据你的棋力,现在已经和我差不了多少了。你可以先去试一试,看你和他谁胜谁负,便可以确定他的棋力了。”
张生领命,来到小道人住的店中,摆开棋盘求教。张生因为小道人是客,要让他先。小道人说:“木牌上有言在前,即使是高手也要让他先下一子,决不自家先下。我如果输给你了,再让不迟。”张生只得占先下了。张生穷思极想,才下得一着,小道人只随手应对。不到完局,张生已经输了。
张生拱手服输,说:“您的棋艺果然高明,我不是敌手。再增让一子,才敢再请教。”张生真的摆下二子,然后请小道人对下。张生又输了一盘。张生这才心服,说:“还要再增让一子。”于是增到三子。这一局张生觉得下得松活一些,也仅仅下了个平局。
下了三局以后,小道人对张生说:“足下的棋也算高强,可见上国棋界的一斑了。不知道有没有能和小道对敌的人,请出一个来,小道情愿领教。”张生晓得这话是挑他师父出马,不敢应答。
张生告别了小道人,回到妙观跟前,悄悄告诉她说:“这个小道人棋艺很高,恐怕吾师也要让他一步。”妙观摇手警告他不要说破,免得惹人耻笑。
从此以后,妙观不敢公然开馆教棋了。旁人见了小道人的招牌,也非常惊骇,又看见妙观收敛起来,又听见小道人让张生三子的事,都不知道这小道人和妙观到底是谁的棋艺高。有些好事的人,就三三两两议论这事。有的说:“我们棋师不和他较胜负,想来是不把他放在眼里。”有的说:“他招牌上明说让天下最高手先下一子,我们棋师难道忍得这话,不与他争雄?一定是他有些本领,棋师不敢鲁莽出头。”有的说:“我们棋师现在是本国第一高手,没有一个男人赢过她的,难道别处来的这个小小道人,就那样高强不成!一定要等他们两个对一对局,定出个输赢来!我们看一看,也是着实有趣的事。”又一个说:“妙是妙,只是他们难道肯轻易比试?一定要众人出些赌注给他们赌输赢,才弄得成。”内中有个胡大郎说:“妙,妙,我情愿助钱五万。”支公子说:“你出五万,难道我又少得不成!也是五万。”其余也有认出一万的,也有认出五千的,一共凑了二十万。
众人就推胡大郎做个收掌钱的人,把收来的钱都交给了他。就等他约好对局的时间,到时候看输赢,对现赌注:这叫做“保局”,是赌输赢的旧规矩。众人议论已定。胡大郎把赌注收齐了,便去两边约时间比试手段。果然两边都答应了,约在第三天的午时,在大相国寺方丈室内对局。
女棋童妙观虽然答应了,但心中有些虚怯,心想:“赌注是小事,万一和他赌输赢,一下子输了,枉送了以前的名声!这人远道来做客,一定好利,不如私下买通他,求他让我些儿,我明收了赌注,暗地加添些给他,想来他不会不肯的。找什么人来给我通这信息才好呢?”她想找弟子去,又怕弟子们见笑,不好商量得。她心想:“对门店主的老嬷,常来这里缝衣补裳的,小道人正住在他家,何不请她来做个引头说合的,这话也好说?”
妙观算计好了以后,暗地里派了个女佣人叫老嬷来说话。老嬷听了,便三脚两步走过对门来。她见了妙观,说:“棋师娘子,有什么吩咐?”妙观把她引到自己卧房里头,坐下以后,妙观开口说:“有件事要与嬷嬷商量。”老嬷说:“什么事?”妙观说:“汝南小道人正在嬷嬷家里住着,我有句话要嬷嬷告诉他。嬷嬷,好说吗?”老嬷说:“他自恃棋高,正好来与娘子比试。我听见我家老儿说:‘众人出了赌注,约着后天对局。’娘子却又要与他说什么话?”
妙观说:“正为对局的事,要和嬷嬷商量。我在这里教棋已经很久了,哪个王侯府中不叫我是棋师?找遍全国,没有我的对手,手下还收着许多徒弟哩。现在这远道而来的小道人,却说让尽天下的大话。我曾叫最好的弟子张生,去试着和他下了两局,回来说‘他手段很高’。众人要看我们两人的本事,约定后天比试。万一输给他了,一则丧了本朝的体面,二则失了我以前的名声,这不是搞耍的。我想请嬷嬷私下与他说说,做个人情,让我一些。”
老嬷说:“娘子要使出你的本事来赢他才好,怎么折了志气,反而去求他?况且现在赌着赌注哩,他怎么肯让?”妙观说:“赌注是小事。他如果肯让我赢了,我一点赌注都不要,私下全给他。”老嬷说:“他赢了你棋,赌注怕不是他的!又得到了个大家的喝彩,哪点不好?他明输给你了,私下接受这说不响的钱,他一定不肯。”妙观说:“我再在赌注之外私下赠给他五万。他和我又没有仇,况且又不是本国人,声名有什么关系。他得了那么多赌注,又得了我这些私赠,也够他用的了。只要嬷嬷替我告诉他说,我已经认输,不要在人前赢我,出我的丑就行了。”老嬷说:“说便去说,肯不肯那只有看他了。”妙观说:“全仗嬷嬷说得好些。他如果答应了,我自然会另谢嬷嬷。”老嬷说:“对门对户的,天天相处,又不是什么大事,说起谢来。”嘻嘻地笑着走了。
老嬷回到家里,见到了小道人,把妙观请她去说的话,一五一十对小道人说了。小道人听她说完,便满肚子痒起来,?心想:“好!好!天送个老婆来给我。”他于是回答说:“小子虽然年幼远游,靠着些小技艺,想不到得了不少费用,那钱财并不希罕。只是旅舍孤单,小娘子如果要我相让,只要依我一件事,我无不从命。”老嬷问:“要依你什么事?”小道人嬉笑着说:“妈妈是懂事的,怎么一定要我说出来?”老嬷说:“你说得明白,咱好去说。”小道人说:“白天在众人面前对局,我让她,晚上要她来被窝里对局,她要让我。”老嬷说:“胡说!后生家,占便宜的话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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