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欢痛(7)

作者:玛哈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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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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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1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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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026字

我又开始了口述———每个国家都是既有幸福年代也有苦难年代。正所谓:


富饶与贫瘠,


交替同一地;


犹如天下人,有悲也有喜。


每逢节庆,哈里发总是坐在金门的观景台上,人们在他面前诵读《古兰经》,国家要员和头面人物轮番上来祝贺,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福斯塔特市场的繁荣无可比拟,开罗的宫殿无可媲美。但是我要说的是,有一年开斋布施厂按惯例在东宫金厅里准备了斋月餐台,可外面拥挤的人们都在高喊:“饥饿!饥饿!”这是大灾难时期到来的第一个先兆,预示着为期7年之久的苦难岁月即将开始。吃过糖果宫殿的人们由于饥饿至极开始人吃人,狗的内脏也被吃得精光,逮到一只猫的人立刻成为被妒忌的对象。一日,我看见一个女人在吊灯胡同走着,她想把一块红宝石卖了换一捧面,她边走边喊:


“谁要这个啊,给我一把面就换,一把麦子也行啊。”


她走了半天也没人搭理她,于是她把红宝石往路上一扔,说:


“这东西关键时候一点派不上用场,今后留着它也没用。”


最不可思议的是,红宝石被扔在当街根本没有一个人去捡!


我干活儿的那个御衣府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香料府、珠宝府和专门收集天下奇谈的珍闻府都不例外。连我跟你说过的那些你们阿巴斯王族的衣饰,本来是被埃及的哈里发们珍藏起来做仿照品的,也全部以最低廉的价格卖掉了。


宫里不计其数的宝石、珍珠一颗也没剩下,乃至穆斯坦希尔把自己和侍女们的衣服也全卖了,他本人已经一无所有。此前他将母亲和女儿们送到巴格达去了,他害怕她们一个个在开罗饿死,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世上。


当时穆斯坦希尔的吃食来自一位贵族女士,她是萨希布·塞比勒的女儿。


她派我每天给哈里发送饭,说是饭其实就是一杯面糊。他孤零零坐在席子上,往日的庄严与威风荡然无存。他已瘦得不成样子,我真担心他会死去。这位尊贵、善良的女士仗义疏财,将自己的巨额家产全部用于行善。我和乌姆·哈里姆还有其他女人也都帮她一起做善事。她对哈里发的善举只是她在那次灾难中博施济众的一例。正是在她的关照下,我才能来朝觐的。


这位贵族女士当初经常到我服侍的拉希黛公主的宫里做客,我在那里结识


淤凯万,位于今的著名旅游城市,历史上为制造业发达、贸易繁荣的阿拉伯名城和各路商队的集散地。


于这是伍麦叶王朝(661耀750)早期哈里发的谱系。该王朝是阿拉伯帝国第一个政教合一的伊斯兰王朝。750年灭亡后,其王族的一支逃往安达卢西亚,建立了后伍麦叶王朝(756耀1031)。


了她并成为朋友。但我们谁也没有料到后来的灾难会使我们的日子形成那样大的反差:往昔的美餐和幸福与现在的饥饿和困苦。那时节,我们在拉希黛公主宫殿这样一个终日充满欢乐的地方生活,每日里宫中都挤满了人,其中也有一些贫穷的女人,每人都要带着一个离奇的故事到拉希黛这里来,进了宫殿就不走了。她们来到公主的家犹如鸟儿回到自己的巢。


宫殿非常堂皇也非常大,但有时也会达到人满为患的程度。有个叫“凯万淤小夫人”的老太太甚至就在两个房间之间的角落里住下了,她搬个大木箱铺上被子搁上枕头就睡在那里,旁边放着她的全部家当。已是风烛残年的她个头跟个小女孩差不多,整日坐着编花环,然后送给走来走去的姑娘们,让宫殿里到处散发着茉莉花香。我也抽空帮助和照料这个小夫人。她的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种给人们治疗眼病的草药,有时她也为人们写一些抵御别人嫉妒的护符。她有一个小皮水袋,挂在她头顶的墙上。小夫人教我如何医治眼疾,虽然我的水平没有自己希望的那么高,但一般沙眼、针眼什么的也能手到病除,还可以自己制作让眼睛更加明亮、看得更加清楚的眼药膏。


有一天我问她:


“小夫人,您挂在头前的小皮水袋是干什么的,我看你从来也不用它?”


她头也不抬专心致志地编着环,答道:


“这个水袋是属于水袋主人的。”


“水袋主人?”我笑道,“难道他是苦行者?”我们知道那些虔诚修行的人习惯在自己脖子上挂个小水袋,以便礼拜前净手用。


她注视着我然后像是嘲笑我似的说:


“不,他是一个王子。”


我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您是如何成为王子水袋的主人的呢?”


“他是沃利德·本·希沙姆·本·阿卜杜麦立克·本·麦尔旺于的后裔。这难道不


淤此应为后伍麦叶王朝末期哈里发希沙姆二世,12岁登基,实权掌握在垂帘听政的母亲和侍卫长艾布·阿米尔手中,执政4年即被杀。卒于1013年。


是王子吗?”


“您这是在说水袋主人的出身,而不是水袋啊,您倒是给我说说水袋是怎么回事啊?”


此时小夫人就像每次开始讲故事时习惯的那样两眼放光,她的水袋主人的故事是这样的———那个王子每次旅行都带着这个水袋。当艾布·阿米尔推翻年幼的哈里发希沙姆淤时,王子逃出了安达卢西亚。艾布·阿米尔为斩草除根下令通缉王子,但他成功逃了出去。他最远跑到也门,然后去了麦加,最后在埃及教孩子们读书。后来法蒂玛王朝哈里发哈基姆不仅迫害我们公主拉希黛的侄子,而且草菅人命、祸国殃民,导致举国上下怨声载道,民众纷纷暴动起义。人们聚集在水袋主人周围,势力越来越大。他几次打败哈里发的军队,一时威名远震。眼看就要占领整个国家时,他被他们抓获,起义也随之失败。


当他被押送到开罗时,全城被装饰得像过节一样。他们让一个叫艾卜扎里的老头给他做了一顶小丑戴的那种高帽子,上面乱七八糟地涂了各种颜色,还挂上好多破布条。老头走在水袋主人后面,肩上弄了只猴子,猴子的爪子抓着一颗大珍珠,一路走一路打他。哈里发下令给他戴上那个高帽子,让水袋主人骑在一头双峰骆驼上,拉着这个伍麦叶王朝的王子在城里游街示众。走在游街队伍前面的是15头披红挂绿的大象和扛着一块大木板的人们,上面是王子弟兄们的人头。那只猴子依然上窜下跳不停地打他。哈里发和他的宰相大臣们以及他的亲属坐在金门的观景台上,看着游街队伍从前面经过。然后哈里发又下令将他拉到开罗郊外斩首并钉在木板上。但当人们把他拉到那里时,发现他已经死了。


小夫人讲到这里,我插话说:


“天哪,城市的本性就是如此,不是死于刀剑而是耻辱。”


小夫人沉默半晌,接着说:


“哈里发赏给那老头100金币和10匹布。”


“这就是您感兴趣的事情吗,小夫人?这样一个发人深思的事件与他给了老头多少钱关系不大啊。您还没跟我说水袋怎么到了你的手里呢。”


“他是我的父亲。”她回答。


“啊?我们的主人拉希黛知道此事吗?”


“正是为此她才收留了我。”


说完她又小声道:


“她爱他。”


我笑了起来,觉得她在骗人,于是问她:


“我说小夫人,你可不能瞎说啊。她在哪儿爱上他了,又是怎么爱上的呢?”


她眼睛眯成一条缝儿,看着我说:


“那你说,她为什么每天夜里都到我这里来,对我说‘小夫人,给我喝一口水袋主人水袋里的水吧’?”


小夫人死后,来了几个壮小伙子想把她的箱子搬走,但因为太重他们怎么也搬不动。他们砸开锁一看,原来摆着的一层草药下面全都是银币。拉希黛公主把小夫人的钱全部捐给了福斯塔特医院,成立了一个“治牙慈善基金”。小夫人的基金解除了多少人的牙病疼痛啊。


至于水袋,我无法确切地知道它的下落。有人说拉希黛公主将它当做吉祥物珍藏起来了,也有人说并非如此,谁知道呢。我在拉希黛公主宫里一直待到她去世,此前她已是一心向主,节衣缩食,只吃自己织的布换来的食物。


公主去世后,我和乌姆·哈里姆就转到御衣府去干活儿。记得有一回,我按俏总管的吩咐去办事,走在宫间街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一下失去了知觉。等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离我跌倒地方不远的一个澡堂里,好几个女人正往我脸上喷水。我连忙起身问她们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们说我刚才晕倒在路上,于是被就近送到这个地方。这是我生病的最初征兆。等我把钱包里掉出来的东西收好后,忽然听到有个男人在说:


“要不是你醒过来了,我们就把你送到收容院去了。”


我四下一看,原来是罗锅赛利姆正朝我走过来。


“赛利姆!”我惊讶地叫了一声。


“你总算缓过来了,要不是你刚才摔跟头时面纱掀开了,我还真认不出淤嘎伦是摩西时代希伯来最后一位国王,与摩西为敌,以豪富闻名。阿拉伯有形容富甲天下的民谚:比嘎伦还富有。


是你。”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怎么把我家里人丢开了?我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我急切地问了一连串问题。


他笑着回答:


“别急,别急!亲爱的,我也是一肚子苦水,以前的好日子早没了。”


这个赛利姆原是我家的门卫,整天坐在门口和过往的人聊天开玩笑,他特别爱笑爱唱歌,人人都认识他,也都喜欢他。门卫赛利姆的家里是城里有名的富户,他父亲因为腰缠万贯、家财甚巨,以及豪宅坐落于酸橙巷,所以人送外号“酸橙巷嘎伦”淤。赛利姆由于一生下来就有生理缺陷,因此他母亲便把他放在一个垃圾筐里给扔了。这个女人是他父亲新纳的小妾,他父亲简直被她迷住了,对她唯命是从。她怕丈夫的其她女人幸灾乐祸看笑话,便说:


“这不是我的儿子!这是魔鬼的儿子!我儿子早死了。”


说来也巧,赛利姆被抛弃的那天夜里,正好有个醉汉找不到回家的路,东倒西歪地在城里的街上一边走一边唱。他稀里糊涂地走到一处乱岗子,模模糊糊看见一群狗正围着一个什么东西汪汪乱叫。狗叫声让他很烦,他便扔了几块石头赶狗。酩酊大醉的他以为狗围着的是一头死驴,便嘟嘟囔囔地说:


“真叫倒霉,什么怪事都叫我碰上了。这村子里的驴怎么这么小个,叫声怎么这么难听!”


狗散去后,静悄悄的夜里他似乎听到一种哭声,他一面寻摸一面说:


“这夜里的声音可是够怪的,这呜呜的是什么声啊?”


他走上前去,发现一大堆垃圾里扔着一个筐,他扒拉了扒拉看见一个粗麻口袋里放着一个婴儿。他抱出孩子离开了那鬼地方。然后他走到一个地方坐了下来一动不动,怀里的孩子一个劲儿地哭,弄得他也跟着哭了起来,嘴中说道:


“哭什么呀哭,你以为我是你妈吗?”


过了挺长时间,孩子安静了,他的酒也醒了一点,于是抱着他往回走。半路上,他遇到一个城里大清真寺的宣礼员,风风火火地正在找附近的一个清真寺。醉汉给他指了路,他掉头飞快地走了。醉汉急忙追上他,拽住他给他那孩子。宣礼员吃惊地问:


“这是什么呀?”


“这是一个放在垃圾筐里被抛弃的一个活生生的孩子,难道你忍心让他离开垃圾筐再到像我这样一个不正经的人家生活吗?收下吧,看看哪个好人家能够收养他。”醉汉说。


“没准他父亲就在我们清真寺里做礼拜呢。”宣礼员说道。


醉汉用嘲讽的口气说:


“是啊,谁知道他站在哪排人里假装正人君子呢。他们肯定是看到小孩的样子就把他扔到垃圾里去了。”


宣礼员掀开布看见孩子,说:


“感谢真主没让我们有残疾啊。”


“表面的残疾还好说,还不知道多少人心里有残疾呢。这样吧,你先找找看,如果找不到人,我就养着他。”醉汉说。


罗锅赛利姆长大成人后非常喜欢女人,有时他这样唱道:


多少母羚羊,围在头羊旁。


该要哪一只,令它脑筋伤。


然后他会说:


“要不是我天生驼背,羚羊般漂亮的姑娘肯定围着我团团转。”


当初我岳母侯斯娜听说了他的事,便将他领回家收养了。她知道他是哪家的,但我们这个善良之城的人没有哪个敢让那家人把孩子领回去,或者当面谴责他们。侯斯娜很是同情和喜欢他,不管到哪儿都让他拉着自己的衣服跟在身后。侯斯娜会做一种榛子香,就是将熏香用的香料敲成榛子般大小的块,然后一块一块用线系成串。赛利姆总坐在她旁边学,天长日久竟熟练地掌握了这门技巧,系的榛子串丁点毛病没有,所以侯斯娜就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赛利姆”,意思是:没毛病的。


每年开斋节前,侯斯娜都要拿出包括印度沉香在内的最好香料,赛利姆则敲敲打打将香料均匀地弄成榛子似的小块,然后系好放在由香草装点的漂亮大盘子里,再将一块绣有精美图案的细麻方巾盖在上面。节日之夜,侯斯娜把这些盘子作为开斋节礼物送给亲朋好友和街坊四邻。在出门参加节日礼拜前,人们用她送来的香料将自己的新衣服熏得香香的。赛利姆学了这门手艺,精益求精,竟然做出了名,还有了字号。后来他就靠卖“罗锅榛子香”自己养活自己。


我追问赛利姆:


“快告诉我阿卜杜拉回来了吗?我那两个儿子情况怎么样啊?”


他吞吞吐吐地说:


“你难道不先问问我的情况,我是怎么到了这里的?”


“怎么啦,赛利姆?莫非你有事想瞒着我?好吧,你就说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我嘛,已经来了两年了。我是在阿卜杜拉回来以后来的,亲爱的。”


“阿卜杜拉回来了,”我心急火燎地打断他,“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的。我是多么挂念他啊,赛利姆!”


“可他还不如不回来呢……”赛利姆低头说道。


“你这个该死的,此话怎讲?”我小声问他,浑身直打寒战。


他说:


“阿卜杜拉当了这么长时间的俘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回来时没一个人能认出他来。但我估计得没错,知道他哥哥见到他这副模样会是什么态度。阿卜杜拉走进家门,他哥哥不认这个弟弟,于是他说:‘我只想要回我的妻子和那个儿子,其他的都归你,那都是你这些年辛苦挣来的。’阿卜杜拉当然不知道自己还有一个儿子。那个狡诈的人说:‘你的意思是想找你妻子和你的两个儿子?’阿卜杜拉喜出望外,笑着问道:‘还有一个儿子?你们给他起的什么名字?他们现在在哪儿?哥哥啊,你别让我再着急了行不行。’”


赛利姆停了一下,看着我,眼里噙满泪水,然后接着说:


“他哥哥阴险地诬陷你,对他说你跟你的情人私奔了,还说先前城里闹瘟热病死了好多人,他的两个儿子也在那时死了。他简直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阿卜杜拉一句话也没再说,离开家在城里失魂落魄地徘徊彷徨。我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不让他走出我的视线。他不许任何人接近他。过了几天,他精神有点恍惚了,人们都说他疯了。谁都不敢到他哥哥那去说情,或者提出哥哥理应出于怜悯照顾弟弟。一个后面跟着个罗锅的疯子能指望什么呢。”


赛利姆此时已泣不成声:


“他没疯……阿卜杜拉不是疯子!他只是心被撕碎了……心被撕碎了。我再也不想待在这个城市了。我诅咒它,让灾难捣毁它吧,就像它用耻辱捣毁我们;让时运暴虐地对待它吧,就像它暴虐地对待那些可怜人。这是一个跟着心碎疯子的卑微罗锅的诅咒,苍天在上,它在看着……”


我强忍心头的焦虑和愤怒,问他: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稍稍平静后回答:


“你逃走6年以后。”


“那我的两个儿子真的死了,丈夫真的疯了吗?”我的声音很小。


“这个问题你该去问阿卜杜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