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卖驴(1)

作者:赵本夫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13:34

|

本章字节:7964字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促使孙三老汉最终下了决心:“卖驴!”


那天,他给收购站往县城送货。交完货,又给人代买了东西,便赶着大青驴急忙往回返,离家还有六十里,一会儿也松不得。


毕竟是上了岁数的人,四更起床,五更上路,加上刚才买东西爬了几个楼,没出城,就觉有些困顿。他迷迷糊糊往前赶,出了城,路上行人锐减。他想,离下路还有好远,反正是轻车熟路,索性睡上一阵,于是跳上车,怀抱鞭子,和衣躺下,任凭大青驴嗒嗒地踩着路面往前走。


说来巧,前头不远,有人赶一头草灰驴,拉一辆躺着死人的平板车,奔郊区火葬场。车两旁,几个护葬的男女正哽哽咽咽。


大青驴看见异性同族,顿生痴情,也不管去得去不得,加快步子一路尾随,直奔火葬场去。此时,孙三老汉大梦沉沉,睡意正浓。


火葬场院子里,已有几位死者,分别躺在软床、担架、平板车一类物件上,排队静候。死者的亲属们面色阴郁,三三两两,或蹲或站,冷冰冰地看着这一簇新来的人马。


大青驴拉着孙三老汉,紧挨灰草驴那辆车,也规规矩矩地挨上了号。


大约是两辆车同时来到,使人误解一家死了两个人。于是,一些人同情而又好奇地围上来,先是用探询的目光看着,而后终于有人发话:“一家的?”


前车有人摇摇头,冲大青驴这边一努嘴巴:“半道跟来的。”


大伙更觉稀奇:后一辆车既无赶车的,又无护丧的。有几个人壮起胆子,悄悄围上了孙三老汉,探头细看:此人面色红润,神态安详,哪里像个死人?再一听,鼻孔呼呼有声……霎时,人们像大白日见鬼,毛骨悚然!咂着舌纷纷退后,真不知眼前出了什么事。


大青驴不知是被惊吓,还是责怪人们轻薄了自己的主人,于是不平则鸣,一耸鼻子,“啊哈啊哈”地大叫起来,引得另外几头毛驴一齐共鸣。一时驴声大作,静穆的火葬场仿佛成了驴市。


孙三老汉猝然惊坐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他揉眼一看,这是哪里?一群人围着自己:惊、窘、奇、怕,一人一态,有人手拿架势,好像随时准备逃跑。他定定神再看,这才发现是到了火葬场。孙三老汉激灵打个寒战:我的爹!可拉到好地方来了,一圈人这么看,是当我“炸尸还魂”哩!


孙三勃然大怒!跳下车就要打驴,又想:不妥!还是先离开这块晦地。他圈过牲口,头也没抬,打一鞭冲出门去!


这种事要放在别人身上,不过是个笑谈,但孙三老汉却把它看重了。他认定,这件事正好应验了自己多少天来的一桩心事,是个极不吉利的征兆!


要说孙三有心事,一般人不会相信,大伙都知道,这两年他给收购站当脚力,挣了一笔钱,加上队里实行责任制,老伴做家务,儿子闺女顶趟干活,分配好转,两下一凑合,光景大变。但问题也就出在这里。因为他至今不敢断定,家里富了是福还是祸!尽管一家人挣的全是血汗钱。


单说孙三老汉当脚力吃的苦,就决非常人可比。


孙三的家在老黄河沿上。这一带是三省交界的穷乡僻壤,上级管顾不周全,庄稼没种好。倒是一种叫“沙打旺”的茅草特别茂盛,黄河故道里里外外全是,一望无边。庄稼人也像这耐贫瘠的茅草一样,具有在困境中求生的能力,家家都养了许多羊。人们除了种地,就是放牧。每逢夏秋季节,蓝天之下,风吹草低见牛羊,颇有塞外风光。养羊所得,成了农家生活的重要来源。


上级在这里设了收购站。收购的羊皮、羊毛等农副产品,积攒多了让汽车拉走。可是收购的活羊却不能存留。每日五至七头,上级派汽车不值得,很需要雇个脚力,随收随往县城送。这叫公家运输的一种补充。


按说,脚力挣钱较多,应当好找,其实却不然。一来往县城一趟往返百多里,起五更睡半夜,天天如是,一般人吃不了这个苦;二来庄户日子琐碎,极少有人能脱开家务常年外出;还有条更头疼,这里偏僻,买东西不方便。有人进城,东家要扯几尺布,西家要捎几斤糖,生产队买水泵、化肥等物资,有时也让代捎。一二百户人家的村子,这类事天天都有。干脆,不挣这份钱,也不劳这个神。尤其前几年“大批促大干”的时候,收购站的老脚力孙三老汉,被定为“自发分子”后,更没人敢接这个活了。有力气哪儿不能使!


老脚力孙三被折腾了半年多,那因常年奔波而隐积的风寒症,一下子迸发啦。大病一场后,左腿成了残疾,走起路来光打颤;原本好说好笑的一个老汉,也变得痴痴呆呆。谁见了谁想掉泪。


庄稼地里多了这么个半瘫半痴的老汉,生产并没有上去,收购站和村子里少了这么个脚力和“代办”,却显得处处不方便。收购的活羊不能及时外运,瘦、病、死都来啦,收购站由盈利变成亏损。村里人要买什么东西,以往本可以让孙三老汉在县城代办的,现在却不得不亲自跑一趟,反倒无形中浪费了许多劳力。日子久了,都希望再有一个人干,却又没谁出头。于是又有人把目光投向孙三老汉。意思很明白,不过谁也没出口,怕的是戳痛老人家尚未平复的创伤。


但孙三老汉生就一副热心肠。他从那些期待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乡亲们对自己的信任,一颗僵冷的心重新激荡起来。前年春天,政策刚一放宽,他立刻借钱买来大青驴,二次当了脚力。这一下,大伙全乐了。


说真的,孙三老汉重操鞭子,并不是没有顾虑。前几年吃尽苦头,大难不死,现在政策放宽,谁又敢担保这不是一股风呢?但他思之再三,这件事对国家、对大伙、对自己都有益处,不亏心!这才壮着胆子干了两年。两年间,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拖着一条半瘫的腿,伏天能热个昏,数九能冻个僵,付出比常人多数倍的血汗,终于使日子有了转机。三十岁的儿子说上了媳妇,原准备给儿子换亲的闺女也有了中意的婆家,还筹备扒旧屋盖新房。


正当他踌躇满志、重整家业的时候,最近忽然听传,政策要“收”。天天晚上,都有一些人围在孙三家里闲唠,议题都是:庄稼人啥时候才能清清静静地过日子呢?结果谁也回答不了。当然,这些都是小道消息。至于上级要“收”要“管”的是哪些事,拉脚是否犯禁,孙三老汉并不清楚,也无从判断。因为多年来政策好变,昨天是允许的事,今天也可能会禁止。因此,只这一个“变”字,已使他先有三分惊慌。


那天,又听队长报信,公社将要调来的新书记,正是当年抓他“自发”的县委韩副部长。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事隔数年,如今这位姓韩的领导是否还会干那种“大批促大干”的蠢事,孙三老汉更是无从打听。那次挨批时,有人发言说孙三忘本。老汉不服,韩副部长当场表态:“你走的是资本主义道路,顽固坚持,只有死路一条!”这话通过大喇叭轰的一声传出来,把老汉吓坏了。此后,他像中了魔法一样,曾把“死路一条”几个字念叨了半年。如今回想起来,仍然头皮发紧。现在,他又要回来了,孙三老汉越想越害怕。至此,心里已有七分恐惧。


这几天,孙三老汉一直惊魂不定,疑神疑鬼。正在这当口,平空出了这么个晦气事:让大青驴拉进火葬场,差点给“活化”了,可不正应在“死路一条”上!迷信,在人们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时,最容易复活。此时,孙三老汉犹如“伤弓之鸟,落于虚发”,经不得一点风吹草动了!


孙三老汉把大青驴赶出火葬场,重新拐到正路上。他越想越恼,把车停在路旁,照准大青驴,举鞭就打。孙三老汉一肚子窝囊气全都倾泻到驴身上了。大青驴暴跳不止,一会儿便乱了绠套。孙三一身臭汗,松开手喘息了一阵,便转到驴腚后头,倒过鞭杆,敲了敲驴蹄子,说声:“提起来!”那意思本想整好绠套赶路,大青驴却以为又要打它,尥起一蹄子,正踢在孙三左额上。他惨叫一声,忙用手捂住,血却顺指缝直流出来。孙三恼上加恼,照头一鞭,大青驴一下子惊了,拉起平车就跑,平车横冲直撞,不上百十步,便轰隆一声栽到路沟里去了。等别人帮着拉上来,大青驴也摔脱了右胯。


回到家里,孙三老汉躺倒三天,长吁短叹。他思前想后,连头发梢那么细的事也没落下,一种被命运捉弄的悲哀苦苦地缠绕着他。最后,终于得出一个老掉牙的结论:死生由命,穷富在天,不由你不信!想到此处,他忽然觉得大青驴是个“恩物”,多亏它提前报个凶信,现在收摊子,还算有惊无失!


孙三老汉卖驴铁了心,可是这么卖得折大钱,这怎么行。待他头上的伤口刚好,便牵着脱了胯的大青驴,上了公社兽医站。


兽医站的刘站长人倒热情,可惜医术不高。十年前,老站长王老尚,因为在军阀张作霖的军队里当过马医,被清除回家。那是这一方有名的神医。要是他还在,多好啊!


刘站长围着大青驴转了一圈,叫孙三把大青驴拴绑到桩架上。刘站长抱着脱胯的右腿,一下又一下地往上顶,吭哧了半天,也没对上,末了甩一把汗珠子说:“没治,宰了吧!”说着,就要批条子。


“宰?”孙三舍不得。他记着大青驴的许多好处,人和驴共局,也不能不讲良心!还是到柳镇庙会上碰碰运气吧,说不定有个能人买去,调理好,也算救它一命哇!至于折钱不折钱,孙三老汉就不去管它了。


孙三老汉四更起床,喂饱牲口,自己稍吃了一点饭,便牵着大青驴,一颠一颠地上了路。等他十多里路赶到时,赶会的人已从镇里溢出镇外。


孙三无心也无法进入镇里,便牵着大青驴,直奔镇北的牲口市。


牲口市设在一片乌压压的柳林里,里面拴着近千头牲畜,牛、马、驴、骡,一应俱全。相比之下,这里却安静得多。除牲畜不时发出的一声声鸣叫,大多数人都在默默地转游,相看和等待,完全没有街里市场上那种令人头晕的喧嚣。须知,在牲口市上,无论卖主还是买主,都是些沉稳而有心计的庄稼人。多年形成的习惯,在这里搞交易,主要靠眼神和五个指头捏码子。