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杜十娘怒沉百宝箱(2)

作者:冯梦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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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古代·奇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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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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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700字

李甲同杜十娘行到潞河,准备改乘船。正好有瓜洲运漕粮的船返回,讲定船钱,包了船舱。到上船的时候,李甲先前从杜十娘那里拿的二十两银子,因置办衣服、铺盖,剩下的付了车马费,如今口袋里已经不剩分文。李甲正在愁闷,杜十娘说:“郎君勿忧,有众姐妹合赠的礼物在这里,一定会有帮助。”于是取钥匙打开箱子。李甲在一旁自觉惭愧,不敢偷看箱中虚实。只见杜十娘从箱里取出一个红绢袋来,掷在桌上,说:“郎君打开来看看。”李甲把红绢袋提在手中,觉得很沉重。打开来一看,里面全是白银,一数整五十两。


杜十娘又将箱子锁上,也不说箱子里还有什么东西,只对李甲说:“承众姐妹高情,不只路途不缺用的了,就是以后到了苏杭租房以及游山玩水,也够了。”李甲又惊又喜,说:“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李甲流落他乡,死无葬身之地。此情此德,白头不敢忘。”自此每谈及往事,李甲一定会感激流泪。杜十娘也尽情抚慰。不一日,船到了瓜洲,漕船停泊在岸口,李甲另雇了民船,安放行李,约定第二天清晨渡江。


这时,正值仲冬中旬,月明如水。李甲和杜十娘坐在舟头,李甲说:“自从离开京城,整天守在船舱之中,到处都有人,没能和你畅谈。今天我们单独在这船上,就不需要避忌了。而且已经离开塞北,初近江南,我们应该开怀畅饮,以宽解过去的抑郁之气,娘子以为何如?”杜十娘说:“妾很久没有谈笑了,也有这心思,郎君所说,正合我意。”李甲于是拿来酒具摆在船头,铺上地毡,和杜十娘并坐在一起,饮酒赏月,饮至半酣,李甲端着酒杯对杜十娘说:“娘子的歌唱,院中推第一。我当初遇上你的时候,每次听你歌唱,常常不禁神魂为之飞动。以后事不顺意,彼此都很郁闷,所以很久都没有听见你的歌声了。今夜江清月明,深夜无人,不知娘子肯为我歌唱一曲吗?”杜十娘也兴致勃发,于是开喉顿嗓,取扇按拍,唱了元人施君美《拜月亭》杂剧中“状元执盏与婵娟”一曲。


这时,附近另一只船上,有一少年,姓孙名富字善赉,徽州新安人氏。家有资财巨万,世代在扬州做盐商。孙富年方二十,是南京国子监的监生。他生性风流,经常往妓院找妓女,寻开心,如果说到嘲风弄月,倒是个轻薄的头儿。事有偶然,这天夜里,孙富一个人,正无聊地在船上饮酒。忽然听得歌声悠扬,他便起身来到船头,站着听了半晌,才知道歌声是从邻船传出来的。他正准备去拜访,歌声一下子已经停了。他于是派仆人悄悄去向舟人打听。只晓得是李相公雇的船,并不知唱歌人的来历。孙富想:“这唱歌的人一定不是良家女子,怎么能见她一面呢?”他辗转寻思,通宵没有入睡。


五更时候,忽然江风大作。到天亮时,彤云密布,狂雪飞舞,风雪阻渡,船不能开。孙富便命艄公移船,泊于李家的船旁。孙富头戴貂帽身穿狐裘,推开船窗,假装看雪。恰好杜十娘梳洗完毕,揭起船旁的短帘,倒盆中的残水,被孙富偷看见了。孙富见杜十娘的确是国色天香,不禁魂摇心荡,凝神注目,等候再见一面。等了许久,却没有机会。他沉思了很久,便倚窗高声吟起高启《梅花诗》中的二句: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李甲听得邻船吟诗,伸头出舱,看是什么人。只因这一看,正中了孙富的计。孙富吟诗,正是要引李甲出头,他好乘机攀谈。他当下慌忙举手,问:“老兄尊姓大名?”李甲回答了姓名籍贯,少不得也问那孙富的姓名籍贯。孙富也回答了。二人又谈了些太学中的闲话,渐渐亲热起来。


孙富说:“风雪阻舟,乃是上天让我与尊兄相会,实在是小弟之幸也。船上无聊,想同尊兄上岸,到酒店中喝一杯,领教高论,希望不要拒绝。”李甲说:“萍水相逢,怎好打扰?”孙富说:“说哪里话!‘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于是叫艄公放跳板,童儿打伞,迎接李甲到他的船上。就在船头作揖,然后让李甲先行,自己随后,跳上岸去。


二人走不多远,就有个酒楼。二人上楼,拣一副洁净座位,靠窗坐下。酒保摆上酒菜。孙富举杯相劝,二人赏雪饮酒。先说了些斯文的套话,渐渐地谈到花柳之事,二人都是过来人,志同道合,说得投机,越发成相知了。


孙富让旁边的随从走开,低声问李甲:“昨夜你船上唱歌的人是谁?”李甲正要卖弄在行,于是实说:“她是北京名姬杜十娘。”孙富说:“既然是妓院姐妹,为什么嫁给你了?”李甲于是将如何遇见杜十娘,如何相好,后来如何要嫁,如何借银赎她,始末根由,详细讲了一遍。


孙富说:“兄带着美人回家,的确是高兴的事,但不知尊府中能不能相容?”李甲说:“贱室不用担心。所担心的是,老父性情严厉,我正为这还在犹豫!”孙富乘机说:“既然是尊大人未必相容,兄打算怎样安顿她?你和她一起商量过没有?”李甲皱着眉头说:“这事我曾经和她商量过。”孙富高兴地说:“那她一定有好办法。”李甲说:“她想侨居苏杭,流连山水。叫小弟先回家,求亲友在家父面前婉转劝解。等家父回嗔作喜,然后再想办法回去。你以为这办法如何?”孙富沉吟半晌,故意装作神色忧虑的样子说:“小弟与你初次相会,交浅言深,恐怕见怪。”李甲说:“正赖高明指教,何必谦逊?”孙富说:“尊大人官居要职,必然严守礼法,平时已经责怪你去非礼的地方,现在难道会让你娶妓院里的人。况且你的亲戚朋友,哪个不迎合尊大人的意思?你求他们也是枉然,必然会遭到拒绝。即使你们流连山水,也不是长久之计。万一钱用完了,岂不是进退两难!”


李甲自知手中只有五十两银子,这时已经用去了大半,听了孙富所说,不觉点头称是。孙富又说:“小弟还有句心腹的话,不知你愿不愿意听?”李甲说:“承兄过爱,还求尽言。”孙富说:“疏不问亲,还是不说吧。”李甲说:?“但说何妨。”孙富说:“自古道:


‘妇人水性无常。’更何况烟花女子,少真多假。她既然是妓院的名姬,相识一定满天下,或者南边有她的旧相好,借你的力,把她携带出来,以后便另投相好。”李甲说:“这个恐怕未必然。”孙富说:“既然不是这样,江南子弟,最善于轻薄,你如果留下美人独居,难保没有逾墙钻洞的事;如果带着她一同回家,又愈增加尊大人的愤怒。”


李甲听了,茫然若失,移坐挨近孙富,问:“依兄之见,如何是好?”孙富说:“我有一个办法,对你很好。只怕你沉溺于枕席之爱,未必能实行,使我空费口舌罢了!”李甲说:“兄有好的办法,又怕什么而不说呢?”孙富说:“兄在外长期不回,尊大人十分生气。然而尊大人之所以对你不满,不过是因为你迷花恋柳,挥金如土,以后一定是弃家荡产的人,不能承继家业罢了!你现在空手而归,正好触怒他。你如果能割枕席之爱,见机行事,我愿意以千金相赠。你得到了千金,回去献给尊大人,只说是在京城授馆所得,并没有浪费分毫,尊大人必然相信。从此家庭和睦,亲朋也没有闲言了。须臾之间,转祸为福。请兄三思,我并非是贪恋美人之色,实在是为你着想!”


李甲原是没主意的人,被孙富一席话,说透了胸中的疑虑,起身作揖,说:“听了兄的指教,茅塞顿开。但十娘千里跟随我,在道义上难以立刻决绝。容我回去和她商量,征得她同意以后,再来答复。”孙富说:“你回去说话,要委婉一些。她既然忠心为你,一定不忍心使你父子分离,一定会成全你还乡的事。”二人饮了一会儿酒,风停雪止,天色已晚。孙富叫家童付了酒钱,和李甲携手回船。


杜十娘在船中,摆设好了酒果,准备和李甲小酌。等了一整天还没有见李甲回来,她于是点亮了灯继续等待。李甲回到船上,杜十娘起身迎接。她见李甲脸色着急,好像很不高兴,于是斟满一杯热酒劝他喝了。李甲摇头不喝,一言不发,竟自上床睡了。杜十娘见他这样,心中也不高兴,收拾了杯盘,为李甲解衣就枕,问他说:“今天见到或是听到了什么,为什么这样郁闷?”李甲只是叹息而已,始终不开口。杜十娘问了三四次,李甲却已经睡着了。


杜十娘放心不下,坐在床头,不能入睡。到夜半,李甲醒来,又叹了一口气。杜十娘问他:“郎君有什么难言的事,为什么频频叹息?”李甲抱着被子坐了起来,几次想说又没有说,泪水却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杜十娘把李甲抱在怀里,软语抚慰说:“妾和郎君情好,已经有两年了,千辛万苦,历尽艰难,才有了今日。然而我跟随你数千里,没有见到你哀戚。现在将要渡江还乡,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反而悲伤起来,一定有什么原故。夫妇之间,死生相共,有事尽可以商量,千万不要隐瞒。”


李甲被逼不过,只得含着眼泪说:“我在京城穷困的时候,承蒙你不嫌弃,委曲相从,的确是莫大的恩德。但我反复想了,老父位居要职,拘于礼法,况且性情严厉,一旦他生气了,必定把我赶出家门。你我流荡,到什么地方去呢?夫妇之间的欢乐难保,父子之间的天伦又绝。白天有一个姓孙的朋友请我喝酒,为我筹划这事,使我心如刀割。”杜十娘一听,大吃一惊,说:“郎君的意思怎么样?”李甲说:“我是事内之人,当局者迷。孙友为我出了一个好主意,但恐怕你不愿意!”杜十娘说:“孙友是什么人?办法真的好,为什么不愿意?”李甲说:“孙友名富,家里是新安的盐商,他是个少年风流的读书人。昨天夜间,他听见你唱歌,因而问及你。我告诉了他你的来历,并谈及难以归家的原因,他愿意用千金聘你。我得到千金,就可以拿着去见我的父母,而你也得到了丈夫。但我情不能舍,所以悲泣。”说完,泪如雨下。


杜十娘听了,放开李甲的两手,冷笑一声,说:“为郎君出这个主意的人,真是个大英雄。你得到了千金,而我归了他姓,又不致成为你的累赘,发乎情,止乎礼,的确是两便的好主意。那千金在哪里?”李甲收泪说:“没有得到你的同意,千金还留在他那里,没有拿到手。”杜十娘说:“明天早上,快快答应了他,不可错过机会。但千金是重要事,一定要兑足交在你手中,我才到他船上,不要被做买卖的小子欺骗了。”


这时已经四鼓,杜十娘起身挑灯梳洗,说:“今天的梳妆,是迎新送旧,非比寻常。”于是脂粉香泽,用意修饰,花钿绣袄,极其华艳,香风拂拂,光彩照人。装束才完,天色已晓。孙富差家童到船头等候回信。杜十娘看李甲,欣欣然似有喜色,于是催李甲快去回话,及早兑足银子。


李甲亲自来到孙富船中,回复杜十娘已经答应了。孙富说:?“兑银子容易,一定要美人的梳妆台为信物。”李甲又回复了杜十娘,杜十娘就指着描金文具箱说:“把它抬去。”孙富非常高兴,马上将白银一千两,送到李甲船中。杜十娘亲自检看,足色足数,分毫不差。于是手把船舷,用手招孙富。孙富一见,魂不附体。杜十娘启朱唇,开皓齿,说:“方才的箱子可暂时拿来,里边有一张李郎的路引,要拿出来还给他。”


孙富看杜十娘已经是瓮中之鳖,就命家童把那描金文具箱,安放在船头上。杜十娘取钥开锁,打开箱子,里面都是抽屉小箱。杜十娘叫李甲抽第一层来看,只见里面装满翠羽明,瑶簪宝珥,约值数百金。杜十娘把它们投到了江中。李甲和孙富及两船的人,无不惊诧。杜十娘再抽一箱,里边是玉箫金管,又抽一箱,里边尽是古玉紫金玩器,约值数千金。杜十娘全部把它们投在大江中。岸上观看的人,齐声说:“可惜,可惜!”都不知道什么缘故。杜十娘又叫李甲再抽最后一箱,只见箱中还有一个匣子。打开匣子来一看,里边约有一把多夜明珠。其他祖母绿、猫儿眼等异宝,众人见都没有见过,无法估计它们价值多少。众人齐声喝彩,喧声如雷。杜十娘又准备把它们投到江中。李甲不觉大悔,抱着杜十娘恸哭,那孙富也来劝解。


杜十娘推开李甲,指着孙富骂道:“我和李甲备尝艰苦,到此不是容易,你却以奸淫之意,巧为谗言,破人姻缘,断人恩爱,你是我仇人。我就是死了,也一定要向神明告你,你休想和我共枕席之欢!”又对李甲说:“我流落风尘数年,私有积蓄,本为终身打算。自从遇上你,山盟海誓,白头不渝。前日离开京城的时候,假托众姐妹相赠,箱中所藏百宝,不下万金。本将充实你的行装,归家见你父母,或许他们怜悯我有心,把我收留,使我得以委托终身,生死无憾。谁知你却听信奸人的谗言,中途把我抛弃,辜负了我一片真心。今天当着众人的面,开箱来看,叫你知道区区千金,不是难事。我匣中有玉,恨你有眼无珠。我生不逢时,风尘困顿劳苦,才得脱离,又遭抛弃。现在众人为我作证,不是我负你,而是你负我!”


当时在场的人,无不流泪,都唾骂李甲负心薄幸。李甲又羞又苦,且悔且泣,正准备向杜十娘谢罪。只见杜十娘抱着宝匣,向江心一跳。众人急呼捞救。但见云暗江心,波涛滚滚,杜十娘已经杳无踪影。可惜一个如花似玉的名姬,一旦葬于江鱼之腹。


当时旁观的人,都咬牙切齿,争着要用拳头打李甲和那孙富。慌得李孙二人,手足无措,急叫开船,分路逃走了。


李甲在船上,看着千金,反复回想着杜十娘,终日愧悔,郁成狂疾,终生不愈。孙富自从那日受惊,得病卧床月余,终日见杜十娘在身旁辱骂,不久就死了。


后人评论此事,认为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的确不是好人;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真是蠢才。惟独赞扬杜十娘是千古女侠,只可惜错认李甲,将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使人深深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