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宁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6:22
|本章字节:8930字
所以,还是我们自己,在走出国门之前,便将言行举止中那只无形的蟑螂,用强力灭虫剂消灭掉,再从内至外,消一下毒,如此出去,也不算迟。否则,身上的那只蟑螂在异国的土地上,四处乱爬的时候,弄脏的,不仅是别人的眼,怕是连我们自己原本可以眼泪汪汪的老乡,也给惹恼了,生出两眼汪汪的恨来。
逃离乡愁,第一次在语文课本上读到余光中的诗歌“乡愁”的时候,我还是个叛逆的小女生,对近在咫尺的故乡不仅没有怀想,而且还一心一意地想要离开。对于生长了十几年的小镇,我生不出任何的感情,只想着赶紧生出一双有力的翅膀,扑啦啦飞出去。而且父母亲朋也总在耳边吹风,说起那些走出小镇去见大世面的人家的孩子,一脸的羡慕,于是一脸青涩涉世不深的我,也被这样“走出去才是英雄”的观念鼓动着,一颗心离那小镇愈加地远。
我记得那时家族里有个叫轩的表哥,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并在那里买房结婚生子。每次他来,都会将所有亲戚逛遍,当然去哪一家都不会空手前往,总是带着这样那样的礼物。不知道大人们是否盼望着每年他返乡来,和我一样的小孩子们,却是总会倒计时计算着他来的日期,那种迫切与期盼,比对年的渴望还甚。
小孩子盼望的当然是一份北京带来的礼物,那种裹挟着大城市味道的糖果或者饼干,在我们吃来,因为具有梦幻般的想象,便格外地甜。在我们心里,轩代表的就是一种都市的旋律,一种与可望而不可即的生活擦肩时的兴奋,一种背离小镇呼啸着冲向大城市的新鲜与激动。
我那时始终不知道轩在回来的时候,是喜悦还是为难,总以为看到他兴高采烈地回家来,便是真的归心似箭。在给这个那个亲戚献上礼物的时候,也是真心实意,毫不计较。我用一双不含丝毫杂质的眼睛看过去,轩的回归,如此地温情脉脉,动人心弦,优美得简直似一首朴质的民歌,一嗓子吼出来,里面全是浓郁热烈火辣辣的思念。
几年后我大学毕业,在衡量是回家乡还是留在城市的时候,全家人给出了异口同声的意见:当然是留在城市!母亲说,不为别的,就为能够在亲戚朋友间出一口气,也要留在大城市。当年轩的父亲因为轩留在了北京,在镇上走路眼睛都斜睨到天上去,以前去找他办事有求必应,现在则像个领导一样,非得等着别人送礼且说上一大堆恭维的好话才肯办事。还有那个轩,自从在北京升了职,见了人都怠慢了,去年来家空手就进门了,听说你叔叔家去都没去,不知是怕人家找他办事还是借钱,或者是人家根本就瞧不上我们这些穷亲戚了。
叔叔家的小弟更是直截了当,说,以后我留在了省城,他考过去读书也有了依靠,毕业后我估计也能有点小地位,还能帮忙给他谋个职位。父亲则说,你回来了就有无穷无尽的事情等你去做,有些人还得罪不起,否则非得在小镇上让你名声坏了不行。在大城市多好,又荣耀,又体面,又安静,又省心。
我是很久之后才体会了父亲话里的意思。那时候我已经有了一份不错的职业,也结交了一些能够办事的有能耐的社会各界人士,并因为替叔叔家的小弟办妥了找工作的事情,而在小镇上声名远扬,镇上人见到我的父母,便像见到了镇长,非要过去亲热地攀谈几句,并说如果我回去,一定要去他们家里坐坐,怎么说也要沾沾我的灵气,让孩子们全都朝我的方向去奔。而父母则在这样的夸赞与艳羡里,仿若自己有了荣华富贵,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但满足之后,那无穷尽的烦恼也一个接一个地来。每次回家之前,父母都会专门地交代,要至少买多少件礼物捎给邻居亲朋,礼物不必太重,但也不能太轻,否则会让人瞧不起,觉得我们家人小气。当然礼物也要根据人来分轻重高低,那些远方的,拿点糖果就可以,经常走动的亲戚则需要格外注意,不能厚此薄彼,在家族里落下话柄,惹来是非。
当我按照父母吩咐,将买来的大堆礼物一脸笑意地送给那些亲朋时,我发现我的心里并没有太多的喜悦,我只是像完成一个任务一样长吁了一口气,并因此有过度劳累后的疲乏。而走访之后的收获,并不是乡情的温暖,而是对这种过分热络的惧怕,怕每一张笑脸后面,都有一个问题,等着“神通广大”的我去解决;而一旦拒绝,带来的则是因为不理解而生出的冷漠言语。
我就是在那样的时候,突然地明白了轩对小镇的逃离与淡忘,明白他丰厚礼物的背后,原来是无法承受的乡情之重,明白了父亲的那句对大城市安静又省心的结语。
原来乡愁真是一张窄窄的船票,只是这头是我,那头是人情来往,我在霓虹闪烁的都市,望着安静的小镇,却始终不敢上船,渡过看不到尽头的这片俗世的汪洋。
你那急需公证的安全感,在公证处,遇到形形色色来寻求安全感的男人与女人。
其中一个打扮疏懒的女人,进来便迫不及待,说,能否将她公公的一套房子公证一下,归到她与丈夫的名下?因为公公去世之前,就几次说要将这套房子送给他们,但不巧一场大病袭来,他还没有来得及立下遗嘱,便离开了人世。昔日几个儿子便以合法继承人为由,要瓜分这套房子,可是公公生前一直与其余几个儿子有隔阂,还曾因与他们吵架而病倒过一次。所以她这次来不过是想圆了公公生前的梦,办个公证,说明这套房子是公公想要送给她与老公的财产。
工作人员耐心等她说完,这才解释道,这个公证他们没法办,其一不知道她的所说究竟是否属实,其二此类问题他们应该去房产管理中心进行咨询,其三他们其实更应寻求律师而不是公证处的帮助。
女人一听便有些失望,但依然不肯放弃地追问一句,你们真的没有办法证明这套房子是公公想要赠给我们的吗?那要是被那几个要钱不要命的儿子们分去了该怎么办?老爷子生前我们可是付出了很多啊,只看病就快把我老公的工资给折腾没了。
工作人员的再次否定答复,终于让这个女人无力地站起来,朝外走去。进来时眼睛里闪烁的火花,已经不复存在,成为一撮燃灭了的冷的灰烬。
还有一个男人,一进来便急吼吼地说要公证,将妻子的签名权委托给自己,因为他要急着出手一套正炒的房子。工作人员说那必须有他妻子或者妻子代理人持她的身份证、户籍证、结婚证等同来才可以。男人一听便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道,那怎么行,她死活都在南方不肯回来,而且走的时候还将身份证和结婚证都带走了,我根本就弄不到。
工作人员问,那她为何不肯回来?是不同意你卖房子吗?男人看看四周,降低了声音道,她还不是怕我跟她离婚另娶别的女人么。不过怕有什么用,我们两人八字不合,这婚熬到现在已经是让我扒了层皮了,再走下去也只有两败俱伤。所以我实在是想将这有着她的影子的房子卖掉,拿这笔钱整点生意,反正,这房子她只投入了几万块,其余全是我挣下的。
工作人员依然坚持,要等证件全了才可以办理委托。男人急了,说,可是我得等多久啊,我还要与新的女友结婚生子建立温馨家庭呢,要是她这样冷硬无情地拖着,那我岂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房子也空耗着变不成钱,甚至房价降了赔钱么?
但他显然还是知道希望渺茫,所以自顾自地说了一阵,便觉得无趣,转身走了人。
又有一个老太太,颤颤巍巍进来,便絮絮叨叨唠家常似的拉住工作人员说,闺女,你帮我公证一下吧,我儿子刚刚买下的那套房子,全部都是我出的钱。工作人员说,那您叫您的儿子儿媳一块过来吧,或者拿一些有力的证据过来。老太太听了便叹气道,儿子儿媳才刚刚结婚,要是让他们知道了,那心里岂不是落下一个解不可的结啊,说不定以后儿媳教唆着儿子不孝顺我呢。
工作人员便笑,那您老还是别公证了。老人即刻道,那可不行,现在的年轻人说离就离,要是这儿媳妇心眼多,过一年便离了,那不是将我辛苦一辈子买的房子也给分去了吗?我可不能让我那傻乎乎没心眼的儿子赔了老婆又赔房子。虽然我年级大了,活不了多少年也享不了什么他们的福,但这当妈的,心却不能少操了一分,该狠心时,就得六亲不认,不管这媳妇在你面前多么低眉顺眼,甜言蜜语;我走的路多,吃的盐也不少,虽然眼花了点,但这年轻人的事,我看得也透着呢。
但工作人员还是委婉劝她,年纪大了,还是多享一些清福,多爱自己一点,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处理吧,你不放手,儿子何时也不能长大。况且,公证与情感还不能完全地分开。只要是明事理的女人,大都不会撒泼耍赖过度索要财产的。
但那老太太临走的时候,还是不停地自言自语,房子上写着是他们两个的名字,这离婚了房子也一起给分了可咋办?
公证处的几个工作人员,耐心里总有一股子淡漠,不知是天性使然,还是这人间的悲欢离合、公平却无情的事情看得多了,人也跟着有了一张张公式条文化的脸?
这样的面孔日益地增多,而人与人之间存有的信任感,却是愈发地少了。
我在火车上看到他们的时候,很想知道,再过上二十年,他们站立在一起,面露失去女人的孤单,时光缓缓将他们检阅,会不会有比他们更甚的忧伤?
他们是一家三口,还没有多少沧桑之感的父亲,有着年轻青涩面容的儿子,尚在襁褓中吸奶的4个月的孙子。我刚刚踏入11号卧铺车厢的时候,便注意到了他们。准确地说,是婴儿放肆的啼哭声将我的视线吸引了去,然后便是两个大男人在手忙脚乱地又哄又劝,笨拙中透着一股子被人窥去了疤痕的无助与感伤。
我提着大大的行李箱,小心翼翼地对站在两个床位间的他们说声抱歉,父亲专心地拍着孙子的身体,又哼着没有唱词的曲子,并没有留意到我已经站在他的后面等待片刻。倒是做儿子的一转身,看到我,即刻有失了礼节的歉疚,忙忙地让父亲闪身让一下,又冲我抱歉地点一下头,将我的行李包放到床底下去。
那是一列从温州开往北方以北的长途列车,他们从上海过来,在我之前,早已坐了七八个小时的车程。推算起来,他们大约是凌晨一点钟从上海的乡下早早赶赴了车站,并在湿冷的夜色下,像一株寂寞的野草,或者树木,站在彼此没有话说的人群之中,等待火车开过来,并像我一样焦虑地祈祷可以补到一张卧铺车票。而那个从没有乘坐火车出过远门的小孙子,则在昏睡中噘着小嘴,又时不时地做出吸吮什么的动作,似乎,在怀念母亲怀中曾有过的喝奶的短暂的甜蜜。
早起赶车的我,上眼皮还依依不舍地时时往下眼皮上靠拢,我很快地爬上中铺去,想要睡一个回笼觉。可每次要进入梦乡的时候,都被婴儿无所顾忌的哭声给吵醒。这样三番五次地折腾之后,我终于对能够做一个小梦不再抱有希望。我有些烦乱地坐起来,朝那个抱着婴儿的儿子看了一眼。恰好他也抬了头,与我的视线相撞。他脸上即刻又现出那种属于小城镇的谦卑与内疚,并向我致歉:实在对不起,小孩子总哭,打搅你休息了。
我看着他怀中明显有些营养不良的孩子,不依不饶地哭着,心便有了微微的软,问他,你们这是去哪个地方?儿子温柔地晃动着怀中的婴儿,抿嘴笑道,山西。停了片刻,又补充道,去找孩子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