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林
|类型:文艺·名著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7
|本章字节:8846字
走在古老的街道,寻找和电影中的一点一滴,其实是在寻找那些血雨腥风的遥远日子。
我坐在凯司令咖啡馆三楼一个临窗的角落里,想着张爱玲的短篇《色,戒》。那天的天气格外晴朗,窗外的法国梧桐树叶被正午的阳光照射得如同一块块耀眼的玻璃片,人们仿佛是在躲避盛夏的暴晒,繁华的南京西路上出现了暂时的安静。
我想到了里外面这条曾被称做静安寺路的南京西路上的恐怖和紧张:“这咖啡馆门口想必有人望风,看见他在汽车里,就会去通知一切提前。刚才来的时候倒没看见有人在附近逗留。横街对面的平安戏院最理想了,廊柱下的阴影中有掩蔽,戏院门口等人又名正言顺,不过门前的场地太空旷,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汽车里的人。”
南京西路东起西藏路,西止延安西路,全长约2033米,原名静安寺路,1945年改名为南京西路至今。南京西路汇集着许多世界顶级品牌的专卖店,是上海时尚的制高点。但在一百多年前,南京西路却只是李鸿章镇压太平天国修建的一条行军小道。而后英租界当局修筑跑马场,为方便跑马场运送物资,即将最初的泥泞小路拓宽延伸并埋下下水管道,路面铺上石子(上海人俗称蛋鸽路),两侧种上英国人喜欢的悬铃木。因道路穿过千年古刹静安寺,故取名静安寺路。
静安寺路的崛起是在上个世纪初。那时大马路上两大百货巨头“先施”与“永安”的商战正打得难解难分,静安寺路还是一片未开发的处女地。随着租界西扩,中外地产商不约而同地看好了地价便宜,空旷幽静的静安寺区域,并纷纷购置道路边的土地。至上世纪二十年代初,一批批具有当时流行建筑风格ardeco元素的公寓集中在了静安寺路的两侧。公寓的出现,对传统的大家庭居住模式——三世同堂、四世同堂起到了划时代的冲击作用。可以说今天广为流行的三室二厅、二室一厅的单元房概念,就源自公寓。
公寓没有花园洋房和深宅大院的面积大,但设施却很现代完备。居住公寓的开支是非常昂贵的,由于公寓一般都只租不卖,为了防止货币贬值,不少房主还要求租赁者付美金或金条,所以问津者多为洋人和受西方教育的专业人士。如张爱玲和她的姑姑张茂渊,就租住在当时的高档公寓——爱林登公寓(今常德公寓)。
爱林登公寓离《色,戒》中的凯司令咖啡馆、绿屋夫人时装店、印度人的首饰店(故事高潮的发生地)、西伯利亚皮货店等只有约两公里的距离。这些店铺都属于南京西路沿线的公寓铺面,租金高得令人咋舌。公寓铺面锁定的租赁者,大多是租住在公寓里的优皮一族,故优皮风情弥漫了整个静安寺路,特别是从陕西北路至石门路这一带的静安寺路,可谓是“优皮”最集中的一段。如果打个比方说整条南京西路是用金砖铺成的,那么这一段就可以比做是在金砖上镶嵌了金刚钻。因为当时全上海最昂贵的店铺就集中在这短短的二百多米道路的两侧。《色,戒》写于1950年,那时的张爱玲已从爱林登公寓搬迁到了重华新邨沿街公寓。重华新邨公寓就在镶嵌了“金刚钻”的二百多米道路旁,因此《色,戒》可以说是张爱玲踩着那些华丽的店铺写出来的。而楼下凯司令咖啡馆的栗子蛋糕、芝士鸡丝焗面和自治的曲奇饼干,也许早就是张爱玲及其好友炎樱常常享用的美食了。
我还想到了中的王佳芝坐在我脚下底层的卡座,一边盼着即将到来的易先生,一边搅动手里的银勺子,杯子里的咖啡在渐渐凉去,“一种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一道裂痕,阴凉地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我问过咖啡馆的一位老员工,当年的布局正如里描写的:“这家大概主要靠门市外卖,只装着寥寥几个卡位,虽然阴暗,情调毫无。靠里有个冷气玻璃柜台装着各色西点,后面一个狭小的甬道灯点得雪亮,照出里面的墙壁下半截漆成咖啡色,亮晶晶的凸凹不平;一只小冰箱旁边挂着白号衣,上面近房顶成排挂着西崽脱换下来的线呢长夹袍,估衣铺一般。”而中的易先生对王佳芝说“凯司令”是由天津“起士林”的一号西崽(领班)出来开的也大致没错。老员工告诉我,“凯司令”事实上是三个西厨在三十年代初以八根大金条(每条十两)合资开的。
三个人中有一位叫做凌阿毛,是当时上海滩做蛋糕十分出名的西饼师傅,原来在德国总会当西厨,后来想自立门户,便与朋友合资开了这家咖啡馆。至于咖啡馆为何取名叫“凯司令”,却还有着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那时静安寺路上沿街的门面不是谁都能租下来的,这些公寓门面的房东大多是洋人(欧洲犹太人),不但势利,而且懂得保护一条街面的品位价值,他们常常要考察租赁者将要开的是什么店铺?档次与静安寺路的氛围合不合?那天,店铺的老板一看租赁者是三个老实憨直的上海伙计,便有些担心,怕他们砸了这一带已经形成的“高雅情调”这块牌子(当时静安寺路出名的咖啡馆已有dds、菲亚特等,且都是外国人开的),因此不愿租给他们。
后来是一位下野军阀以他的名义才帮这三个伙计拿下了两间门面。为了感谢这个军阀,三位合伙人想以军阀的名字命名咖啡馆,却被军阀拒绝,只好以一句笼统的“凯司令”以表谢意。“凯司令”意含长胜将军,也有暗喻自己店铺在商战中旗帜不倒的意思,可谓是个好名字。凌阿毛的技艺由他的儿子继承,解放后公私合营,他的儿子任私方经理,后在“文革”中自杀。可惜凌门的“栗子蛋糕”绝技也就此失传了!“凯司令”原为两个门面上下两层,一个门面做门市,一个门面做快餐式的堂吃生意,现在已扩大了几倍,楼下做门市楼上做餐厅,沿马路是一色的蓝色玻璃幕墙,每天生意火红,已非《色,戒》中张爱玲笔下的冷落静僻和晦暗了。
《色,戒》中故事高潮的发生地,也就是王佳芝突然发觉自己爱上了易先生,而在紧要关头使其脱逃的那家印度人开的首饰店,学者程乃珊认为其实就是张爱玲的好友炎樱家开的首饰店。炎樱的父亲是印度人,母亲出生在天津,他们的首饰店正好在与“凯司令”相邻的花园公寓店面上。花园公寓与重华新邨、静安别墅相邻,同属于联体公寓,门面档次较高,租金昂贵,符合开珠宝首饰店所要的身份。这家首饰店据说是在“文革”扫“四旧”时才关闭的。不过早在1948年,老板就已经改为上海人了,店名也变为“陈福昌珠宝店”。有传言说陈福昌原是炎樱家首饰店的大伙计,解放前夕炎樱全家离沪,这爿店才盘给了陈福昌。
与“凯司令”相邻的还有《色,戒》中提到的“西伯利亚皮货店”,该店是当时上海皮草行业的大哥大,开在静安别墅沿街的里弄公寓底层。程乃珊说,静安别墅原是潮州会馆的墓地,后变为英国人的养马场。1926年由南浔富家张静江(蒋介石的老师)购得这块地皮,并建造静安别墅,于1932年竣工。静安别墅有这样的背景,沿街店面招标,自然讲究所开店铺够不够档次。西伯利亚皮货店老板是一位俄籍犹太人,早在1905年俄国二月革命时就逃到了中国的哈尔滨,在上海开这家有四个门面的皮草店,自然财大气粗。
程乃珊还认为,中提到的“绿屋夫人时装店”,应该在位于凯司令咖啡馆斜对面的南京西路石门二路西北角,即那幢沿马路成弧形状的高层公寓德义大楼(其实,程乃珊也有误,那幢沿马路成弧形状的高层公寓并不是德义大楼。真正的德义大楼在程乃珊说的这幢大楼对面),而不是张爱玲所说的与西伯利亚皮货店相邻。那幢弧形大楼建于1928年,共八层。时逢装饰艺术派在工业和建筑设计中流行,因此大楼的墙面采用了褐色面砖并镶嵌图案,顶部竖向线条装饰,立面还有饰带和四座人像雕塑。住宅分布为一梯两户式,户型分两室户和三室户。底层的铺面多为奢侈品专卖店,如“绿屋夫人时装店”,此外还有“南京理发店”。如今“南京理发店”依旧,“绿屋夫人时装店”早已变成了少儿书店。
《色,戒》中的另一个重要场景“平安戏院”位于高层公寓平安大楼的底层。该大楼为八层高美式公寓。所谓美式公寓,是指那些已摆脱浓烈的殖民风格,追求简洁线条,并十分注意窗框、水平腰线等细部的处理,且以砖砌墙立面为主要特色的公寓。典型的代表建筑有位于今西藏路的青年会大楼和福州路的美国总会。上世纪三十年代西班牙驻沪领事馆就设在平安大楼的底层。平安戏院的前身为安凯第商场(类似现在的品牌购物中心),1932年改建成戏院。张爱玲在中是这样描写的:“全市惟一的一个清洁的二轮电影院,灰红暗黄二色砖砌的门面,有一种针织粗呢的温暖感,整个建筑圆圆地朝里凹,成为一钩新月切过路角,门前十分宽敞。”里的王佳芝就是在平安戏院前登上三轮车的,那飞转的轮子也带着她上了一条不归路。如今平安大楼依然矗立在南京西路的陕西路口,平安戏院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才变成专卖绸布的商场,现在是西班牙某品牌专卖店,每日里门庭若市,一派繁荣景象。有传闻说平安戏院老板的女儿还在旧金山,是当地一位知名的律师。若属实,这位昔日的千金算来也该有七十多岁了!
张爱玲的许多都是源于真实的人物事件写成的,《色,戒》里的王佳芝也不例外。据说王佳芝的原型名叫郑苹如,原是上海名媛,母亲生在日本,父亲郑钺是中国人,时任公共租界的首席检察官。受父亲爱国思想影响,郑苹如从小就痛恨侵略者。日伪时期,郑苹如成为了国民党的情报员,并受命锄掉汪伪大汉奸丁默村,后刺杀失败。据说郑苹如被害时只有23岁,临刑前只说了一句话:“子弹不要打我的脸。”有关郑苹如刺杀丁默村,一直有不同的传本。一种是失误说,1938年12月21日,郑苹如约丁默村到上海静安寺路的西伯利亚皮货店选购大衣,当时国民党中统杀手就埋伏在附近。但敏感的丁默村仿佛预感到了危险,丢出一大叠钞票对郑苹如说:“侬自己挑吧,阿拉先走啦。”说完,便飞快地登上防弹车逃离了现场。通过这次行动,虽然郑苹如的身份已经有所暴露,但她仍决定实施第二次刺杀。三天后,她身藏两支手枪约丁默村在美琪大戏院门口见面,准备同归于尽,结果不幸被捕。而另一种迷情说,则体现在张爱玲的《色,戒》里。如今,这篇已由著名导演李安改编并执导拍摄成了电影,那些血雨腥风又重现在了人们的眼前。真是往事并不如烟啊!我坐在“凯司令”五月的窗前,想着七十年前的一张张陌生面孔,就如同是坐在一个被延续的梦里,这梦一头连着已逝的岁月,一头却是连着不可知的未来。
◎◎◎◎◎链接
张爱玲在1953年开始便构思《色,戒》的初稿,然后直至1978年,这篇万余字的才在一份报纸的副刊发表。在1983年皇冠出版社出版的张爱玲合集《惘然记》里,张爱玲在序中谈到《色,戒》《相见欢》《浮花浪蕊》时写道:“这三个小故事都曾经使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甚至于想起来只想到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与改写的历程,一点都不觉得这其间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因此结集时题名《惘然记》。”张爱玲很少写文章为自己的作品辩护,而在《色,戒》发表之后,有人提出批评,张爱玲也少有的专门写了一篇文章《羊毛出在羊身上》加以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