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晓然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4:26
|本章字节:10386字
老人告诉我,独立营于日落时从沅江出发搜索前进,沿堤民房荡然无存,湖汊里有一些破船,船上还有不少死难同胞。直至次日拂晓他们才找到一位乡民,他告诉李营长白天有三四百敌人在鸭子港骚扰,入夜后情况不明。李问他破船的由来,乡民悲切地诉说,原来是敌人掳得大批民船,把几条船连接在一起,在武装汽艇威逼下前进,用中国船民的血肉扫雷进军。大部分民船触水雷后船毁人亡。士兵听了后都很气愤,于是疾行向西突进。天亮时,到达鸭子港东侧,李晋忻发现堤转弯处有一片坟堆,道路由此下伸到垸中,横过垸子便是鸭子港。
从地形看,这片坟堆很有军事意义,李就命令担任尖兵的文礼中连严密搜索,可是并未发现敌情,于是文连就放心向垸中行进,但此时突遭坟堆内埋伏的日军轻重机枪猛烈扫射,文连损失严重。李晋忻见此情,马上命令炮排猛轰坟堆支援文连,10多分钟后,占领了坟堆,毙敌11名,生俘1名,文连则伤亡21人。接着搜索部队发现日军正在鸭子港渡河,显然,坟堆之敌是掩护渡河部队的。于是李营长命令用3个连的兵力附4门迫击炮,以强大火力猛击渡河敌人,日军一批批倒入水中,对岸日军虽然猛烈还击,企图掩护,但终不奏效。此次游击战果辉煌,共消灭日军100余人。
无疑,老人对这次战斗颇为得意。他接着对我说,鸭子港得手后,独立营当天就在原地布防休整。傍晚,接到邹鹏奇团长手令,大意是讲流花口有日军3个仓库,守敌只有1个中队,命令李晋忻立即奔进袭击。入夜,全营没有睡觉即向流花口前进,天亮时发现敌机侦察,李令部队隐蔽,借机休息,准备战斗。这当儿,李晋忻带几个副手爬到前沿去观察,观察的结果使他有些意外,敌人的人数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分析从鸭子港撤走的200多日军可能退到了流花口,这样敌人就不止是一个中队的兵力了。敌情有变化,于是他们立即派人把情况向邹团长作报告。黄昏,李晋忻指挥独立营继续向流花口街口搜索前进,抵达距街1公里左右的小松林时,邹团长和另两个营长赶上来了。
他们俘获了一个便衣敌探,是个岳阳人,汉奸,他谈了流花口的地形等概况。李晋忻和邹团长听了后觉得,这个汉奸的供词已经属于陈谷子烂糠,过时了,对他们没多大用处,他们决定自己重新侦察。白天,部队休息,邹团长和三位营长亲自率侦察排摸情况,从望远镜中看到流花口是条小街,堤上多是茅屋,斜面有几栋瓦房,没有炊烟。看不见人,静静地像一条死蛇。他们估计,瓦房附近地形复杂,没有障碍,显然是日军据点。几经寻访,又终于找到一个渔民,是刚从流花口逃出来的,他说半个月前街上的人就跑光了,日本鬼子常用船运一些东西来,几处瓦房都成了他们的仓库。他提供的情报虽不多,但对启发很大,首先,不必担心因攻击而造成同胞的死亡,其次,知道了敌人仓库的位置。邹团长决定,先以武力搜索,进一步摸清敌人兵力和火力部署等情况,俟后发动猛烈进攻。
下午,李晋忻派3个排长分率所部扑向流花口,立即遭到日军强烈火力的阻击,果然,敌人的阵势也就一目了然:街南北西口及三处瓦屋都是重机枪火力点,街上自南至北轻机枪有20余挺之多,但未见炮击。从火力看,敌人兵力决不亚于一个大队,从没有配炮看,可能是经各方拼凑的混杂部队,综合所见,大家一致认为流花口肯定是日军的一个补给中转站,攻下该地,对整个常德会战会有极大意义。但日军凭借有利地形和强劲火力固守,不易攻下,这时有人提议“围而不攻”,断绝日军与外界的联络,既可完成任务,又能保存兵力。李晋忻则认为敌人前后方联络并非只此一路,围困不足以打击敌人,只有迅速攻下流花口,才会给侵常日军造成后背的真正威胁,即使我方有些伤亡,也要在所不惜。李的意见征服了大家,于是他们决定独立营和邹团本部的炮兵联合起来,归炮连统一指挥,以掩护步兵冲击;独立营攻街北口和两个仓库,邹团的另一个营攻街南口和另一个仓库,任何一处得手后即把预备营投入,扩大战果;并决定于次日晨,在邹鹏奇团长统一指挥下行动。
凌晨6时半,天刚亮,李晋忻独立营率先发起攻击。在敌人密集的火力网下攻坚,危险性极大,尽管有我方炮兵的掩护,进展仍十分迟缓,以每前进一步都要有几名士兵牺牲作为代价。7时半,有3架飞机来援助日军防守,低飞扫射,攻势受到挫折。但在战斗中,李晋忻发现街北口敌人的火力较弱,可以是个突破口,于是他断然将攻仓库的兵力折锋转攻北口。果不然,9时稍过,部队即攻占了北口。可是一进入街区却遭到日军更猛烈的抵抗,独立营已死亡连排长3人、士兵百余人,双方胶着至11时,日军一个仓库突然中弹起火,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冲天之际,李晋忻令部队乘机再发起攻击,这真是用血肉铺成的道路,前进不过20米又伤亡30余人。午后,街内又有几处着火,但守敌并未动摇,坚持逐屋抵抗,直至日落,只前进100余米,攻下20多处房屋,南口尚未得手,伤亡却也不少。
当晚,李晋忻向邹团长建议,敌人因无退路,势必全力抵抗,依原计划理应全歼守敌,但全歼的代价也必然伤亡数倍于敌,游击远出,并无支援,难以持续作出如此艰巨攻击,不如放弃南口,给敌人引一条后路,然后将所有兵力转攻北口,从北往南席卷,逼敌不再死守而往南择生逃窜,这样虽不能全歼敌人,却可大大减少伤亡,亦可达到战斗目的。
这个建议被邹鹏奇采纳了,独立营和另两个营乘夜调整部署。
次日凌晨,3个营由北向南压迫日军,9时未到,已攻下大半条街。接着敌人放弃了最后一个仓库。残敌龟缩在街南口内外,经不起步、炮兵的协力攻击,终于向南撤走。
此次流花口战斗,歼灭日军200余人,伤亡则两倍于敌,打得艰苦卓绝。
老人有些黯然神伤。
不过我倒觉得这一仗是个了不起的胜利,端掉了日军一个重要的补给中转站,这该给守卫常德的第57师减轻多少压力呀。老人可能是因为当时死伤的弟兄太多,至今想起来都有些心里酸楚。
事实上李晋忻老人最响的话在后头,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我参加抗日战争以来打得最好的一仗”。
在流花口稍事休整后,独立营即向汉寿前进,李晋忻接受的任务是攻进汉寿县城。沿途无战事。但他们过了三圣宫后,突然发现围堤湖中有日军轻型军舰5艘、汽艇20余只。李晋忻心里痒起来,心想这不是送上嘴来的一块肥肉吗?吃,还是不吃,李晋忻马上向邹团长报告。
邹鹏奇知道李晋忻是匹野马,他怕给独立营放了羊,到时完成不了打汉寿的任务,所以他不赞成吃这块肥肉,要李晋忻还是按计划向汉寿继续前进,不要理睬围堤湖中的敌人。
李晋忻馋得要命,但还是忍住了,向汉寿前进。但他一转念,心里又想,不行啊,如果他置这股敌人于不顾,仍向汉寿奔袭,那么战斗一打响,这股敌人不就要在独立营的背后夹攻吗?他越想越觉得应该打这一仗,于是他又通过电报和邹团长联系,和邹商量。但一时竟怎么也找不到团司令部了,也许他们已与敌接火了。
几个连长摩拳擦掌对李晋忻说:“营长,你下命令吧,咱们打!”
弟兄们的情绪高涨,已不容推辞,李晋忻心头一热,将手一挥:“打!”
一阵枪弹扫过去,落在日军的舰艇甲板上“叮叮当当”直响,又一阵枪弹射过去,几艘军舰的窗玻璃被击得粉碎。哪知道,实力雄厚的日军船艇舰队,根本没把李晋忻他们这支小部队放在眼里,摆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不予还击。
这下可把独立营的弟兄们惹火了,他们还没有受到过这样的轻辱慢待,李晋忻下令把炮支起来,“轰,先轰沉它一条船,看它还像不像死猪似的不怕开水烫!”
“咚、咚!”两炮先把一只拴在舰舷边的木筏子炸沉了。“咚、咚……”几炮又把一艘汽艇炸得跳起来,燃起了熊熊大火。
本来日军的舰艇以为李晋忻的独立营只是些散兵游勇,放几枪骚扰一下便会自动离开,可他们打着打着,越打越凶,打得日军终于被惹恼了。
日军的舰艇在湖上绕了个圈子,然后排成梯次队形向岸边边开炮开枪扫射,边推波逐浪地扑来,日军士兵则坐在小筏子上,利用炮火枪弹的掩护,发起凶猛的冲锋。
但敌人在水中,在岸上,地形对李晋忻绝对有利,他指挥机枪成扇面横扫过去,“哒哒哒哒……”日军士兵纷纷中弹坠入湖水之中,小筏子也东倒西歪,被打得翻天覆地。
几次冲锋,几次被打退。
这股日军见占不到什么便宜,就偃旗息鼓,停顿下来。
李晋忻还想狠揍它一下,他令一门迫击炮的炮手瞄准那艘最大的军舰,吊几颗炮弹过去。这炮手不仅瞄得准,吊得也准,那艘军舰中了弹炸开了,燃起冲天大火,滚起浓浓黑烟。
“打中它的弹药舱啦!”李晋忻兴奋地喊起来。
日军船艇舰队受了这个打击,本来就不愿过多纠缠,现在更不敢在此再逗留下去,连忙作退缩状,灰溜溜地开远了。
这一仗,李晋忻的独立营击沉敌舰1艘、汽艇8只,毙伤大批日伪军,而仅2人负伤。
本来,李晋忻是把这战绩当做喜讯向邹鹏奇报告的,没料到邹团长狠狠地收拾了他一顿,“野马本性不改”,身上带有严重的游击习气,“擅自行动”,“不听指挥”,等等,帽子一大堆。不仅是团长批评,而且战后李晋忻向万玄华叙述这段痛快的战斗时,也遭到了爱妻的埋怨,“你不要命啦,日本鬼子那么多兵力,你就敢去捅它的马蜂窝?我看邹团长批评得对!”说到这里,老人不禁开怀哈哈大笑起来,说,好像我这一仗白打了。
老人的这句话含义似乎很深。
因为,几十年的遭遇说明,不仅老人的这一仗是“白打”了,而且整个抗日战争对他来说,都是“白打”了。
跟着傅作义在1948年“立地成佛”后,李晋忻没有回他的山西老家,而是带着妻子一直往南跑。万玄华在湖南停下后,他还继续向南跑,跑到了广州,他把身上带的金条全换成了美元,买了两张去台湾的船票。在等船期的同时,他托人去湖南捎话给万玄华:赶快来广州,去台湾。但李晋忻踏出去的一只脚,却被万玄华死拖硬拉给拽了回来,不仅她不愿意离乡背井,而且也不让他去,这次野马终于成了家驹。
我对李晋忻老人和至今风韵犹存的万玄华老太太散布了个谬论,不同出身、不同信仰的人,千万别走串了领地,只要你是爱国的,你就尽管呆在你所属的阵营中,否则,将会成为何种政治的牺牲品。
他们这对老夫妻听了后没吭声,但显然他们是明白我的意思。我在想是否我把他们当初的动机和选择估计简单了?
儿女们说,父亲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被母亲年轻时的美貌迷住了,所以寸步难挪。实际上,或许他们真有他们当时的想法,历史是个谜,人在谜中不更是个谜中谜吗?
李晋忻在湖南的乡间,厮守着缠绵万般的妻子,默默地当了个小学老师。如果他真是默默的话,也许就一生平安了。可他哪是个甘心沉默的人?
上世纪60年代初,全国又刮起了一个运动。对运动所有的观点,李晋忻基本采取回避的态度,但唯独听到“国民党不抗日”这个论点,他发言了,他说这种说法不对,国民党抗过日。自投罗网、引火烧身,他撞在枪口上了。可在高压下,他仍然是这句话:说国民党千般罪万般过,我都没意见,但说国民党没抗日,我不承认,因为我就是国民党员,我就抗过日。
李晋忻的抗日战争基本“白打了”的说法,就是此地而得来的。因为他“混淆历史黑白”替国民党唱赞歌,所以被判极刑。极刑就是杀头,就是让他一生彻底地空白。
临到死,大概每个人都会“垂死挣扎”一番,李晋忻冷静下来,想起他在北平军调处当参谋时,曾救过共产党的记者,于是他把这个重大情节申诉上去,以求宽大。
那个共产党的记者后来肯定有了相当地位,因为李晋忻一说出他的名字,经查确实,李就由死罪变成了10年徒刑。
“呵呵……”李晋忻老人轻轻地淡淡一笑。
就在他这声淡笑中,一切都过去了。
当笔者和湖南文艺出版社前纪实文学室的主任李一安,乘坐“伏尔加”,沿着一条窄得不能再窄的田间土路,开到最尽头,车到山前已无路时,我们看到了桑榆暮景中老人的身影。老人向我们迎过来,我们情不自禁地紧紧握手,这握手,是否意味着漫漫迢迢跨越了几十年的历史苍茫,一道深深的沟壑在慢慢弥合?
也许有人问,李晋忻不是也被重新发现了吗?你们出版社都组织作家去写他了。
我的这部介乎历史和文学之间的纪实专著,真能起到这个作用吗?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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