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临界(1)

作者:赵本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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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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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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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880字

跑啥呢?


街坊都这么说,不是你干的你怕什么?不跑啥事没有,一跑就可疑了,不抓你抓谁?


有人当面问四毛,四毛你傻不傻,你打人了吗?


四毛说,没打,我和人家无冤无仇的,我真的没打,是别人打架,我不认识他们。


没打你跑啥?


我怕溅身上血。


或者问,四毛你偷人家啦?


四毛说,我没偷,真的没偷!


没偷你跑啥?


四毛说我害怕。


街坊说,东西不是你偷的,你怕啥?


四毛说,我怕说不清。


处长说,什么说不清?就是你偷的!只是没抓到证据罢了。


一日,四毛从拘留所出来,街坊围上去打听,说四毛,听说你摸人家女人屁股?


四毛红了脸分辩,说不是我,我是那样人吗?


处长说不是你是谁?看你就像个流氓!


四毛说肯定不是我,我看到前头一个人摸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用左手,左撇子。人多拥挤,女人转身时,他已经溜了,可巧我走到那女人后头,女人转头看见我,我怕误解,转身就跑,刚跑十几步就被警察逮到了。


处长说谁信?处长说这话时,一脸鄙视,然后转身走了。她嫌四毛一嘴臭豆腐味。


四毛冲处长喊:真不是我,处长,你得相信我!我摸那干啥?


处长离他几步远又转回头,不是你为啥让你蹲拘留所?


四毛说,那女人冤枉我,不信你问张警官。我这不是放出来啦?


处长说,那是张警官包庇你!


邻居们围着议论,将信将疑。按说四毛没这个胆,他不是那种胆大妄为的人,只是太好奇。大街上发生什么事,比如打架、偷窃、撞车、耍流氓,这么说吧,凡是出了事有人围观,四毛必定凑上去看一看,发现真的出事了,立刻撒腿就跑,一边跑一边回头看,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就凭他这么一点胆子,应该不会摸人家屁股。但谁知道呢,这家伙四十多岁了,至今仍是单身,熬不住了呢?


四毛曾和一个打工的农村女人同居过一段时间。后来那女人把两个孩子也从老家接来了,接来就接来吧,四毛有父母留下的三间老瓦房,反正也住得下。四毛很高兴,讨个女人带俩孩子,这便宜大了。就托片警张磊帮忙,把两个孩子从农村转来上学。当时张磊不想接招的。他警告四毛说,这事不靠谱,你们不是合法夫妻,同居就同居了,这种事民不告官不究的,我也理解你一个人不容易。可增加两个孩子,又是吃饭,又是上学,你又没个正经收入,拿什么养活他们?你得想清楚了。四毛就求他,说张警官,咱们是从小的同学,这个忙你一定得帮,你知道我找个女人不容易,不帮孩子,女人肯定待不住。张磊说这女人到底怎么回事?在老家有丈夫吗?四毛说他们离婚了,她拿离婚证给我看的。以前的丈夫是个恶人,横行霸道,还打老婆,一打就打个半死,头发薅得快成斑秃了,头皮上都是血疤。张磊看他说得可怜,加上两个孩子上学不能耽误,就出面帮助联系了借读。但张磊对他说,四毛你往后得正经干些事了,有了女人又有了孩子,不能老干那些偷偷摸摸的事,丢人现眼还犯法。四毛很想说我从没干偷偷摸摸的事,你抓过我无数次,哪一次坐实过?可他咂咂嘴没有分辩,他在求他办事,不能惹他生气。


四毛和张磊是小学同学,可他从来不喊他名字,都是称呼张警官。他一直怕他,从小就怕。张磊当了警察更怕。准确地说,所有的警察四毛都怕,看见警察就出虚汗,看见警察转脸就跑,完全不由自主,两条腿根本不听招呼,就是猛跑。就因为这样,四毛老是被当成嫌疑犯,不知被抓了多少次。其中张磊抓他最多。张磊并没有因为四毛是同学就不抓,该抓时坚决抓。但让张磊恼火的是,这么多年,抓四毛无数次,居然没有一件事能够坐实。有些事能弄清,比如抓到了真正的小偷,或弄清打架的是一伙小流氓,和他没什么关系,也就放了。


可有些事你永远都搞不清,人家东西真少了,真正的小偷又没有抓到,抓到可疑人四毛,可四毛矢口否认,身上又没有赃物,折腾几天,只好疑罪从无,放了完事,但又没法真正排除怀疑。比如摸人家屁股,女人咬定是他,可女人并没有看到,也没有证人。但没有证据并不一定不是他,伸手缩手之间,一秒钟的工夫,没人看到也很正常。总之,四毛牵扯的都是些似是而非、没头没脑的案子,终于一件事也落实不下来。所以每次放他,张磊都一肚子火气,说四毛你不是添乱吗?弄得四毛直向他道歉,说张警官你看,又让你白抓了,对不起对不起。张磊心里窝囊不说,所里所外都有人怀疑他包庇四毛。每次四毛弓着腰快步蹿出派出所,张磊都想冲上去踹他一脚。


其实四毛比张磊更窝囊,一次次无端被抓,虽然最后都放了,但并没有彻底洗刷罪名,很多次都是让他回家等候调查。就是说,四毛虽然是自由的,却是个背负着许多悬案的人。更为麻烦的是,这类悬案还在不断发生。比如有人在街上被自行车撞了,肇事者却跑了,恰好四毛骑车经过,忙上前扶起老人,老人却说是他撞的。这种事太普通了,媒体经常报道,四毛就摊上好几次,叫警察来也说不清,围观者也说是他撞的,不然你扶他干什么?不是心虚吗?老人要住院,要索赔,四毛叫天天不应,只好自认倒霉。或三百五百,或一千两千,最多的一次赔了一万。四毛没什么钱,平时就是靠打些零工,早晚捡些垃圾卖点钱。那次赔一万,可把他难坏了。同居女人让他不要赔,说不是你撞的,干吗要赔?四毛说不是说不清吗?那老太太咬定是我撞的,有什么办法?女人说你这人怎么这样,叫你赔你就赔啊?不赔!看他们能把你怎样?四毛说不赔不行,她两个儿子很厉害的,再说老太太也可怜,听说骨头都撞断了,看样子很疼的。


女人就跺脚,说你这人!你拿啥赔人家呀?四毛也正为难,说真是的,拿啥赔呢?四毛在屋里转了几圈,说把电视机卖了吧,两个孩子立刻冲上来护住,说卖了电视机俺们看啥呀?就哭了。四毛只好松手,再说这破电视看了多年,经常要拍几下才出图像,卖也只能当废品卖,几十块钱的事,不解决问题。四毛站在房子中央,四处寻看,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又到院子里回头打量这三间老瓦房。女人忙跟出来,心里直发毛,她担心四毛把房子卖了,卖了房子就无处落脚了。她愿意和四毛同居,主要是看中他有三间瓦房,人也实在,如果没有了房子,人实在管个屁用!还好,四毛打量半天,没说卖房子,说把门窗卖了吧。女人这才注意到,这座房子的门窗有些特别,全是雕刻花鸟什么的,只是很破旧了,说这能值钱吗?四毛冲她点点头,很骄傲地笑了,说值钱呢。原来,这三间老瓦房原是一座大院的一部分,解放前属于一个资本家的,解放初给他分了。四毛的爹娘分得这三间房。院子的其他房屋分给了好多户,这几十年都陆续拆了、毁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又在原地建了两座五层高的楼房。现在独有四毛的三间老瓦房还存着,夹在两座楼房之间。所以四毛没有秘密,有什么事,邻居们从楼上都看得一清二楚。


四毛的三间瓦房高大敞亮,门窗都是金丝楠木做的,上有很多精致的雕刻。前几年一个文物贩子发现了,要四毛把门窗卖给他。四毛没答应,说好好的门窗拆了卖掉,这座房子就残了,我不能卖。文物贩子死缠烂打,价钱出到两万,说还可以另外给你买一套新门窗安上。四毛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舍得卖。事后听说,这套门窗可以卖到五万。现在急等用钱,四毛顾不得了,找到那个文物贩子,说两万就两万,你再给我买一套门窗安上,这套老门窗就归你了。谁知文物贩子听说四毛撞了人急等钱用,就拉下脸说,现在行情不行了,我正要洗手不干。四毛就求他,说好歹帮我个忙,人家老太太急等救治呢,这可是积德的事。文物贩子这才改口说,你要卖,我只能出一万,新门窗你自己买。


四毛一听傻眼了,说你以前不是出到两万吗?还说给我买一套新门窗,人家说值五万呢!文物贩子说,谁说值五万你卖给谁去,我只能出一万,还未必能出手。四毛气得转脸就走。刚到家,被撞伤的老太太两个儿子正等在家里拿钱,一听四毛没筹到钱,不由分说就打,连扇几个耳光,鼻子都打出血来了。四毛欲哭无泪,只好转身再找文物贩子。不料那家伙又压价了,只肯出八千。四毛说我真想杀了你。文物贩子笑道,你现在不卖,明儿来只能出六千,卖不卖由你。四毛央求半天没用,还是八千块成交。四毛把八千块如数交给人家,答应剩下的两千半个月内筹齐,老太太两个儿子才勉强同意。门窗被文物贩子拆走,三间瓦房留下几个大窟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同居女人一直埋怨,说门窗拆了,刮风下雨咋办?四毛只好到处捡了些破木条、塑料布,随随便便钉上完事,说凑合住吧。


但没过半个月,又出事了。忽然一天,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找上门来,抓住四毛就打,四毛一边招架一边说别忙别忙,你是谁呀,我可认识警察。那男人并不怕,说你别拿警察吓唬我,我经常蹲局子,认识的警察比你多。四毛说我不认识你,干吗要打我?男人说打的就是你,你睡了我老婆,不打你打谁?四毛有点明白了,说你们不是离婚了吗?我见过离婚证的。男人说离了婚还是我老婆,她是在我蹲局子时候离婚的,不能算数。正在这时,女人回来了,女人在外头打了一份工,就是扫扫大街。进院看到男人,一时吓得两眼发直,说你你你……男人推开四毛,冲过去一把揪住女人头发,说娘们!你跑到这里就以为找不到你啦?说着就往屋里扯。四毛愣在门外,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道该怎么办。屋里并没有争吵声,四毛猜想他们也许在协商什么,就坐下来等候消息。可不大会儿,屋里传来铁床的猛烈摇动声,女人杀猪样嚎叫,说你这个畜生,咱们不是夫妻了,你不能这样!……后来,四毛听到男人一声虎啸龙吟,然后安静下来,只有女人嘤嘤的啜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