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露水湿淋淋

作者:吉川英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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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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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9: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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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060字


“——先生”伊织追了过去。


近秋了,武藏野的草比伊织还高。“快点——”


武藏时不时地回过头,等待游走在草丛中的雏鸟般的伊织。“虽然还有路,但是有些不知该怎么走了。”


“不愧是横亘十郡的武藏野草原,真是宽广啊!”


“要去哪里啊?”“找一个住起来舒适的地方。”“要住在这儿吗?”“挺好的吧!”


“……”伊织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望着和原野同样宽广的天空,“是啊,怎么样呢?”


“到了秋天,这里的天空将会很澄碧,这里的原野将会充满晶莹美丽的露水……只这样一想,心里就会充满安和宁静。”


“看来先生还是不喜欢町里啊!”“也不是,在人群中自然有人群中的乐趣,可是,像那个样子,诽谤我的牌子被竖得满街都是,我武藏再怎么脸皮厚,也没法在那里再待下去了吧!”


“所以逃到这里来了。”“嗯——”


“真是窝心啊!”“怎么说这种话?”


“师父您看您,不管走到哪里都有人说您的不是,我都觉得窝心。”“没办法。”“不是没办法。您应该教训一下那些说您坏话的家伙。然后立牌子写上‘有不服的出来’。”“没必要进行那种无谓的争吵。”


“可是,就凭先生您,那些小混混儿不管谁站出来,您都不会输的呀!”


“我觉得会输的。”“为什么?”


“会输给众人的。打败十个对手,会增加百个敌人,追打百个敌人的时候,又会产生上千的敌人。怎能敌得过呢?”


“那就一辈子让别人耻笑吗?”“我在名声问题上,也是有洁癖的。我也不想对不起祖先的。可是,如何成为不被人耻笑的人呢……我来武藏野正是为了避开污名,反省自己。”“再怎么走,也不能住在这样的地方吧。若能住的话,怎会看不到百姓……看来我们得去寺院里过夜了。”“那也行,我们还可以在有树的地方伐几棵树,铺上竹子、茅草,住下来。”


“又像在法典之原时那样?”


“不是,这次我们不做农民了。我们每天坐禅吧。伊织,你要好好读书、练剑。”


他们通过甲州口的休息站——柏木村进入的这片旷野。从十二所权现之丘,下了十贯坡这个灌木丛密布的坡道后,眼前基本上就都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了。羊肠小道在夏草的波涛中若隐若现。


走着走着,终于找到一个像扣在地上的斗笠一般的小松丘。武藏看过地形后,对伊织说,“伊织,我们就住在这里!”所到之处皆有天地,所到之处皆有生活。两个人建造栖身之所似乎比鸟儿筑巢还简单。伊织以自己做日工为借口借来了斧头、锯等工具。



这个不能算是草庵,也不仅仅是小屋,在短短数日之间,他们建起了一栋奇特的“建筑物”。


“远古时代曾有过这样的房子吧!”武藏站在外面独自欣赏着。


它是用木皮、竹子、茅草和板子做成的。柱子用的是附近的圆木。


屋中的墙壁、小隔扇等是用刚刚被扔掉的废纸做成的,这样的废纸看起来非常珍贵,散发着文化的气息,也将房子从远古时代拉了回来。


伊织朗朗的读书声从灯芯草帘子的后面传来。虽说到了秋天,蝉鸣声依旧不减夏天,不过,伊织的声音更加强大。“伊织——”


“在——”


回答“在”时,伊织已经屈膝跪在武藏的脚边了。这是最近对伊织进行严格教育的成果。以前并没有如此教育过城太郎。那时的武藏认为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因为他自己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可是,随着年纪的增长,他的想法也发生了些变化。人的本性中,有可以任其发展的好的方面,也有不能坐视不理的不好的方面。


建造草庵,伐木砍草时,往往会发现,有益的植物,有时会因稗草、灌木的疯长,萎靡不振。


应仁之乱时的局面就如同文字记载般混乱。信长排除异己,秀吉进行统率治理,家康大兴土木。可是关西地区仍然充满稍有不慎便可燎原的星星之火。


不过,这种混乱如麻的局面总有好转的时候吧。因为人们已经懂得抑制自己的野性。武藏反观自己的所到之处,天下到底是真正属于德川家,还是重归丰臣,人们心中已有定论。大家都期待着由混乱到治理、由破坏到建设。也就是说,无形之中,下个时期的文化已经如潮水般渐渐涌入人们心头了。


(出生得太晚了。)武藏叹道。


(若早出生二十年,不,十年,说不定都能赶得上。)他想到自己出生时已是天正十年的小牧合战之时了。十七岁时发生关原之战。野性横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想来,妄想拿着一支长枪从乡下冲出,闯出一番天地的想法实在太幼稚了,完全是不知世事变迁的井底之蛙的想法。


很快。时势发展得如急流般迅速。太合秀吉的出人头地,让无数青年热血沸腾,可是当时太合秀吉的发迹路线已不再行得通了。


武藏为了教育好伊织,不得不细细把握时宜。和城太郎不同,武藏决定严格教育伊织,让他能做个合格的新时代武士。


“先生,有什么事吗?”“太阳已经要落山了。我们照常练剑吧,把你的木剑拿过来。”“是——”


伊织拿过来两把木剑,放在武藏面前,“拜托您了!”伊织很有礼貌地低下了头。



武藏的木剑比较长。伊织的木剑比较短。


师徒二人举剑相互对峙。“……”


“……”


出没于武藏野草原边际的残阳,此时在地平线处洒下最后的余晖。草庵后面的杉树林已经完全暗沉下去了。伴随着夜蝉的叫声,细月悄悄爬上了枝头。


“……”


“……”因为是练习,伊织在比划的同时模仿着武藏的姿势。在武藏的鼓励下,伊织也想大展拳脚,可是就是感觉身体不受自己支配。“……”


“眼睛。”武藏说。


伊织瞪大了眼睛。武藏依然说,“看眼睛……好好看我的眼睛”“……”伊织拼命地看武藏的眼睛。


可是,伊织每当看武藏的眼睛时,都会被武藏的目光所慑服。伊织壮着胆,不移开目光,虽然有些失神,脑袋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


不仅仅是脑袋,四肢都有些麻木。“眼睛!”


武藏又提醒道。伊织的目光终于还是涣散了。


听到武藏的再次提醒,伊织一个激灵,一时忘了手里还握着木剑。这把木剑就像有百斤重的铁棒,让人渐渐抬不起。


“……”“眼睛。眼睛。”


武藏边说边向前吸引伊织的注意力。伊织则步步后退,武藏到目前为止已经斥责过他几十次,让他不要轻易后退。伊织也想学着武藏,向前迈步,可是一看武藏的眼睛,就连脚趾都失去了前进的勇气。后退被骂,想前进又没勇气,伊织的身体火辣辣的。就像被抓在手里的蝉一样发着热。


这时,(拼了!)伊织幼小的心里冒出一股火花。武藏有所察觉后,马上趁机激励他,“来啊——”


说着,武藏就像躲闪的鱼儿般,沉下肩膀,向后退了两步。伊织“啊”的一声,飞蹿过去。武藏已经不在那里了。转身一看,武藏移到了刚刚自己站的地方。结果,又回到了最初两个人对峙时的姿势。“……”


“……”不知不觉中,草丛沾上了湿淋淋的夜露。眉般的月牙也悄悄离开了杉树林,随着风起风落,虫鸣阵阵。有些秋草,白天很难见到它开花,此时也装点好了,跳霓裳羽衣舞般随风摇曳。


“……”“行了,就到这儿吧!”


武藏放下了木剑,将它递到了伊织的手上。伊织在接剑的同时,突然注意到后面的山林附近好像有人走过来。



“谁来了?”“可能又是寻求投宿的迷路的旅人吧!”“去看看。”


“是。”伊织转身朝后方走去。


武藏坐在竹檐下,眺望着武藏野的夜色。穗芒已经长出穗了,草的波涛中荡漾着秋的气息。


“先生。”


“旅人吗?”“不是,客人。”“……客人?”“是北条新藏大人。”“哦,北条大人啊!”


“本来想找田间小路过来的,不想在杉树林中迷路了。他现在拴好马,在后面等着呢!”


“这个家没什么前面后面的——领他到这儿来吧!”“是。”


伊织绕过房子喊道,“北条大人,先生在这边,您过来吧!”“嗯——”


武藏站起来迎接,身材更加健硕的新藏见到武藏,露出了欣喜之色。“久未拜访。明知您是隐居于此,还贸然造访,实在是抱歉。”武藏点头表示不介意,请他到檐下来。


“请坐下吧!”“那就打扰了。”“怎么找到的?”“这里吗?”


“是的。我并没有告诉旁人我们搬来了这里。”“我是听厨子野耕介说的。前些日子,伊织给耕介送去了观音像……”“哈哈,那肯定是那时伊织说出了这个地方……没关系,我武藏还不到避人遁世的年纪。我只是觉得我在这儿待上七十五天的话,谣言会自然冷却的,同时也不想因自己给耕介他们带去灾祸。”


“我必须得先道个歉。”


新藏低下了头——“大家都因我的事情受到牵连了。”“哪里,你的事情并不是主要问题。之所以他们要这样对付我,恐怕主要要追溯到很久以前小次郎与我武藏之间的一些矛盾了。”“那个佐佐木小次郎,又把小幡老先生的儿子——余五郎大人给杀害了。”


“啊,那个儿子——”“他听说我被打伤了,去找小次郎算账,没想到反而丢了性命。”“我阻止过他的。”曾在小幡家门口见到的余五郎的身姿又浮现在眼前,武藏不禁为之惋惜。


“不过——我能理解余五郎大人为人子的心情。门下都弃他们而去,在下被砍伤,老先生前一阵子又病重了——在这样的状况下,谁能忍得住一时冲动呢?”


“嗯……看来我的劝说还不够……也可能是我的劝说反而激他去拼命了。真是非常遗憾啊!”


“现在我必须继承小幡家的武学香火。老先生除了余五郎之外没有别的血脉了,已经绝嗣了。父亲安房守向柳生但马守宗矩禀报了实情,几经周折,我终于得以以养子的名义继承了师父的家名——可是,对于资历尚浅的我来说,恐怕尚不能承担得起甲州流兵学名家的名号。”



“北条安房守是和甲州流齐名的,北条流兵学的宗家吗?”武藏从北条新藏的话语中听到安房守这个名字,追问道。


“是的,我们祖上原本是远州的。祖父曾侍奉小田原的北条氏纲、氏康两代,父亲为大御所家康公所器重,是第三代沿袭兵学。”


“你原本就生于兵学世家,为何却成了小幡家的入室弟子?”“父亲安房守也有弟子,同时还在将军家讲授兵学,无暇顾及儿子。说是让我先去别家拜师学艺,尝尝世间的辛劳。”从新藏的言语、为人上,可以看得出他并非低俗之人。他的父亲是北条流第三代安房守氏胜,母亲是小田原的北条氏康之女。


如此家世造就了他高雅的气质。“不由得闲聊起来了——”新藏再次行礼,“今夜,突然造访,其实是父亲安房守吩咐的。父亲原本想亲自来登门道谢,只是突然稀客来访,他此时在家中等着见您一面,所以父亲吩咐我来请您过去。”


新藏小心翼翼地说。


“啊?”武藏似乎还没有理解他的话,“有稀客在贵府等着鄙人?”“是的,劳烦您了,我来接您了。”“这会儿马上去?”


“是的。”“那位客人到底是谁。武藏在江户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啊!”“说是和您从小就很熟了。”


“什么,从小?”越来越糊涂了。


(是谁呢?)说起幼年时代,真是让人怀念啊。那这个人是本位田又八、竹山城的侍卫,还是父亲的故交?难道是阿通?武藏左思右想,不得其解。这位客人到底是谁呢,武藏忍不住又问了新藏,新藏一副为难的样子,“贵客不让我事先告诉您他的名字。说是想给您一个意外的惊喜……请您过去一趟吧!”武藏愈加好奇这客人到底是谁了。是阿通吗?武藏心里暗暗琢磨,(很可能是阿通。)“走吧!”武藏站了起来,“伊织先休息吧!”


新藏见武藏决定过去了,非常高兴。赶紧将拴在杉树林中的马牵了过来。


马鞍和马镫都已经被秋草上的露水打湿了。



“请您乘上来吧!”北条新藏牵着马口轮,请武藏骑马。武藏也不推辞,骑了上去。“伊织,先睡吧,我可能得明天回来了!”伊织跑到外面,“师父慢走。”在湿润的胡枝子和芒草中,马上的武藏和牵马的新藏——终于消失在远方。


伊织一个人呆呆地坐在了竹檐下。他已经不止一次独自在草庵中看家了。没人的时候,他有时会回忆一下在法典之原时的事情,也并不寂寞。


(眼睛……眼睛。)伊织将习武时武藏的话时刻牢记在心,此时仰望银河星空,不禁一个人仔细琢磨起来。


(为什么呢?)为何无法正视武藏的目光,伊织依旧感到困惑。少年的执着往往比大人更甚,伊织努力想参透其中缘由。这时,他发现有一双眼睛躲在草庵前的绕树葡藤下盯着自己。“咦?”


是个小动物的眼睛。那眼神丝毫不逊色于师父武藏拿着木剑盯着自己时的眼神。


“好像是鼯鼠。”伊织认出了是那只经常来偷野葡萄的鼯鼠。那琥珀色的眼睛,在草庵灯光的映射下,像妖怪似的闪闪发光。“畜生。你以为我软弱可欺吗,就连你都来盯着我。我能败给你吗?”伊织不服气地回瞪鼯鼠。他在竹檐下叉开两腿,屏气瞪向鼯鼠。谁知这只执拗、多疑的小动物并没有逃走,反而投来更凌厉的目光,更加直直地盯着伊织的脸。


——怎能输给你!你这家伙。伊织定神与鼯鼠僵持着。终于,鼯鼠可能是被震慑住了,刷地擦过野葡萄叶子闪身消失了。“找事儿!”伊织得意扬扬。


虽然此时被汗水浸湿了衣襟,伊织心情却爽朗多了,心里下定主意,以后再和师父武藏对峙时,就这样瞪师父。


放下灯芯草帘子,累了一天的伊织放心安睡了。露水反射过来的斑驳亮光此时又透过帘子映射了进来。


——伊织一躺下,就仿佛进入睡眠状态了,可是脑袋里还是始终感觉有珍珠般闪亮的东西不停闪烁,鼯鼠又出现在眼前,他进入了朦胧的梦幻中。


伊织低声呻吟着。第六感还是不断地在提醒他在被褥边儿上有双眼睛,伊织一下子坐了起来,果然,借着微弱的亮光,可以看到有一只小动物正在草席上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睡觉。


“啊,畜生——”伊织顺手摸起枕边的刀,翻身砍去。手起刀落的时候,那只鼯鼠早又逃到了帘子附近。


“畜生——”


伊织朝帘子附近一通乱砍,外面的野葡萄秧也未能幸免。接着,又朝原野方向环视了一圈,原来那双眼睛现在在天空上盯着自己呢。


那是两颗蓝色的大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