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林
|类型:文艺·名著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7
|本章字节:10156字
老外的脚力的确强,他一直紧跟着我。当我冒出的念头使我最终收起电话的时候,他很友好地赶到我的身旁说:“谢谢你给我带路!”我很郁闷,我知道他错误地理解了我的行为。有时误会是很可笑的,它会让人失去信心,觉得正在做的一切变得毫无意义。那天要不是那个长着一头黄鬈发的老外说他的祖母曾经和张爱玲住在洛杉矶的同一座公寓里,我就改主意放弃对张爱玲故居的走访了。因为我实在不能忍受那个黄毛男人不停的讨教。
长着一头黄鬈发的美国人叫哈里,他说自己在香港大学研究汉语言文学已快十年了。哈里也就是从那时起接触到张爱玲的作品的,他宣称现在在美国和欧洲,没有谁能超过他对张爱玲的研究。他还得意地拿出一张照片,指着上面一幢乳白色的六层楼房对我说:“这就是张爱玲在洛杉矶逝世前住的罗契斯特街公寓。”我仔细地看着,直到常德公寓出现在我们的眼前。
这次我们很顺利地进入了公寓的大门。我想着那天和惠丽被一个长相古板的中年妇女阻止在门口的情景,不禁偷偷看了一眼哈里。公寓楼道里的光线很暗,我们在乘坐那台老旧的电梯时,差一点被开电梯的又一个古板的中年妇女拒载。她的理由是我们不是这幢楼里的人。我们来到了60室(过去的65室),那扇深沉的紫红色房门紧闭着,哈里一边喊一边敲门,但最终还是无人应答。我们步行下楼,两人都没有说话。我又想到了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他是这样回忆与张爱玲在一起的:“我们两人在房里,好像‘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我与她是同住同修,同缘同相,同见同知。爱玲极艳。她却又壮阔,寻常都有石破天惊。她完全是理性的,理性到得如同数学,它就只是这样的,不着理论逻辑,她的横绝四海,便像数学的理直,而她的艳亦像数学的无限。我却不准确的地方是夸张,准确的地方又贫薄不足,所以每要从她校正。前人说夫妇如调琴瑟,我是从爱玲才得调弦正柱。我们两人在一起时,只是说话说不完。在爱玲面前,我想说些什么都像生手拉胡琴,辛苦吃力,仍道不着正字眼,丝竹之音亦变为金石之声,自己着实懊恼烦乱,每每说了又改,改了又悔。但爱玲喜欢这种刺激,像听山西梆子似的把脑髓都要砸出来,而且听我说话,随处都有我的人,不管是说的什么,爱玲亦觉得好像‘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我在楼梯口的转弯处再次回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着的房门,“唉!就让他们在那里翻云覆雨、胡天海地吧!不打扰也罢。”我心里这样默默地想着。楼下杂货店的老板是在哈里买矿泉水的时候看见我的。他笑着问“又吃闭门羹啦?”我也笑着回了一句:“看来在上海实现新闻采访自由起码还要等一百年。”老板有些尴尬地一边挠着头一边解释,这也难怪公寓里的住户,因为这些年到这里来看张爱玲故居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而事实上曾经是张爱玲故居的那套房子里,早就变得和从前一点关系也没有了。他说这座公寓现在虽然被上海市列为了保护建筑,但作为私人住宅,居住者是有权拒绝访问的。他还指着楼的右侧六层处对我和哈里说,当年张爱玲和她的姑姑就住在那里,后来她和胡兰成结婚也是住在那里。我仰望着如今空荡荡的阳台,想象张爱玲穿着宝蓝绸袄裤,戴着嫩黄边框眼镜,脸儿像月亮的样子,不免觉得有些凄凉。因为那是一幅多么美丽的海派仕女图啊!
哈里像一只长臂猿一样地忙着拍照,他时而伸直身子像一根细长的柱子,时而又弓缩在马路边的梧桐树下。他不停用德产莱卡相机哗啦哗啦地记录着张爱玲居住过的又一座公寓。忽然,哈里被一辆在十字路口调头的电车吸引住了,他高声喊着“电车,电车!”并飞快地向路口奔跑过去。杂货店的老板看着哈里的背影笑着说:“那不是老上海的电车啦。”这时,我突然想起张爱玲写过的那个电车厂,急忙向老板请教,他听后用手指着斜对面的一座工地说:“呐,就在那边,原来叫上海第一电车总厂。”我看着被蓝色铁皮围住的工地和高悬在空中的塔吊,耳边渐渐响起一阵由远而近的叮当声。
美丽园
在轰轰烈烈的张胡之恋中,美丽园可谓是一个谜。因为28号楼胡兰成豪华奢侈的家,张爱玲只住过一夜。如今,美丽园的变化虽然巨大,但同样给人留下了许多的缅怀和想象。
很少有人知道胡兰成曾经住在美丽园的哪只角,也没有资料记载他上海的家是个什么样子,但有一点却是明白无误的,那就是美丽园的地价寸土寸金绝无虚假。据上海市房产管理部门发布的消息,2007年美丽园酒店公寓一套2室2厅2卫中区楼层约162平方米的房子,售价为520万元人民币;美丽园镇宁路168号一套1室2厅2卫1厨约92平方米16层装修过的房子,月租金是1300美元。
美丽园地处上海市静安区西南角,延安中路北侧镇宁路东侧,属1899年英美两国划定的“公共租界”范围,最早是德国乡村俱乐部的别墅,日伪时期被占,后作为敌产遭没收。胡兰成当时的家在28号楼。据专门研究老上海历史的胡根喜先生介绍,上海的“租界”历史起于1845年,当时,英国首任上海领事巴富尔故意曲解《中英南京条约》中关于准许英国人在通商口岸租赁房屋或地基的条款,威逼上海道台划定一块专供英国人占据的居留地皮,并就划定地界一事与上海道台谈判。在腐败无能的清王朝“垂范”下,上海道台宫慕久于11月29日用告示的形式,公布了与巴富尔“依约商妥”的《上海租地章程》,划定洋泾浜(今延安东路)以北、李家庄(今北京东路)以南,东以黄浦江东沿岸为界,租予英商建房居住。次年9月,双方又拟定西以界路(今河南中路)为界,至此这块总面积达830亩的土地,成为了上海的第一块“租界”地。后来,法、美、日、俄等国纷纷效法,到1899年12月,上海“公共租界”总面积已达32110亩。对于“租界”里的生活情景,清同治年间江西上高人黄懋材在他的《沪游脞记》里有过这样的描述:“夷场人口稠密,凡租赁夷屋者,房租而外,另有月捐,即有棚摊子及测字星卜之流,每月收捐银洋二三元不等;以故薪桂米珠,凡日用所需之物,其价较他地贵数倍。”到了张爱玲生活的20世纪40年代,“租界”的历史虽然宣告结束,但原区域内的消费观念和消费形态却没有什么改变。相反,随着社会不断发展,人口不断地增加,某些方面较以前还更显得突出。上海的“洋盘”也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滋生起来的,海派文化的精髓有着浓郁的西方文明色彩。胡根喜说,“租界”建立后,上海经济步入了新的历史时期。在中外资本的注入推动下,上海以外贸带动内贸、商业、交通运输业、轻重工业和金融业的连锁发展,使之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成为了近代中国最大的经济、贸易、金融中心。那一时期,西方文明迅速改变着中国人古老的传统观念,比如以华侨投资形式出现的“永安、大新、先施、新新”四大百货公司,就充分说明了现代商业理念对消费者的影响。其中“先施”以其门面装潢新颖,百货品种齐全而著名。“永安”不甘落后,将店面更新,且以热情周到的服务取悦顾客。“新新”则首创了冷气开放,以舒适的环境吸引淡季里的客户。而“大新”除了安装自动扶梯外,还明码标价,亮出诚实买卖的生意经。“租界”的出现还带动了市政建设的发展。今天的中山东一路、南京路、福州路、延安路、淮海路、西藏路、河南路、北四川路等,都是“租界”时期较早修建的主要交通干道。据有关资料记载,自1856年至1907年,外白渡桥就曾三度改建,16公里长的苏州河上建成桥梁18座。上海从独轮车到黄包车,再从三轮车到公共汽车和有轨电车,现代城市交通已臻完备。尤其是随着第一家煤气厂和英商自来火行的建成与投产,南京路第一次出现了明亮的煤气路灯,使“夜上海”初露光彩。胡根喜还说,早在1843年,英国传教士就创办了近代上海第一家翻译12“墨海印书馆”,用以专门传播西方文明。有统计显示,在20世纪前50年间,中国各地翻译出版的外国书籍有556种,其中上海就翻译出版了434种,占全国翻译出版书籍的774%。这些书大多介绍近代西方最新科学技术和社会观,如《全体新论》《几何原本》《地学浅释》《泰西新史揽胜》等。此外还有诸多中外合办的报刊,《上海新报》《万国公报》《字林西报》《申报》《新闻报》以及《格致汇编》就是那一时期的产物,它们不仅丰富着人们的视野,更重要的是有力地推动了上海迈进近代文明。但随着“租界”的不断开放和引进,像吸毒、卖淫、赌博等丑恶现象也在上海滩上泛滥成灾。据1937年的外国报纸报道,上海开埠不到百年,便已是可与英国伦敦、法国巴黎、美国华盛顿和纽约、俄罗斯圣彼得堡媲美的国际大都会了。
旧时的“租界地”美丽园,现在已成了静安寺繁华商圈中的一块宝地。高雅的环境依然如故,无论是延安中路边夹杂在高楼之中的一幢幢旧式小洋楼,还是大西路上的树影车声、商店行人,都毫不隐讳地显露着大上海骨子里的高贵和不容改变。然而,我却一直不明白当年张爱玲为何不随胡兰成住在环境优越的美丽园,而是执意和姑姑住在一起?从胡兰成的回忆中可以知道,在两人长达四年多的婚姻生活中,张爱玲只去过美丽园胡兰成的家几次,其中住在那里只有一次。那究竟是张爱玲不愿住在胡兰成家里,还是另有原因呢?重新翻阅《今生今世》,我发现书里有这么一段叙述:“她不会被哄了去陪人歌哭,因为她的感情清到即是理性。连英娣与我离异的那天,我到爱玲处有泪,爱玲亦不同情。”也许张爱玲不住美丽园的真正原因,当是不愿意睹物思人,想到另外的一幕吧!若是如此,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张胡的爱情还有着常人不能企及的另一面:“房里墙壁上一点斜阳,如梦如幻,两人像金箔银纸剪贴的人形。但是我们又很俗气。爱玲的书销路最多,稿费比别人高,不靠我养她,我只给过她一点钱,她去做一件皮袄,式样是她自出心裁,做得来很宽大,她心里欢喜,因为世人都是丈夫给妻子钱用,她也要。又两人去看崔承禧的舞,回来时下雨,从戏院门口讨得一辆黄包车,雨篷放下,她坐在我身上,可是她生得这样长大,且穿的雨衣,我抱着她只觉诸般不宜,但真是难忘的实感。且我们所处的时局亦是这样实感的,有朝一日,夫妻亦要大限来时各自飞。但我说:‘我必定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姓换名,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亦必定我得见。’爱玲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地角有我在牵你招你。’”(胡兰成《今生今世》)我是在小胡生日的那天下午重访上海戏剧学院的,二十年前我在上海实习时曾住在校园里的男生宿舍,如今我那位幼年时代的朋友和同学已经是教授了,二十年后重聚该有些什么样的感叹呢?我看着手里提着的那瓶“五粮液”,心里却是一阵的空。也许这就是人生的迷茫吧,我和他虽同在文字间梦游,但所得却又有万里之遥,真是“富贵故如此,营营何所求”啊!
上戏是真正的美丽园,一座座西式的教学楼和宽敞的草坪,衬托着阳光下如花似玉的少女,那情景不禁让我想起李白的:“美人一笑赛珠箔,遥指红楼是妾家。”那时礼堂里正在举行毕业演出,我听见哈姆雷特的扮演者正在大声高呼: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上戏建于1945年,是在原上海市立实验戏剧学校的基础上,与山东大学艺术系戏剧科和上海行知艺术学校戏剧组合并后组建的,于1956年从四川北路迁址到华山路630号即现所在地,美丽园校门是该院的后校门。
我和我那位儿时的朋友见面时,他的老婆在一旁偷偷地笑。后来她告诉我,她老公曾给她讲过我小时候偷农民家的鸡摔折腿的事。她说我和她想象中的那个小男孩简直是大相径庭,有一种对不上号的感觉。我回答说:“你要是知道你老公七岁就偷看邻家的女人洗澡,还敢嫁给他吗?”大家不由得笑了起来。那天,我们一同在美丽园的龙都大酒店参加了小胡的生日晚宴。我坐在灯火辉煌的餐厅里,一边听着莫扎特的钢琴曲就餐,一边想象着六十五年前张爱玲和胡兰成在大西路上散步的样子。那时,我身边的小雪正在剥一只大螃蟹,她眉头紧锁,修长细嫩的指头撕扯着螃蟹的两只前爪,犹如生气时揪扯一块淡青的手绢。我暗自惊叹上海女孩那份自然天成的优雅,却在一旁看得呆了。宴席散后,朋友的老婆对我说:“侬一点不绅士,看着人家剥螃蟹,也不帮帮忙?”我看着她不怀好意的笑竟若有所思地想了起来。那晚,美丽园的夜空很清澈,一望无际的幽蓝在闪烁的星星背后,如同一面映衬着人间温情的玻璃幕墙。还是张爱玲那句话说得实在:“现代的东西纵有千般不是,它到底是我们的,于我们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