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演说(2)

作者:艾萨克·阿西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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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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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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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402字

等到全场终于平静下来,她改回规规矩矩的奥罗拉腔,简洁有力地说:“任何方言——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都很可笑,或说都很奇特,而这就很容易把人类划分成不同的,而且经常是互有敌意的许多族群。然而,方言只是嘴巴发出的语言。反之,无论你我或任何一个住人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应该倾听的却是内心的语言——那就没有什么方言不方言了。只要我们愿意倾听语言本身,任何方言听起来都没有任何差异。”


应该可以了。她正准备坐下,台下却又冒出另一个问题,这回是个女子的声音。


“你多大年纪?”


丹吉抿着嘴巴低声咆哮:“坐下,夫人!当作没听见。”


嘉蒂雅转头望向丹吉,他已经准备要站起来。台上其他来宾也个个紧张地把头凑向她这个方向——虽然聚光灯的强光令她看得不太真切。


她转过头来对着台下,用嘹亮的声音喊道:“台上的人都要我坐下来。请问台下的你们有多少人附和这个要求?你们怎么都沉默了?又有多少人希望我继续站在这里,诚实地回答这个问题?”


台下响起一片喝彩,众人高喊:“回答!回答!”


嘉蒂雅说:“这是群众的声音!丹吉,以及在座诸位贵宾,很抱歉,我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她抬起头来,眯着眼睛望向聚光灯,提高音量道:“我不知道是谁在控制灯光,请恢复大厅的照明,然后关掉聚光灯。我不管超波摄影机能否继续运作,只要确定声音传得出去就行了。观众只要听得到我的声音,就不会在乎我的影像清不清楚。对不对?”


“对!”众人异口同声答道,接着“开灯!开灯!”的呼声便此起彼落。


台上某名官员无可奈何地做了一个手势,台下随即大放光明。


“这样好多了。”嘉蒂雅说,“兄弟姐妹们,现在我能看到大家了。我尤其希望看到刚才那位提问者,也就是问我年纪多大的那位女士,我希望能直接跟她当面对话。请不要闪躲也不必害羞,既然你有勇气提出这个问题,就该有勇气大大方方再问一次。”


她等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一名女子从中间那几排站了起来。她有着淡棕色的皮肤,一头黑发紧紧束在脑后。她穿着一套深褐色的贴身服装,足以凸显她苗条的身材。


她以有点刺耳的声音说:“我不怕站出来,也不怕把我的问题再说一遍。请问你有多大年纪?”


嘉蒂雅冷静地面对着她,甚至感到有点喜欢这种对峙的场面。(这怎么可能呢?她在三十岁前所接受的教化,将她制约成难以忍受任何人出现在她面前,就算只有一个人也一样。现在看看她,居然毫无惧色地面对几千名听众。她虽然有几分惊讶,可是十分高兴。)


嘉蒂雅开口道:“请别坐下,女士,让我们当面交换一下意见。年龄该如何计算呢?根据一个人活在世上的年数吗?”


那位女士神态自若地答道:“我叫欣德拉·兰比德,是行星议会的一员,也就是船长口中的‘立法者’和‘可敬的领导人’之一,至少我自己希望是‘可敬的’。”(台下随即笑成一团,听众的兴致似乎越来越高了。)“现在我回答你的问题,我认为通常所谓的年纪,就是指一个人到底在世上活了多少银河标准年。因此根据这个定义,我今年五十四岁。请问你多大年纪?方不方便给我们一个数字?”


“没问题。从我出生至今,已经过了两百三十三个银河标准年,所以我今年两百三十三岁——或说是你的四倍再多一点。”嘉蒂雅刻意站得笔直,她心知肚明,娇小的身材再加上昏暗的光线,使得此时的她看起来简直就像小孩。


台下响起一阵交头接耳声,左边还传来一下轻哼。她很快瞥了一眼,只见丹吉一只手按着额头。


嘉蒂雅说:“但这种计算时间的方式是全然僵化的,它所衡量的是数量而非质量。我这一生过得很平静,甚至有人会说十分无趣。在运作顺畅的社会体制保护下,我一辈子几乎无灾无难,但也因此丧失了各种求新求变的机会,再加上身旁永远少不了机器人,让我更加无忧无虑——我的日子就是过得这么刻板。


“我这辈子只有两次令我感到激动的经历,偏偏两次都有悲剧的成分。我在三十三岁,也就是比在座许多人都还年轻的时候,曾有一段时间——还好不算长——卷入一桩谋杀案,而且成了被告。两年后,又有一段时间——也不算长——我又卷入了另一桩谋杀案。在这两起事件中,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都全力支持我。既然以利亚·贝莱的公子替他写过一本传记,我相信你们绝大多数人——甚至或许每一个人——都很熟悉这个故事。


“可是我现在要说,打从上个月起,生平第三桩令我激动的经历出现了。而在获悉自己必须站在诸位面前时,我心情的激动达到了顶点。在漫长的两百多年岁月中,我从未做过类似这样的事。我必须承认,完全是由于诸位的温柔敦厚,以及对我的真心接纳,我才没有落荒而逃。


“请大家想想,如果拿你们的一生和我相比,落差有多大啊。你们个个是拓荒者,住在一个有待开拓的世界上。这个世界在你们有生之年不断成长,将来还会继续成长下去。而且这个世界尚未尘埃落定,拥有无限的可能,所以每一天都是——一定都是一场冒险。气候就是最好的例子,冷热冷热不断交替。你们的气候变化多端,充满了风霜雨雪。你们没有时间好好休息一下,因为你们并非住在一个变化缓慢或毫无变化的世界上。


“许多贝莱星人都是行商,或说有志成为行商,将半辈子的时间花在太空旅行上。如果这个世界逐渐变温驯了,身为居民的你们仍有许多其他选择,例如迁往另一个开发中的世界,或是加入探寻新世界的行列,一旦找到具有潜力而未有人烟的行星,就可以大展身手,设法将它改造得适于人类居住。


“年纪若是根据一生的经历、行谊、成就以及惊喜和激动来计算,那我只能算是幼童,比在座任何一位都还年幼。我生命中绝大多数的岁月都在无所事事中度过,而诸位则刚好相反。所以,兰比德女士,我请你再讲一次,你多大年纪?”


兰比德微微一笑。“非常充实的五十四岁,嘉蒂雅女士。”


她刚刚坐下,掌声便响起来,而且持续了好一阵子。在掌声掩护下,丹吉哑着嗓子问:“嘉蒂雅女士,这种面对难缠听众的招数,到底是谁教你的?”


“没人教我,”她也压低声音说,“而我也从未尝试过。”


“但你还是见好就收吧。现在正要站起来的人可是我们这儿的鹰派领袖,你没必要面对像他这种人。就说你已经累了,然后就坐下来,让我们自己来应付毕斯特凡这个老家伙吧。”


“可是我并不累,”嘉蒂雅说,“我正乐在其中呢。”


嘉蒂雅看到前面几排最右边的角落果然站起来一个人,他又高又壮,还有两道又浓又密的白眉毛。他头顶上所剩不多的头发也全白了,身上的衣服却几乎是纯黑色——只有手脚的部分镶有白色条纹,一路延伸到袖子和裤管,仿佛将他的体型勾勒出一个轮廓。


他的声音低沉而悦耳。“我是汤玛士·毕斯特凡,”他说,“不过很多人都叫我老家伙,我想,主要是因为他们希望我真的老了,越快死掉越好。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因为你似乎没有姓氏,我又跟你不熟,不宜直呼你的名字。而且老实讲,我也不希望跟你熟到那种程度。


“没错,你曾经在你自己的世界上,打败你的同胞所暗藏的陷阱和武器,拯救了一艘贝莱星的太空船,对此我们表示感激。而你回敬我们的,则是一堆手足情谊之类的空话。标准的虚情假意!


“你的同胞何时觉得是我们的手足了?太空族又何时觉得和地球以及地球人有任何关系了?毫无疑问,你们太空族是地球人的后裔,这点我们不会忘记,而我们更不会忘记你们已经忘记这个事实。曾有好几百年的时间,太空族控制着整个银河,把地球人当成是既讨厌又短命而且满身疾病的动物。现在我们逐渐强大了,你就赶紧对我们伸出友谊之手,可是你手上还带着手套呢。你提醒自己别对我们嗤之以鼻,但即便如此,你还是在鼻孔里插着滤器。怎么样?我说得对吗?”


嘉蒂雅举起双手。“或许现场所有的听众,”她说,“甚至那些透过超波看到我的观众朋友,都并未注意到我戴着手套。这双手套并不显眼,但是我不否认它们的存在。而我也的确戴着鼻孔滤器,以便在不太影响呼吸的情况下,将尘埃和微生物过滤干净。此外我还会定期以喷雾清洁喉咙,而我洗澡的次数可能也有点过于频繁,这些我通通不否认。


“可是这些都跟你们无关,而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的免疫系统不够健全,我这一生过得太安逸,暴露在恶劣环境的机会太少了。这并非我自己的选择,但我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像这种不幸的遭遇,如果在座任何一位碰到了,请问你会怎么做?尤其是你,毕斯特凡先生,请问你会怎么做呢?”


毕斯特凡绷着脸说:“我会和你一样那么做,而且我还会将它视为虚弱的象征,象征着我不适合再生存下去,因此应该让位给真正的强者。你这女人,别跟我们谈什么手足情谊,你绝对不是我的姐妹。你们强盛时只会迫害我们,甚至设法消灭我们,等到你们衰弱了,才会向我们摇尾乞怜。”


台下出现一阵骚动,而且一点也不友善,但毕斯特凡完全不为所动。


嘉蒂雅轻声说:“我们在强盛时做过什么坏事,请问你还记得吗?”


毕斯特凡答道:“别担心我们会忘记,我们每天都会回忆一遍。”


“很好!这样你们就会知道该如何避免了。你们从亲身经历中,明白了恃强欺弱是不对的。因此等到强弱易势,我们成了弱者之后,你们就不会欺压我们了。”


“是啊,这种论调我听多了。当你们强盛时,从来不晓得道德为何物,如今你们居于弱势,就不遗余力宣扬道德了。”


“可是另一方面,当你们居于弱势时,虽然强者的作为令你们胆战心惊,你们对道德的坚持却从未动摇——如今你们变成强者,反倒忘记什么是道德了。相较之下,由强转弱的一方学到了道德的真谛,当然要比由弱转强的一方将之遗忘来得好。”


“你们给我们什么,我们都会照原样一一奉还。”毕斯特凡作势递出一双拳头。


“你该听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吧。”嘉蒂雅伸出双手,像是要拥抱对方,“既然谁都能从历史中找到报复的借口,你现在所说的,朋友,无异于说明恃强欺弱是正当的行为。而这么一来,你等于替太空族过去的作为找到了正当性,因此你现在根本不该抱怨。反之,我则是一直在强调,我们过去的确不该欺压你们,而你们将来同样不该欺压我们。很遗憾,我们无法改变历史,可是对于未来,我们仍然有决定权。”


嘉蒂雅顿了顿,但毕斯特凡并未立刻回应,于是她又喊道:“你们有多少人希望有个崭新的银河,而不是让悲惨的历史一再重演?”


掌声出现了,毕斯特凡却举起双手,以极其洪亮的声音吼道:“等等!等等!别当傻瓜!停下来!”


直到掌声慢慢消失之后,毕斯特凡才开口道:“你们以为这个女人相信她自己所讲的话吗?你们以为太空族真的对我们有任何善意吗?他们仍旧认为自己强大,仍旧鄙视我们,而且仍旧打算消灭我们,除非我们先下手为强。这个女人来到此地,我们便像傻瓜一样欢迎她,褒扬她。嗯,验证一下她的话吧。你们不妨向太空族世界提出造访申请,看看能否成行。就算背后有整个世界给你撑腰,像贝莱船长那样,让你得以踏上他们的世界,你又会受到什么样的待遇呢?问问船长,他有没有被他们当成兄弟?


“这个女人是伪善的小人,虽然她说了这么一大堆——不,正因为她说了这么一大堆,这些话字字句句都在昭示她的伪善。她怨叹自己的免疫系统不健全,说她必须设法保护自己以免受到感染。她会这么做,当然并非因为她认为我们又脏又有病。是啊,她从未有过这种想法。


“她又怨叹一生庸庸碌碌,抱怨过于安定的社会和过度热心的机器人将她保护得太好,让她始终无灾无难,无忧无虑,她是多么痛恨那种生活啊。


“可是在这里,她又会有什么危险呢?来到我们这个世界,她觉得会有什么灾难降临到她头上呢?但她还是带着两个机器人同行。今天我们齐聚一堂,是为了向她致敬,为了表彰她的伟大,她居然仍将两个机器人带了进来。现在它们就在台上陪着她,既然大厅已经灯火通明,你们应该都看得到。其中之一外形酷似真人,名叫机·丹尼尔·奥利瓦;另一个则伤风败俗,是赤裸裸的金属之躯,名叫机·吉斯卡·瑞文特洛夫。贝莱星的同胞们,欢迎它们吧,它们才是这个女人的兄弟。”


“死定了!”丹吉低声呻吟。


“还没有。”嘉蒂雅答道。


听众好像突然一起皮肤过敏,纷纷伸长了脖子,而“机器人”的惊呼声则在大厅各个角落响起,在数千人口中传来传去。


“大家不必那么辛苦。”嘉蒂雅开口了,“丹尼尔,吉斯卡,站起来。”


坐在她后面的两个机器人立刻起立。


“站到我旁边,一边一个,”她说,“以免我挡住大家的视线。虽说我无论如何不会把你们挡住多少。


“现在,让我向大家说明几件事。这两个机器人虽然跟我来到此地,但并非为了随身服侍我。没错,在奥罗拉的时候,我的宅邸的确由他们和另外五十一个机器人负责打理。凡是希望由机器人代劳的事,都不必我亲自动手,我定居的那个世界就是有这样的习俗。


“机器人可以根据精密程度、能力以及智慧分成许多不同的种类,而这两位在各方面都是佼佼者。尤其是丹尼尔,在我看来,凡是能够和人类互相比较的智力活动,他一定比其他机器人更接近人类。


“我这次只带着丹尼尔和吉斯卡同行,但一路上他们很少服侍我。或许不妨告诉大家,我一律自己穿衣服,自己洗澡,吃饭的时候自己拿刀叉,走路的时候也无需他们搀扶。


“我是不是把他们当成贴身保镖?不。他们的确会保护我,但他们同样会保护任何需要保护的人。就在不久之前,我们在索拉利的时候,丹尼尔不但准备牺牲自己来保护我,也曾尽全力保护贝莱船长。如果没有他,我们的太空船一定会遇难。


“而我此时站在台上,当然更不需要保护。毕竟台上有一道长长的力场,足以保障我的人身安全。虽然并非我要求架设的,但既然有这道力场,我的安全就有了完善的保障。


“所以说,我为什么要带着这两个机器人呢?


“如果你们熟悉以利亚·贝莱的生平事迹——他从太空族手中解放了地球,他重新开启了殖民银河的风潮,他的儿子率队开拓了这颗行星,不然这里为何叫贝莱星?只要你熟悉他的生平,就该知道以利亚·贝莱在认识我之前,早已和丹尼尔共事过。他们曾经在地球、在索拉利以及在奥罗拉上三度合作——侦破三件大案。在丹尼尔心目中,以利亚·贝莱始终是‘以利亚伙伴’。我不知道他的传记中有没有提到这一点,但你们大可相信我的说法。虽然一开始的时候,身为地球人的以利亚·贝莱对丹尼尔的猜疑很深,两人之间却逐渐发展出真诚的友谊。当以利亚·贝莱临终之际——那是一百六十多年前的事,当时此地只有一堆组合屋和一块块的园圃——陪伴他到最后一刻的并不是他的儿子,也不是我。”(有那么一下子,她担心自己的声音无法继续保持平稳。)“他设法把丹尼尔找来这里,而且硬撑到丹尼尔抵达才肯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