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作者:冯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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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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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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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314字

南宋绍兴年间,杭州城中有一个乞丐团行的团头,姓金名老大。从祖上到他,已经做了七代团头了,挣得个完完全全的家业。住的有好房子,种的有好田园,穿的有好衣服,吃的有好食物,真个是粮仓多积粟,口袋有余钱,放债使丫鬟。虽然不是顶富,也是数得着的富家了。那金老大有志气,把这团头让给了族人金癞子做了,自己享受现成,不和其他丐户歪缠。虽然这样,大家口顺,还是叫他团头。


金老大年纪五十多岁,妻子已经去世,只有一个女儿,名叫玉奴。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金老大爱这女儿如同珍宝,从小教她读书识字。玉奴到了十五六岁时,诗赋皆通,写诗作赋,信手而成。更加上女工精巧,还能弹筝吹管,事事伶俐。金老大仗着女儿有才貌,一心要将她嫁给读书人。说来就是名门旧族中,像这样一个女子也是少有的,只可惜生于团头之家。有功名前程的人家,没人来求婚;如果是平常的有钱人家,没有功名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攀他了。因此高不成低不就,把女儿直拖延到了十八岁,还没有嫁人。


偶然有个邻居老翁来说:“太平桥下有个书生,姓莫名稽,年纪二十岁,一表人才,读书饱学。只因为父母双亡,家中贫穷,还没有娶妻。近日考中了秀才,补上了国子监的太学生,情愿入赘女家。这人正和令爱相宜,为什么不招他为女婿?”金老大说:“就烦老翁做媒怎么样?”


老翁领命,径直来到太平桥下,找到莫秀才,对他说了提亲的事,并说:“实不相瞒,他家祖宗曾经是做团头的,现在已经不做了。只图他女儿好,家道又富足。秀才如果不嫌弃,老汉就玉成这事。”莫稽口里虽然没有说,心里却想:“我现在衣食缺乏,没有能力婚娶,为什么不放下身份,低就他家,这不是一举两得?也顾不得旁人耻笑了。”他于是对老翁说:“大伯说得虽然好,但我家贫穷,拿不出聘礼,怎么办才好?”老翁说:“秀才只要答应,连纸也不费一张,都包在老汉身上。”


老翁回复了金老大,择了个吉日,金家倒送了一套新衣服给莫稽穿着,过门成亲。莫稽见玉奴才貌双全,喜出望外,不费一钱,白白得了个美妻,而且又丰衣足食,事事称心。朋友之中,晓得莫稽贫苦的,也都很谅解他,倒也没人去嘲笑他。


到了满月,金老大备下丰盛的酒席,叫女婿请他的同学会友饮酒,荣耀自家门户,一连吃了六七日酒。想不到惹恼了族人金癞子。那金癞子也是有理,他说:“你是团头,我也是团头,只不过你多做了几代,挣了些钱钞在手里,论起祖宗一脉,你我是一样的。侄女玉奴招婿,也该请我喝杯喜酒。如今请人做满月,开宴六七日,并没有三寸长一寸宽的请帖儿给我。你女婿这才做秀才,难道就是做了尚书、宰相,我就不是他亲叔公?坐不起凳头?竟然如此不把人看在眼里!我且去烦恼他一场,叫他大家没趣!”于是叫了五六十个丐户,一齐奔到金老大家里来。


金老大听得吵闹,开门一看,那金癞子领着众丐户,一拥而入,嚷做一堂。金癞子直奔席上,拣好酒好菜只管吃,口里叫着:“快叫侄婿夫妻来拜见叔公!”吓得众秀才站不住脚,都逃走了,连莫稽也随着众朋友一起躲避。


金老大无可奈何,只得再三央告金癞子,说:“今天是我女婿请客,不关我的事。改天专治一杯,给你赔话。”又将许多钱钞分赏给众丐户,又抬出两瓮好酒和好些活鸡、活鹅之类,叫众丐户送到金癞子家,当个折席。


一直乱到黑夜,金癞子和众丐户方才散去。玉奴在房中气得两泪交流。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第二天早上才回来。金老大见了女婿,自觉出丑,满面含羞,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乐,只是大家不说出来。


金玉奴只恨自己家门风不好,要挣个出头,就劝丈夫刻苦读书。凡古今书籍,不惜价钱,买来给丈夫看;又不吝惜供给费用,请人会文会讲,又出资财,叫丈夫结交名流,以提高声誉。莫稽由此才学日进,声誉日起,二十三岁中了进士。


这天,赴了琼林宴以后,莫稽头戴乌帽,身穿宫袍,骑马归来。快要到丈人家的时候,只见街坊上一群小儿争先来看,指着莫稽说:“金团头家女婿做官。”莫稽在马上听得这话,十分不高兴,又不好惹事,只得忍耐。


莫稽见了丈人,虽然外面尽礼,肚里却包着怨气,心想:“早知道有今日的富贵,怕没有王侯贵戚招我做女婿?现在却拜了个团头做岳丈,这可是终身的污点!养出儿女来,还是团头的外孙,被人传作话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子又贤慧,不犯七出之条,不好决绝得。正是事不三思,终有后悔。”


莫稽为此心中不痛快,常常不高兴。玉奴多次问他,也不回答,不知道他是什么缘故。可笑那莫稽,只想着今日富贵,却忘了贫贱的时节,把老婆资助他成名的一段功劳,化为春水,这是他心术不正的地方。


过了几天,莫稽去吏部应选,被任命为无为军掌管户口籍帐的司户。丈人置办了酒席,为他送行。这时众丐户,也不敢登门吵闹了。


莫稽领了妻子,登船赴任。行了数日,到了采石矶附近,停泊在长江北岸。这天夜晚,月明如昼,莫稽睡不着,穿衣起来,坐在船头赏月。他四下一看,见没有人,又想起团头的事,心里闷闷不乐。他忽然动了一个恶念,除非这妇人死了,另娶一人,才能免得这终身的耻辱。他心生一计,走进船舱,哄玉奴起来看月亮。玉奴已经睡了,莫稽再三逼她起来。玉奴不想违背丈夫的意愿,只得披衣起来,走到舱房门口,举头望月。莫稽出其不意,把她牵到船头,推入江中。


莫稽悄悄唤起舟子,吩咐赶快把船移到前面去,重重有赏。舟子不知道原因,慌忙撑篙荡桨,把船移到了十里之外的地方,停泊停当。莫稽这才对舟子说:“适才奶奶因玩月坠水,捞救不及了。”又拿了三两银子赏给舟人作为酒钱。舟人会意,谁敢开口?船中虽然跟得有几个蠢丫头,以为女主人真个坠水死了,悲泣了一场,也就算了。


事有凑巧,莫稽的船移走以后,刚好有个新上任的淮西转运使许德厚,也泊船在采石矶北岸,正是莫稽先前把妻子推坠水的地方。许德厚和夫人推开船窗赏月,开怀饮酒,还没有睡。忽然听见岸上有妇人啼哭的声音。那声音十分哀怨,使人好生不忍。许德厚忙叫水手去探看,果然是个单身妇人,坐在江岸上啼哭。他便叫唤上船来,查明她的来历。


原来这妇人正是无为军司户莫稽的妻子金玉奴。她当初坠水的时候,魂飞魄荡,以为必死无疑。后来忽然觉得水中有东西,托起她的两足,使她随波而行,靠近了江岸。玉奴挣扎着上了岸,举目看时,江水茫茫,已经不见了莫稽的船,才明白丈夫贵而忘贱,故意想溺死她,自己好另找好的配偶。她想到如今虽然得了性命,却无处安身;又想到生活上的苦痛,因此痛哭。


金玉奴见许公盘问,不免从头至尾,把事情的经过,细说了一遍。说完,哭过不停,连许公夫妇都感伤落泪,劝她说:“你不要悲啼,答应做我的义女,再作道理。”玉奴听了,连忙拜谢。许公吩咐夫人取出干衣裳替她通身换了,安排她在后舱一个人睡。叫手下男女都称她小姐,又吩咐舟人,不许泄漏这事。


不一日,许公到了淮西任上。那无为军正是他所管辖地方,许公是莫稽的上司,莫稽免不了随班参见。许公见了莫稽,心想:“可惜一表人才,却干这样负心的事。”


大约过数月,许公对僚属说:“下官有一女儿,颇有才貌,已经满十五岁了,准备选一佳婿入赘。诸君意中,可有合适的人选?”众僚属都听说莫司户青年丧偶,齐声推荐他才貌人品非凡,可作女婿的人选。许公说:“这人我也留意他许久了,但是他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一定心高气傲,未必肯入赘我家。”众僚属说:“他出身寒门,能得到您的收容提拔,正像蒹葭倚玉树一样高攀,是何等的幸运,哪里会嫌是入赘呢?”许公说:“你们既然认为可行,可以去对莫司户说这事。但是要说这是你们的意思,以此探一探他的情况,不要提到我,怕有妨碍。”


众人领命,向莫稽说了这事,要替他做媒。莫稽正想高攀,况且是和上司联姻,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便欣然应允,说:“这事全仗诸位玉成,如果事成,定当报答。”众人说:“当得,当得。”


众人随即将莫稽所说的话回禀了许公,许公说:“虽然承蒙司户不嫌弃,但下官夫妇,非常钟爱这个女儿,把她娇养成性,所以舍不得出嫁。只怕司户少年气盛,对小女不肯饶让,致使与小女小有嫌隙,有伤下官夫妇的心。必须预先讲好,司户凡事要宽容忍耐些,才敢让他入赘。”


众人领命,又到莫稽处传话,莫稽无不依允。这时莫稽已经不比做秀才的时候,用金花彩币为纳聘之礼,选好了吉日,皮松骨痒,准备做转运使的女婿。


许公先叫夫人对玉奴说:“老相公怜悯你寡居,准备替你重新招一少年进士入赘,你不可推阻。”玉奴回答说:“奴家虽然出身寒门,但很知礼数。既然和莫郎结发为夫妇,便要从一而终。虽然莫郎嫌贫弃贱,忍心害理,奴家各尽其道,岂肯改嫁,损害妇节?”说完,泪如雨下。夫人看她用情专一,于是实话告诉她说:“老相公所说少年进士,就是莫郎。老相公恨他负心,一定要你夫妻再次结合,所以说有个亲生女儿,要招赘一女婿,却叫众僚属与莫郎议亲,莫郎欣然听命,就在今晚入赘我家。等他进房的时候,要……”如此如此,“给你出这口恶气。”玉奴这才收了眼泪,重匀粉面,再整新妆,打点结亲的事。


到了晚上,转运司府上,铺毡结彩,大吹大擂,等候新女婿上门。莫稽冠戴齐整,帽插金花,身披红锦,跨着雕鞍骏马,两班鼓乐前导,众僚属都来送亲。一路行来,谁不喝彩!莫稽到了转运司府门前下马,许公身穿官服出来迎接,众官及僚属都告别离去。


莫稽一直进入私宅,新人用红帕遮头,由两个养娘扶了出来。掌礼人在槛外喝礼,双双拜了天地,又拜了丈人、丈母,然后交拜礼毕,送归洞房做花烛宴席。这时,莫稽心中,如登九霄云里,欢喜得不可形容,仰着脸,昂然而入。


莫稽才跨进房门,忽然两边门侧里走出七八个老妪、丫鬟,一个个手执篱竹细棒,劈头盖脑向他打了下来,把纱帽都打脱了,肩上背上棒如雨下,打得他叫喊都来不及,想不出一个办法。莫稽被打,慌忙缩做一堆,跌倒在地,只叫:“丈人,丈母,救命!”


这时,只听房中娇声婉转,吩咐说:“休打杀薄情郎,且唤来相见。”众人这才住手,七八个老妪、丫鬟,扯耳朵,拽胳膊,好似六贼戏弥陀一般,把莫稽脚不点地拥到了新人面前。莫稽口中还说:“下官有什么罪?”他睁开眼看时,只见画烛辉煌,照见上边端端正正坐着个新人,不是别人,正是原来的妻子金玉奴。


莫稽吓得魂不附体,乱嚷道:“有鬼!有鬼!”众人都笑起来。只见许公从外面进来,叫道:“贤婿休要疑心,这是我在采石矶江边认的义女,不是鬼。”莫稽心头这才止住了跳,慌忙跪下,拱手说:“我莫稽知罪了,望大人包容。”许公说:“这事和下官没有关系,只要我女儿没有话说就算了。”


玉奴向莫稽脸上唾了一口,骂道:“负心贼!你不记得东汉的宋弘说过:‘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当初你空手入赘我家,亏得我家的资财,你才得以读书延誉,以至成名,侥幸有了今日。奴家也希望夫荣妻贵,想不到你忘恩负义,不念夫妻之情,恩将仇报,将奴家推堕江心。幸得苍天可怜,得遇恩爹相救,收为义女。假如奴家葬身鱼腹,你另娶新人,于心何忍?现在奴家有什么颜面,再与你团聚?”说完,放声大哭,千负心,万负心,骂个不停。莫稽满面羞惭,闭口无言,只顾磕头求饶。


许公见玉奴骂够了,这才把莫稽扶了起来,对玉奴说:“我儿息怒,现在贤婿已经悔罪了,料想不敢轻慢你了。你两个虽然是旧日夫妻,在我家却只算新婚花烛,凡事看在我的面上,闲言闲语,都一笔勾销了吧。”又对莫稽说:“贤婿,你自家不对,休怪别人。今宵只好忍耐,我叫你丈母来解劝。”说完,走出房去。不一会儿,夫人来到,又说了许多调停的话,玉奴和莫稽两人这才和睦了。


第二天,许公设宴,款待新女婿,将他前日所下金花彩币,依旧送还,说:“一女不受二聘,贤婿前次在金家已经送过了,这次下官不敢重复收受。”莫稽低着头没有说话,许公又说:“贤婿常遗憾令岳翁地位卑贱,以致夫妇失爱,几乎不得善终。现在下官的地位怎么样?只怕爵位不高,还不能满足贤婿的要求。”莫稽听了,涨得面皮红紫,只得离席谢罪。


从此,莫稽和玉奴夫妇和好,恩爱比从前加倍。许公和夫人对待玉奴像亲生女儿一样,对待莫稽像真女婿一样;金玉奴对待许公夫妇,也像亲爹亲妈一样。连莫稽都受感动了,把团头金老大迎接到任所,奉养送终。后来许公夫妇去世,金玉奴穿上和亲生父母死时一样的孝服,报答他们的恩德。莫家和许家世世结为姻亲兄弟,往来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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